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開寶七年，升州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棹都部署曹彬等率水陸軍渡江，攻破江寧，滅南唐。

南唐后主及宮中妃嬪媵嬙王子皇孫悉數被押送至東京。

城門外。

殘陽如熔化的金箔，潑在汴河古道的轍痕里，將囚車的木欄染成銹紅。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吱呀哀鳴，像極了南唐宮苑里最后一聲斷弦的琵琶，驚得棲息在枯樹枝頭的寒鴉撲棱棱飛起，翅尖劃破沉墜的暮色。

車板上的戰俘們擠作一團，昔日束發的玉簪早被踩碎在金陵宮闕的瓦礫中，如今散亂的發髻沾著泥灰，幾縷枯發垂在毫無血色的額前。有位年過半百的文臣仍下意識攏著衣襟，那曾繡著纏枝蓮紋的錦緞如今撕裂如破蝶翅膀，露出臟污的里衣。他身旁的少年大約是宗室子弟，雙手被粗麻繩反縛著，指節因用力攥緊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里曾握著精致的白玉棋子，如今只剩滿手凍瘡。最角落里蜷縮著位麗人，云鬢早已散亂，殘存的金步搖在顛簸中偶爾碰撞車壁，發出細碎而凄惶的叮咚聲，倒比她壓抑在喉嚨里的啜泣更讓人心頭發緊。

路途太過顛簸，裝著財寶的馬車幾里外就聽得叮當作響。鎏金的酒樽從錦盒里滾出，杯沿鑲嵌的紅寶石隨著車身搖晃，在昏暗中閃過零星的光。綢緞上的流蘇掃過裝滿珍珠的青瓷罐，顆顆圓潤的珍珠便順著罐口滾出來，在車板上骨碌碌地亂轉，有幾顆沿著縫隙掉下車，即刻被車輪碾入塵土中去。

城里倒有些百姓湊過來門口想看個熱鬧，都被守衛好言相勸離開，“血腥氣盛，沾染身上帶回家中可不好。”百姓們一聽這話，便自行離開了。

“公主慢些！等等奴婢！”小蘭氣喘吁吁的跟在自家公主身后。

“今日戰俘進都，你我要是慢些便無熱鬧可看了。”趙元瑛做了個手勢，讓她輕聲。小蘭有點害怕，“公主，若是被官家知曉您又未讓伴學教您讀書習字，怕是又要發火。”

元瑛擺擺手，提起裙擺往墻角貓去。饒是她倆聲音再輕，還是被發現了。

“什么人？”一聲呵斥傳來，元瑛和小蘭應聲抬頭。一個面容清瘦的城門守衛望向這邊，警覺地盯著她們。元瑛挺起胸脯，“你不認識我？”那人一愣，旋即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剛到任沒幾天——等等，城門重地，爾等竟敢亂闖，還如此鬼鬼祟祟，意欲何為？”

小蘭出聲道，“大膽！見公主還不行禮？”那小守衛一愣，有點疑惑地看向元瑛，“你真的是公主？”元瑛懶得理他，正要搪塞過去，只見不遠處城門一陣喧鬧，有守衛大聲喊，“開城門！”

守衛長四處觀望，突然扭頭往這邊看來，那小守衛趕緊往前一湊，擋住了兩人。守衛長沒看見后邊的元瑛和小蘭，只覺得這小子躲在墻角偷懶，遠遠的訓斥他，“還不快過來？”小守衛忙答應，側頭低聲說，“不管你是不是公主，你快走吧，這里城門重地，你被發現可是要受罰的。”說罷他便匆匆離開了。

小蘭低聲說，“公主，這小守衛人還挺好。”元瑛點點頭，不過并未離開，拉著小蘭就躲進了草叢。這時城門大開，轆轆的馬車聲由遠及近。囚車上的戰俘個個蓬頭垢面，不過路程遙遠，哭聲早已微不可聞。

小蘭問，“公主，我覺得他們好可憐。”元瑛輕笑一聲，“自是可憐啊，可憐他們遇到一個無用的君主，連家也護不住。”小蘭默默無言。“這些年我皇兄馳騁沙場，拿下的國邦也不算少數，那些國君們要么棄軍而逃亦或是投降歸順，”她頓了頓，“我從未聽說過有什么英勇之輩。”“奴婢覺得，天下大勢所趨，官家那么厲害驍勇，只怕那些戰敗國君久仰官家大名自知無力抵抗，與其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還不如早些歸順，還能免于一死。”小蘭說完連忙改口，“奴婢愚笨，粗知淺解。”

元瑛笑道，“我覺得你說的有理，在我面前不必這么拘束。”小蘭乖巧地點點頭。元瑛只覺在此處無聊，便起身想離開。目光一瞥她便愣住了。

囚車上那一襲白衣端坐在其中，那名男子眼中并無驚懼，只是漠視與淡然。四周悲痛凄厲的嗚咽與呼號并未影響他半分，烏黑的發髻也未散亂，如一位謫仙人，身處污濁的人世，直叫人挪不開眼。

“他是何人？”元瑛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