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4章 終回江南竹杖芒鞋輕勝馬

  • 萬里山河星拱北
  • 晴方覺夏深
  • 9495字
  • 2021-11-12 13:08:43

五月五日天晴明,楊花繞江啼曉鶯。使君未出郡齋外,江上早聞齊和聲。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虎丘龍舟競渡,護城河岸上綠柳漠漠,游人如織。男女老少不論貧富傾城而出。

酒樓茶肆里更是擠滿了人,有人甚至爬到屋檐上,只為占據一個好視角。

與往年一樣,北面的競技賽場中三艘大型龍舟在水中競逐十分激烈,龍舟東西相向,如兩陣之勢。船頭各立軍校一名,舞旗招引,舟中槳手則奮力劃棹。

龍舟兩側各有五艘小舟緊隨大龍舟,那是富紳們為了看真切比賽所乘的觀賽影子舟。龍舟經過之處爆發出熱烈的吶喊聲,連路邊兩個牧童也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助威叫好。

南面則是小龍船、虎頭、飛魚等船列于水殿前,只等龍舟競賽結束后,開始表演水上百戲,百姓稱其“水傀儡”。

今天半遮面茶樓里的生意異常紅火,有人早早預訂了二樓的廊屋,觀賽喝茶吟詩作樂。

護城河中棹影上下翻飛,一個青年吟道:“紅袖家家倚畫樓,買舟攜伴看龍舟。橈歌過午遙津絕,齊喚常年泊虎丘。”大家紛紛叫著:“宗維先生好文采。建封兄該你了。”

茶鋪角落里另有一群中年人也在熱火朝天地聊著龍舟競渡。“周王爺今天來了沒?”

“臨水殿內正在賜宴富紳,白知府的馬車也在,雖不見本尊身影,但從儀仗上看,必是在場的。”薛三郎自恃見過世面,自信地猜測道。

“飯都吃不起還搞什么賽龍舟。”雷金氣憤地說。

“是啊,才走一個何知府,原以為上京派來的周王爺是個干實事的,沒想到也是個好大喜功之人。”

“不過每年端午虎丘龍舟競渡是傳統,看這大街小巷的,個個玩得意猶未盡,也挺好的。”湯頌文剛從京城回來,今日他做東約了幾個老朋友來半遮面敘舊。

“對,我那小舅子倪二,你們都知道的,成日吊兒蕩當和地痞廝混,上回打了地主家的管家后逃去太湖漁船上避難。這次龍舟競渡他竟被選為軍校了,你們看,當中那艘紅的就是他導引的。”

“我們鄰居家兩個丫頭,當年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差點賣去窯子,幸虧后來搞競渡,被選了在水傀儡上表演,如今一日能賺十貫呢。”薛三郎點頭道。

“這么多啊。”

“哼,還不是那幫貪官自己貪圖享樂?天下烏鴉一般黑。你說那些王爺公爺的,有什么能耐,還不是底下人在做事,做成了把名氣掛他頭上罷了。”雷金撇嘴道。

湯頌文喝了口茶說:“我在京城倒是聽說那周王爺當年做成過幾件大事,北方的互市是被他一手搞起來。前幾年江浙爆發了饑荒,天下震動。官家換了三任知府也沒有把江南搞好,這才把他調過來。”

這時半遮面掌柜鄭利爽看見湯頌文忙過來問好。“鄭掌柜,今兒好生意啊。這三天抵的上半個月進帳了吧。”

“小生意。哈哈,不能和湯兄比,能進那邊的才是做大事的。”說著指了指朝南的臨水殿。

“聽說進去喝酒的都要出錢的?”薛三郎問。

鄭掌柜點頭說:“何止進臨水殿的席位,那龍舟上插的旗繡了各家商戶名號,大的小的各有價錢。今年連龍船的名兒全是競拍的,最高的出價五百貫。”

“嘖嘖,怎么不掉錢眼里?”雷金恨道:“前些年百姓易子而食,吃糠咽菜無人來管。如今打造龍舟、雇傭選手那幫勢利小人卻爭著花錢。”

鄭掌柜笑道:“我們平頭百姓不管這些,過好日子就行。”

“原以為這朝中第一名臣過來能為百姓做點實事,可是你們看看他那些荒唐式賑災。

我舅舅在杭州做幫工,聽說四年前他從徽州趕到杭州,放著災情不管先修了兩條大堤,接著修繕府邸,又跟杭州各寺廟的主持們廝混在一起,把個杭州城搞得烏煙瘴氣。

去年來了蘇州,別的不管先修了古城墻,接著就開始搞龍舟競渡。呸,天下烏鴉一般黑。仗著姑蘇豐收,又寫成了自己的政績了。”

“雷大郎,你只會罵罵咧咧,要不是翻修城墻,如今你還在討飯呢。怎么的給你憑本事站著拿錢的機會不要,偏要跪著討粥?”剛才在廊下做詩的青年指著里屋幾桌開罵了。

“張建封你去了趟南都書院,跟你師傅唐文元就學會了口氣張狂。那糧又不是他家的,是官家撥過來賑災的,本就該發給災民的,哪來的跪著討錢?”雷大郎氣急道。

“前些年江南遇災,官府余糧大多被前任貪官盤剝,知府衙門里什么也沒有。當時北方提前下雪,運河全凍住了,上京的糧根本來不及運過來,哪來的米糧賑災?

若不是周王爺勸說城中富商開倉放糧,條件是來年開春后幫他們修繕府第,你早就餓死了。隨地撒錢才叫青天老爺?”

“修了就修了。端午搞賽龍舟,過年搞廟會,逢年過節必搞些事,官府只會扎臺子給那些有錢人賺,百姓仍在過窮日子。”雷金大叫道。

“修府邸也不是全為他自己,徽州杭州那邊的貧戶草棚修了不少。”湯頌文說,“平良心說我在京城見過北安王府,占了大半條街。這兒的官邸是臨時住處和他家沒法比,倒不全為了自己。”

“他哪里只修官邸,寺廟、孔廟、書院都是他主張修繕的,他還大興水利,這也說為一已私利?那是千秋功德。”吟詩的沈宗維插嘴道。

“千秋功德?哼,走哪兒修哪兒的廟,香火倒是比十年前旺了。求神拜佛才能保證自己的高官厚祿,做官的都喜歡修廟。”

“百年前若不修這條京杭運河,今天你還有龍舟看?”

“老子誰要看龍舟賽。”

“行了行了別吵了,水傀儡來了,今年的表演又加了新花樣,大家快看吧。”鄭掌柜和湯頌文把雙方勸開。

雷金滿腹牢騷沒發盡,氣鼓鼓的坐下,薛三郎慢慢磨到他身邊輕聲說:“悄悄告訴你,各路言官的彈劾奏疏已用快馬一封封的往京城送去了。”

………

臨水殿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龍船在鼓聲中劈開浪濤,運河里一條龍舟已落后,前面兩條咬得很緊,當第二終于超了第一時,坡上的百姓再次發出霹靂般的尖叫,那艘掛滿五彩繽紛錦標的紅色龍船,令人眼花繚亂。

長卿與當地富紳推杯換盞喝過幾盅后,便讓白知府幫著應酬,自已出了廳堂。臨水殿三層,下面兩層接待貴客,第三層有間一個小小的閣樓是他私人休息處,眾人皆知他不喜應酬今日肯坐下動筷已屬不易,不敢挽留起立送別。

“才剛你為何向我使眼色?”長卿邊上樓邊問。

鐘兒故作神秘道:“王爺猜猜誰來了?”兩人剛走到三樓,就聽見一陣粗獷的笑聲。

“長卯?”“是我讓鐘兒瞞著大哥的。”

兄弟兩人乍一見面激動地抱在一起。鐘兒早命人設桌擺酒,兩人坐下立即干了起來。

原來長卯從京城赴江西上任,為了見大哥,特意買舟坐到姑蘇換走陸路。酒過三巡長卯問:“大哥你整的是哪出啊?我聽朝中有人說你,年年讓官府出錢舉辦賽龍舟,自己攜妓在西湖上喝酒,不理政務。如今換到姑蘇仍這么辦,不怕被人參?”

“那你覺得呢?”“攜妓?胡扯吧,他們當我大嫂吃素的?”

去!長卿把桌上的果子砸向弟弟。

長卯笑著接住啃了一口說,“這賽龍舟還真是好看,姑蘇這邊的小娘子也比京城的美。

我聽說每年此日王妃大宴當地貴婦。捐三百貫者可以坐二樓與王妃同席,每人賞宮花兩枝,捐一百貫者賞二等席位。僅為了一睹王妃風采,捐贈者連年增加,最后不得不連辦三天。甚至有人早早把明年的席位預訂了,大哥酬謝富紳亦是炮制此法。

說說是官府出資辦龍舟賽,其實大頭是當地富紳掏的腰包。柳青說這法子遠遠地就聞出大嫂的刁鉆味道,是她想出來的吧?

風吹過臨水殿一旁寶津樓的簾幔,輕紗后似有曼妙麗影晃動,長卿不覺笑了。

“別人還說了什么?”

“那幫言官彈劾你,官家就問,你們誰能在重災下不問京城要一顆糧,還能保證蘇杭當地不鬧民變,災后一年便向京城輸送財稅和糧食?

宰相也常幫著說幸虧有你,使得這些年災荒遍地的國家得以迅速恢復元氣,大軍得以西征拓土。”

“西邊如今怎么樣了?”

“老樣子,屯田駐守絕不貿然出擊。蒙國近些年很消停,這不我得了空,霍長官派我駐守江西來了,以防大理安南。這邊本就是我的老巢,我樂得過來。那邊全是宋允和的人了。”

“還是被他上位了!”

“被他撿了個大便宜,二十年的時候你把他在瓜州最后的老巢掀了,那兩年官家都不搭理他了,他過得戰戰兢兢。當初放過他,也是看在賴向陽在西北駐邊。當時傳出過打算擄去親王稱號的風言,柳青常說太子還是手軟了,當初原該推一把的。

二十三年賴向陽沒了,他是真的急了,聽見胡夏冒犯邊境,不知腦子抽什么風,就急著要求出征,才到邊境就傳來捷報說打贏,媽的,你說這種仗誰不能打?”

“不過他提出“屯田久守”的方針,對鞏固西北邊防確有其效。”

“那是薛琦的老方針。伯弦十八年被他排擠出了京城后,就和薛琦共同擔任陜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說到底那還不是你當年的策略?

宋允和一過去就把薛琦納入轂中,從保安州回來后就成了功臣,為手下討了多少封賞。果然柳青猜的沒錯,伯弦屁也沒得到,薛琦的堂弟薛立升職了。”

“經略安撫招討副使這可是半個封疆大吏啊,怎么到你嘴里成貶官了?我朝向來文治武官,何況伯弦給我來的信也說比在京城自在。“

“大哥,反正我覺得宋允和最擅長把別人的功勞據為已有。你看杭州鬧水災那會兒,他連屁都不放一個;如今看你年年送財稅來,就開始煽動那幫蠢驢到處說你壞話。太子倒還算仗義,幫著說過幾次公道話。只是如今,哎,他也自身難保了。”

“太子怎么了?”

“有這么一個好弟弟,日子能好過?”長卯把手中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砸,“還不止這些,我出來前聽說,他要學當年你給吐蕃贊普加冕冊封,請西域新王上京。”

“官家允了?”“允了,赫赫戰功要什么給什么,京里呼聲高的很,都叫他賢和王。”

“那說明這次的戰功得了西域的好處。”

“這點允和倒說了實話,這次滅胡夏,不完全是自己的功勞,他派人和西域一個王爺聯系,那王爺好像覬覦西域王位很久了,與他們說好前后夾擊一起滅胡夏,把胡夏滅了后允和借三萬兵力幫他復國。

故夏這些年青鹽和馬賣不動,國力大不如前了,那些個草原王爺一個個養尊處優挺難養的,內部也不和。

這個西域王爺也是個有野心的,前后娶過西蒙和吐蕃兩位公主,這些年南征北戰的愣是蠶食了胡夏和西域很大一片疆域,所以他和允和一拍即可,這邊剛把胡夏滅了,他連地也不要了,帶了軍隊就回去了,去年平定了內亂算是西域新王了。

官家夸允和有謀略,所以同意了他的建議。另外胡夏那片地可能會有爭議,也需要他過來劃分清楚。

“知道新王是誰嗎?”“新王名字挺長的不清楚。新王身邊有個黑煞風很有名的,聽說他一上戰場殺人如切瓜似的,令人聞風喪膽,無論是滅胡夏還是回西域他都是西域新王身邊最忠誠的大將。”

“柳青和長坤過得怎么樣?”

“都很好。杜維時被宰相看重,柳青和他交好自然過得不差;坤二哥頗得霍梓偉長官青睞,如今能和賴崇福平起平坐一桌打牌了。

這些年你一直在江南,這邊雖富庶,畢竟不如京城離圣上近;二哥常說自己這位置是大嫂當初舍命救祺妃換來的。其實你們兩才是我們周家的柱子,朝中還是要有自己人在啊。”

當初若不是安心,霍少彤就被賴向陽害了,這之后霍梓偉便開始有意提拔周家兄弟。祺婕妤因禍得福,那年受到官家憐憫后又添一女,抬為祺妃。長卿長嘆一口氣后問:“長衛找到沒?”

“哎,這么多年過去了找不到了。要我說,就算活著他也不愿意回來了,你說呢?”長卯干了半碗酒說,“大哥,長衛從始至終沒有怪過你,他只是無法面對你。”

長卿看著遠處的龍舟陷入了沉思。

長衛是成婚半年后才知道青玥的心在誰身上的,他是粗人總覺得姑娘嫁了自己就能把以前的事忘掉,沒想到屢遭拒絕。

面上青玥把公婆伺候的很好,卻總是借口不肯同房。長衛這邊叫多了,她就立即添妾,直添了三房,連太太都看不過去了才收手。

就在安心晉王妃禮的當晚,青玥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夫妻兩徹底吵開了,長衛借著酒勁,撞開媳婦房門,強迫青玥做了不愿之事,還狠狠地打了老婆,青玥那張俏臉腫了一個月。

事后他光著膀子敞開大門罵道:“你到底看中我大哥,還是一心想做王妃,若我是王爺你還會嫌這嫌那嗎?你就是個眼高手低的賤貨。難怪大哥不要你,連看都懶得看你。”長衛借著酒勁扯下夫妻間的遮羞布。

長衛當時還說了很多不堪的話,青玥哭得撕心裂肺,二太太怎么也攔不住他,青玥當場撞墻,幸好被長坤媳婦拉住沒出人命,但夫妻兩人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青玥當晚回了娘家,長衛等過了酒勁又成了軟蛋,跑了好幾次林家,承認錯誤都遭到拒絕。林家提出和離,理由是長衛粗俗不堪;周家長輩只同意休書一封。為了這事又鬧開了。

林中書直斥周家兩房都是不仁不義之徒,并把當年長卿送過的庚帖和聘書取出來,之后卻遲遲不肯過大禮,直罵他言而無信,害自己清白女兒被耽誤只得委屈改嫁二房。這下把長卿搞得相當難堪。

二叔因此氣病了,最后為了息事寧人只得同意和離,周家再次成了京城笑話。

這件事導致長衛再也無法面對長卿,當胡夏攻城的消息傳來,他第一時間投軍戍邊。長卿曾跑去軍中試圖勸他,長衛連面都不肯見,曾經最親的兄弟就這樣形同陌路。

壞消息一個又一個的傳來,蔡侍郎壓不住何總督的舊部,死在了任上,吏部就派了老辣的王荊益上任,可是王荊益才走到一半,保安州就失守了,城中被洗劫一空。彼時魏侯因送回鶻馬導致祺婕妤受驚被貶。作為封疆大史,沒人比王荊益更了解邊境,宰相無奈只得把他調回去壓鎮。

那年江淮貪污未查明,徽州、豫州又出現了旱災,朝廷隨即派了一任大員過去,可沒多久允稷收到線報說賑災又賑出了一個大貪官。朝廷發下去的銀兩被層層盤剝,導致流民大量涌入汴州晉州。

彼時宰相與長卿暗示,朝中唯有一人既有能力又有權威坐鎮江淮。長卿見家國不寧,二話不說,別過身懷六甲的妻子,自去江淮收爛攤子了。

一年后至和十四年,當安心帶著孩子們到徽州,又帶來了更壞的消息,長衛在一次追敵任務中失蹤了。

長衛的性子原就魯莽,殺敵時也可稱勇猛,自婚變后性情大變,只知喝酒賭錢,坤卯兩人派人暗中護著他,卻沒想到他灌完黃湯舊戲重演,敲了鼓帶著十來個人不顧生死往敵營亂沖一通,可這次再沒上次的好運氣,就這么消失在茫茫草原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那晚長卿看著滿天的星辰,用手捂住眼睛哭了。他內心怨母親當年硬要聘林氏為婦。害安心苦等受傷,害青玥空等懷恨,害長衛枉死戰場,害周家離心離德。他自覺無顏見二叔二嬸,索性安心來了,他便找各種理由不再回京。從徽州到姑蘇一住便是十余年。

“朝堂上爾虞我詐太過殘酷,只要能為百姓謀福,為官家樹威,我也就算有點作用了。”長卿嘆道,“何況江南氣候好。”

“這倒是,聽說大嫂到了江南身體大好,連藥都停了。可是大哥也不能為了大嫂的身體,一直拒回京城。”

此時江中大鬧,龍舟上兩方脫了上衣,露出刺花的身體,似要打架。

長卿問何事,鐘兒說:“輸方不服,請求再決雌雄。”“可。”

長卯猶豫了下問:“大哥你當年為何寫信:‘夫出外三年不歸,亦聽改嫁。原嫁妝退回外另給三百貫嫁資。’蔡姬和陳夫人相繼走后,太太很孤獨,有機會你就回去吧。”

“光宗的張貴妃都能嫁于民間,又何必讓她們守活寡。聽說都已改嫁,也是好事。二十二年你大嫂回去接過太太,是太太不肯過來。”“大哥,太太年紀大了,別讓她跑來跑去的。”

樓外傳來了腳步聲,有仆從托著六個盤子進來,上面擺滿了金銀珠寶各不相同,其中有一份堆得最高,長卯介紹道:“大哥,這些是給我侄兒們的見面禮。蕊兒我大侄女,我封了個最大的給她。”

“才六個?”

“上回你們來信不是說五郎一女嗎?什么意思大嫂又有了?”“七郎都滿周歲了。”鐘兒抿嘴笑道。

“哎喲喲,失敬失敬,我是直接從關外回來的,不知道啊。”長卯朝下人大聲吩咐道,“快去加一份禮來。喲,這十二年來大哥家國治理兩不誤,弟弟該罰。”

“十九年出了那件事后,你大嫂很傷心原不想生了,沒想到來到蘇杭后心情暢快二年生一個,停都停不下來。”

長卯哈哈大笑道:“我大嫂真是厲害,不佩服不行。實話告訴你,這趟拐來姑蘇,我還有個私心,就是帶喜兒善兒向大嫂取取經怎么連生兒子。”

“昨兒郎中說又有了。”長卿看著寶津樓搖頭笑道,“這回希望是個丫頭,如今我看見那幫小猴崽子們頭都痛,我只愛閨女。”

“大哥你站著說話不腰痛,你不知道我有多眼紅。咦,我侄子們呢?”

長卿指著江里紅色龍船邊的小船高興道:“黃榮那老小子帶著哥兒們在影子舟上觀賽呢。”

=====

霜降之日,冬已近,寒霜飛上枯荷;百草衰敗,如有風刀嚴相逼;冷露橫江,晨起的人們,只見地上已是霜白一片了。

至和二十五年九月十八霜降,長卿剛回京城就被政事堂叫了過來,清晨小閣間里只有杜維時、柳青和陳夫子這些舊友。

柳青開門見山問:“聽說你昨天一回來就有人送海狗腎去你家了?”

“還有你不知道的嗎?”長卿無奈地搖搖頭笑道,“無事獻殷勤。我退回去了,我說夫人懷孕了我不能大補。”眾人哈哈大笑道:“你是要坐實北安郡王懼內的風言風語了。”

“他可比媳婦可怕多了。”長卿說著話翻了翻杜維時遞來的十多份奏疏,看完感嘆道:“太子有什么理由謀反?江山早晚是他的。”

“可是你看看今天天星官說他命犯紫微,明天有人在東宮附近的淤泥里挖出巫蠱,外加官家身體不好后脾氣越來越差了,若不是看在霍家和東順郡王還在立功,真有可能……”

“彈劾我的呢?也給我看看他們都寫了什么理由?”

“不用看了,和賢王已經替你圓場了,全被他打發了。”

長卿驚訝地看著眾人說:“哦,不止給海狗腎啊?這變化也太大了?”

“來看看,和賢王怎么夸你的。”柳青說著話遞過去一份奏疏。

允和的論點思路清晰,別具一格,尤其是最后一段寫得極動人:

“說起來北安王的救災思路并不復雜,就是分別從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解決災情。

從精神層面上,蘇杭兩處的賽龍舟,是讓老百姓能夠從競技運動當中宣泄力量和發泄不滿,大幅降低社會的不穩定因素。贏了的能掃清一切煩惱,輸了的則按照慣例各種痛罵對方,無形中降低了對官府的仇視。

至于物質層面,能搞的起龍舟隊的,都是蘇杭有名的地主,龍舟的冠名要花錢,打造龍舟要花錢,雇傭選手要花錢,他們瘋狂的往龍舟隊上砸錢賽裝備,養活了上下游各色百姓,解決了社會不穩定因素。把原本要造反的太湖船賊改造成了龍舟英雄。

把上下兩層百姓搞定后,修繕府邸類則拉攏了剛夠吃的起飯,但又不怎么富裕的普通百姓。讓有能力做買賣的繼續買賣,能種地的回去種地。

而廝混于寺廟,則是為了勸說這些在杭州壟斷了人頭稅的機構通過大興土木來增加投資擴大就業,通過以工代賑的方式,讓更多的年輕人找到工作,解決大災之后的就業問題。那些賽龍舟結束的無業人員又有了活路。

另一方面寺廟的興盛,提供了心靈上的慰藉,通過點燃香火,麻痹了對現實生活中遇挫后的不滿,極大的降低了社會各階層間的沖突,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不僅解決了大災之后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的雙需求,增強了地方上的稅賦收入。最重要的是,擁有大量土地財富的地主,和擁有大量人頭稅財富的寺廟,在這一輪的消費型救災過程中,大量消耗了財富,降低了蘇杭兩地的貧富差距,穩定了社會結構。

而伴隨著富戶們自愿掏腰包和提供預期的稅賦,周長卿主導的江淮幾處衙門鎖定了收入,緊接著由官府牽頭出資大興水利設施,既解決了大災之后老百姓的吃飯問題,又為之后每年的糧食大豐收奠定了基礎。推動了各行各業的興盛,借助商業的力量帶動了更多的就業。

同樣兩年前遭遇災情,蘇杭兩地不僅比魯豫兩地的惡性事件少的多,且早已擺脫了問朝廷問糧,近兩年來交的財稅已逐漸恢復;反觀魯豫至今還在發賑災糧,時不時要派朝廷軍隊下民間鎮壓。”

允和結尾評論:“舉國唯蘇杭晏然,民不流徙,皆長卿之惠也。……既已恤饑,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生之美澤也。”

長卿驚呆了,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柳青搶過來說:“不用看了就是和賢王寫的。是不是把你寫的前無古人,好到連你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只是有一件事,劉公謹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及中書舍人林儒譽如今是他的左膀右臂了。

“怪道我想怎么寫的這么好,劉公謹的刀筆,如此犀利就不足為奇了。”

“長卿,他要你站隊。”陳夫子嘆道,“如今局勢微妙,好多老臣都在看你站在哪邊,你明確了他們才敢表態。

這世上沒有永恒的友誼和仇恨,權利就是允和的海狗腎,你看著吧,他會像當年賄賂我一樣,天天去你家,唯恐天下人不知和賢王三顧茅廬禮賢下士。”

月容改嫁后,允和以為陳夫子會與長卿一刀兩斷,曾用過此法,卻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陳夫子再次做起了縮頭烏龜住刑部不出來,對允和送來的東西派人原樣退回。

其實外人都不知道月容改嫁并非是長卿的拋棄,而是她主動選擇。

公主曾提過你們常年不在家,要不要把家里的丫鬟放出去?長卿隨即回信同意了,還慷慨地提出要多送些銀錢。

誰也沒料到月容第一個跳出來說愿意拿錢走人。安心當時為了送存悟回來參加鄉試正好住在顧家,得知此事后立即跑回來勸月容說:“這次王爺派我回來,一是送存悟二是接你和圓姐兒去江南,前幾年江淮飯都沒得吃,實在不是長卿不要你,是不忍帶你們受苦。

月容卻平靜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這件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如今正好是個契機,并非吃醋使小性子。”

月容對安心倒也不設防,敞開心扉道:

“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一段感情,都是有限度的。

雖說強求不可得,但很多人愛上一個人后,總是控制不住自己,被對方的一言一行牽動心緒,身心俱疲。

當年是我先對他動了情,死活要嫁他,哪怕走側門我也愿意。進門后他的一舉一動我都放在心上,全然不顧自己的真實感受。他幾天不來看我,我覺得他肯定是太忙了。

他隨口說你的字倒不錯,我便顧不得別的,沒日沒夜的練起來,哪怕手上出了繭子也是甜的。

其實早在你第一次進宮他讓我為你梳妝時,我就發現長卿不對勁了。他是長房獨子從小被萬人捧在手里,他何時會記得為一個姑娘準備馬車和行頭?

或許那個時候他就暗暗希望我能接受你。他回家后我無意說了一句你和柳青很般配,他便冷著臉一晚上沒理我。他對我也算以禮相待,卻從沒那么緊張過我。”

安心低下了頭,這是她最愧疚和矛盾的地方。感情是自私的,一方面她放不下長卿,一方面她為傷害了月容感到深深地自責。

“你是個好人,你雖在婚前口口聲聲一夫一妻一副容不得人的樣子,其實你為人寬厚,每月必催他來我這邊看看。孩子生日我的生日,連我父母生日他都會送禮物,早幾年他哪里關心這些?必是你想著。

我對你的真的很矛盾,你救過他舍棄過他最后你還是選擇了他。我很理解衛五奶奶的絕決,當初她回娘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回去就好了。

人這一輩子,賺的錢會花完,感情也會走散;沒有什么東西真正屬于你。能支撐你走下去的,唯有自己。

到今天我才明白,不是每次付出真心都有回報,不是每次掏心掏肺都有體諒,同樣沒有哪段感情,值得你透支一切去追逐。自己真實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如你聰明,性格也不堅強,我經歷過迷茫過,在失望和沮喪中看明白了很多東西。我若隨你去江南,他是會對我以禮相待,你也絕不害我,但我們會很尷尬,我的存在是多余的。”

月容按住安心的嘴不讓她開口繼續道:“有段時間你常拉著我一起游園,試圖讓長卿注意我,你在的時候必定是熱熱鬧鬧滿堂生彩。可只要你轉身一走,我和他比陌生人還尷尬,他只會低頭喝著茶,有一次你大概刻意想留些時間給我們,他就那么坐著打起了瞌睡。

再后來我也不希望他來我屋里,在他面前哪怕背對著他換衣服我都會覺得不方便。他對我只剩下了責任,我對他亦耗盡了幻想。”

“姐姐,那圓姐兒呢?”

“我被王氏所害,如今再難生育了,圓姐兒是我唯一的命根子,如今你也有兒有女了,女兒就隨我去吧。”

“姐姐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月容沒有說話,默默地坐了很久后才說:“我不會做丟他臉的事。”

月容回娘家不到兩個月就帶著圓姐兒改嫁并離開了京城,自此再無音信。這段不為人知的波折只有陳家至親和周家少數幾人知道。

蔡姬是一年后找好下家才向公主磕了頭去的,彼時存悟還在太學,知道后大發雷霆,痛罵親娘不要臉。

安心攬下了善妒的惡名,長卿也被人嘲笑懼內,但是安心一年接著一年生兒子又讓人好奇她到底有什么秘方。好在他們不常回京,那些無知婦孺的流言根本影響不了任何人。

屋外有小廝探頭,年近不惑的長卿,眼神還如從前一般好立即喊道:“侍書,有事嗎?進來吧。”

侍書進屋后見屋內眾人一個個面色凝重,趕緊說:“梅老爺遣人來說梅大奶奶已經回去了。”長卿臉色一滯。

眾人見長卿愁眉不展都不敢說話,他思量片刻后抬頭嘆了口氣道:“你派人帶口信給王妃,讓她多帶些丫鬟婆子回趟娘家,護衛一定要多帶些。我,現在走不開,晚點再去。”

杜維時略一思索驚問:“難道顧老他?”長卿點點頭嘆了口氣,屋漏偏逢連夜雨,長卿的眼角又多了一條皺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山阳县| 弥勒县| 丹巴县| 汝州市| 长海县| 叙永县| 淳安县| 腾冲县| 九台市| 千阳县| 新密市| 铜川市| 宁德市| 日土县| 南平市| 萨迦县| 大田县| 江源县| 靖安县| 定州市| 兴隆县| 安图县| 临桂县| 富源县| 栾城县| 东辽县| 沈阳市| 阿拉善右旗| 石阡县| 营山县| 开封市| 太谷县| 安庆市| 常熟市| 文安县| 钦州市| 同江市| 尖扎县| 曲水县| 贵溪市| 合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