西樓的雪停了半日,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淺坑。趙元瑛嫌御花園的梅花開得寡淡,讓小蘭取了件素色斗篷換上,獨自繞到那道灰墻附近。墻內隱約傳來琵琶聲,斷斷續續的,像被凍住的流水。
“這墻里住的是誰?”她對著守門的侍衛揚了揚下巴,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分明的下頜。
侍衛認得她腰間的羊脂玉佩,卻礙著規矩不敢多言,只含糊道:“是位獲罪的先生。”
趙元瑛“嗤”了一聲,正欲再問,卻見角門開了道縫,一個穿碧色襦裙的女子低著頭出來,手里還端著藥碗,裙角沾著些雪水。她側身讓過,目光往里一探,正撞見廊下立著個白衣男子。
那人背對著門口,正抬手拂去落在肩頭的碎雪,素白的長衫在灰墻的映襯下,像極了那年在城門口瞥見的模樣。琵琶聲不知何時停了,他轉過身來,烏發用根木簪綰著,眉眼間帶著病后的倦意,卻依舊挺直著脊背。
李煜看見門口的陌生女子時,微微蹙了蹙眉。她穿著尋常的素色斗篷,氣質卻不像宮婢,尤其那雙眼睛,亮得有些逼人。他并未多問,只收回目光,將落在石桌上的琵琶往懷里攏了攏。
“這曲子……”趙元瑛先開了口,故意壓著聲線,讓語氣聽起來隨意些,“倒有幾分江南的味道。”
李煜的指尖在琴弦上頓了頓,抬眸時眼底帶著幾分疏離:“不過是胡亂撥弄罷了。”
“胡亂撥弄也比宮里的靡靡之音好聽。”趙元瑛往前湊了兩步,看見他衣襟上沾著點墨痕,“先生是江南來的?”
“算是吧。”李煜不想多言,起身想去關門,卻被她攔住。
“先生等等。”趙元瑛的目光落在他的白衣上,那日城門口看得匆忙,此刻近了才發現,這料子竟是江南特有的杭綢,雖洗得發白,卻依舊挺括,“先生氣質溫潤,這白衣著實襯你。”
這話像枚落進冰湖的石子,瞬間在李煜心底激起漣漪。他猛地抬眸,撞進對方眼里那片坦蕩的好奇,恍惚間竟看見娥皇穿著石榴紅的騎裝,手里轉著馬鞭笑他:“白衣儒雅,襯你溫潤如玉。”
那時的風是暖的,水是綠的,她眼里的光比秦淮河的燈影還要亮。
“姑娘謬贊了。”李煜的聲音有些發緊,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琵琶弦,“天色涼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趙元瑛見他神色有異,眼底的興味更濃了:“先生怎的突然變了臉色?莫不是這話戳中了什么心事?”她往前又走了半步,兜帽滑落,露出鬢邊的珍珠流蘇,“我聽人說,江南的男子都愛穿白衣,是為了討心上人的歡喜?”
李煜這才看清她的裝扮——雖穿著素色斗篷,可那珍珠流蘇的成色,絕非尋常人家所有。他的眉峰蹙得更緊,隱約猜到了什么,卻不動聲色:“姑娘說笑了。”
“我可沒說笑。”趙元瑛忽然笑了,抬手理了理流蘇,“方才聽侍衛說,先生是獲罪之人?不知犯了什么事?”
“亡國之罪。”李煜的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姑娘現在知道了,該走了吧?”
趙元瑛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望著他眼底那層化不開的淡漠,忽然想起兄長偶爾提起的南唐后主,說他填詞是好手,治國卻一塌糊涂。可此刻看來,這人身上的風骨,倒比那些趨炎附勢的朝臣更甚。
“原來是你。”她輕聲道,語氣里帶著幾分了然,“李煜。”
李煜抬眸時,終于確認了她的身份。能直呼其名,又有這般氣度的,除了那位傳聞中嬌縱卻聰慧的公主,再無旁人。他微微頷首,算是行禮:“公主。”
趙元瑛倒沒想到他認得出,挑了挑眉:“你既知我是誰,方才為何不說?”
“公主既想隱瞞身份,臣何必點破。”李煜的目光落在她鬢邊的流蘇上,忽然覺得有些刺眼,“公主若是無事,臣便不奉陪了。”
他轉身往門內走,素白的衣擺在風里輕輕揚起。趙元瑛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說的那句“白衣襯你”,竟讓這亡國之君露出那般失態的模樣,心里愈發好奇。
“李煜。”她揚聲道,“改日我再來聽你彈琵琶。”
李煜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只抬手擺了擺。門“吱呀”一聲關上時,他靠在門板上,指尖還在微微發顫。方才那句“白衣襯你”,像片落進心湖的雪花,瞬間融化成周娥皇當年的模樣。
小周后從里屋出來,見他臉色發白,忙遞過藥碗:“怎么了?”
“無事。”李煜接過藥碗,溫熱的藥汁卻暖不了冰涼的指尖。他望著窗外飄落的碎雪,忽然覺得,這北地的冬天,竟比金陵的雪更能勾起人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