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廊時,檐角銅鈴被風撞得亂響。李煜望著朱漆柱上剝落的金漆,忽然想起周娥皇當年總愛用銀簪敲碎廊下的冰棱,說這聲音比宮里的編鐘更清越。那時她眼里的光,從來不是為他亮的。
趙匡胤已立在丹陛盡頭。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燭火里浮動,他記得娥皇總攥著的那方帕子,上面繡的粉梅,和眼前這人衣擺上暗紋竟有七分相似。風吹進殿門,卷起李煜鬢邊的絲絲白發,恍惚間,竟分不清是這人老了,還是自己心頭的那點執念,終于熬成了灰。
大慶殿的燭火在遠處明明滅滅,他的身影被宮燈拉得很長。那身龍袍襯得他肩背愈發挺拔,只是眼神落在李煜身上時,像淬了冰的刀鋒。
“陛下。”李煜躬身行禮,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罪臣李煜,參見大宋天子。”
“罪臣?你何罪之有啊?”趙匡胤向前半步,龍涎香混著沙場的風霜撲面而來,“你可知娥皇臨終前,攥著的是誰送的玉梳?”
李煜的自尊像是又被重重的摔在地上。他想起那個毫無生機的冰雕,想起冰雕手里的玉梳。有些人的心,就算鎖在宮墻里,也永遠朝著別人的方向。
“罪臣不知。”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暮色浸透的湖水,“她從未對臣說起過。”
這句話像針尖刺破了什么。趙匡胤盯著他白衣上那枝將開未開的梅,忽然笑了一聲,笑聲撞在殿柱上,碎成滿地冰涼:“是啊,她從不屑與你說這些。”風從殿門卷進來,吹得李煜衣袍獵獵作響,倒像是替他無聲地承認了這場漫長的、從未被愛過的荒唐。
趙匡胤盯著他平靜的側臉,忽然覺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這人總是這樣,不痛不癢,不怨不怒,仿佛周娥皇的死,不過是落了場無關緊要的雪。于是他只想釋放恨意,狠狠地攥住了李煜的手腕。
“她問過你,當年送她玉梳的人,是不是還在汴京。你怎么說的?你說‘死人何必再提’!”他的聲音里淬著冰,“李煜,你不是仁慈,你是涼薄!”
李煜疼得蹙眉,卻沒有掙扎。他望著趙匡胤眼里翻涌的恨意,忽然明白有些債,不是投降就能還清的。周娥皇的死像根毒刺,早就在兩人之間扎得太深。
“是,臣涼薄。”他閉上眼,聲音輕得像要碎掉,“所以陛下要殺要剮,臣都認。”
趙匡胤猛地松開手,后退半步。看著李煜手腕上迅速泛起的青痕,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揚州城外,娥皇替他包扎箭傷時,也是這樣輕的力道。怒火像被什么東西澆了一半,剩下的只剩沉沉的疲憊。
“朕不殺你。”他轉身坐回御座,聲音啞得厲害,“朕封你為違命侯,囚在西樓。”他拿起那卷奏折,狠狠拍在案上,“讓你日日夜夜看著江南的方向,每逢落雪便立在庭院內,好好感受一下那夜的雪,是怎么落進她骨頭里的。”
李煜躬身謝恩時,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在敲一面破鼓。侍衛引路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趙匡胤正望著案上那半截玉梳,龍袍的陰影罩著那點殘玉,像一座壓了多年的墳。
西樓的門被重重關上時,他才發現袖角不知何時濕了一片。窗外的芭蕉葉被夜風吹得作響,倒像是娥皇最后一次與他爭執那聲沒說完的嘆息,纏纏綿綿,斷不了,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