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久元這時奉官家之命趕來宣召，經過中門，遠遠地一眼便認出了他。

“李煜，官家要見你。”

車輪碾過汴京的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極了李煜此刻的心跳。囚車的木欄被推開時，他正望著天邊那抹殘陽，素白的衣袍在晚風里輕輕揚起，竟比車外的暮色還要清寂幾分。

守衛的手剛要搭上他的胳膊，卻被他不著痕跡地避開。守衛見他如此倨傲，上手的動作又粗暴了幾分。他被扯下囚車，靴子踩在微涼的磚石上，恍若踏在金陵宮苑的玉階。

李煜看著陳久元，猛然想起少時三人同游共覽的情景來。一時恍然，他溫潤一笑。“久元，今日我并未轉身，你我又多年未見，怎會相隔甚遠一眼便認出我來。”久元將目光移向遠處，“你愛穿白衣，多年也未改。”

李煜掛在臉上的笑容終于隱去。恍惚間他憶起那年初見時的紅衣少女。騎在馬背上的少女望向他，“白衣儒雅，襯你溫潤如玉。”

此后的許多年，他再未著過別色衣衫。

李煜的指尖在袖中輕輕蜷縮，那抹笑意淡得像被風吹散的煙。“白衣……”他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里裹著些微悵惘，“原是一句無心之言，倒成了捆住我的繩。”

陳久元的腳步頓了頓，廊下的宮燈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我當年總笑你穿白像赴喪，倒是說對了——南唐亡了，你這身衣袍，正合時宜。”

“久元這話，倒比汴京的寒風更烈。”李煜的聲音依舊溫潤，只是眼底那點暖意徹底散了。

李煜的腳步停下，抬頭望了眼大慶殿的飛檐。檐角的走獸在暮色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像極了那年在玄武湖游船時，周娥皇扔向水里的玉玨，沉下去時連點漣漪都懶得留。

“苦樂都是自找的。”他輕聲道，“就像我守著南唐的殘破江山，她等著一個不會南渡的人，官家握著這萬里河山，卻填不滿心里的窟窿。”

“李煜。”陳久元忽然打斷他，聲音陡然冷了幾分，“官家召你，不是讓你評說帝王心事的。”

“官家案頭的江南輿圖，標紅的不是你們去過的地方，是你丟的城，是戰死的兵！”陳久元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廊下夜鷺撲棱棱飛起，“別總提什么苦樂自找，你守的不是南唐，是你的筆墨紙硯；娥皇等的也不是什么不會南渡的人，是能護她周全的臂膀——這些，你給過嗎？”

“我守不住江南，正如她留不住……”

“住口！”陳久元厲聲打斷，手背青筋暴起，“輪不到你提她！官家念及舊情留你性命，不是讓你在這里故作清高的！”他猛然站住，佩劍與盔甲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進去吧，好好想想該怎么回話——別讓陛下覺得，留你是樁錯處。”

李煜拾級而上，素白的背影在朱紅宮墻的映襯下，竟比殿前的石獅子還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