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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后代

艾德·道爾行色匆匆,攔下了一輛地行車。上車后,他舉起卡在機器人司機的面前刷了一下,劃入五十個信用點。車子向醫院駛去。艾德汗流浹背,他松了松領口,從衣兜里掏出一條紅色手帕,一邊擦拭通紅的臉,一邊舔著嘴唇,艱難地吞咽口水。

地行車在有著白色巨型穹頂的醫院大樓前平穩地滑行停下。艾德急忙跳出車門,一路穿過在開闊的草坪上漫步的探病訪客和康復期患者,三步并作一步地沖上階梯,猛地撞向大門,轟然闖入了醫院大廳,讓大廳中忙碌的醫護員和醫生驚訝不已。

“在哪里?”艾德高聲問道;他雙腿分立,雙拳緊握,胸膛上下起伏,呼吸猶如野獸般粗重。大廳陷入了寂靜。人們紛紛停下手頭上的工作,轉頭向他看過來。“在哪里?”艾德再次高聲發問,“她在哪里?他們在哪里?”

今天是個幸運日,珍妮特恰好趕在今天分娩。半人馬座比鄰星距離地球非常遠,而且飛船上的服務相當糟糕。艾德掐算著孩子的預產期,提前了幾周從比鄰星出發。他剛剛抵達這座城市。當時他正在機場的行李傳送帶上取旅行箱,一個機器人信使交給他一條信息:洛杉磯中心醫院,速來。

艾德立馬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一路上,他不禁感到十分暢快:不偏不倚正好在今天到達,幾乎精確到了小時。這樣的感覺真棒。這樣的感覺他并不陌生,多年以來,他一直在“殖民地”、邊陲、地球文明的邊緣地帶做生意——那里的街道還在用電燈照明,房屋的門還需要手動開閉。

對地球上的人來說,那里的生活并不容易適應。艾德轉頭看了看身后的門,突然感覺自己有些傻氣。他剛才是撞開的門,沒有注意到自動開關門的監控眼。大門此時正緩緩滑動,即將關閉。他稍微穩定了下心神,將手巾放回上衣口袋。醫護員重拾停下來的工作,繼續忙碌起來。一個高大的新型機器人醫護員不緊不慢地走到艾德身前,停了下來。

機器人老練地端起訊息板,同時用光電眼打量艾德流汗發紅的臉龐,“先生,請問您在找誰?您想找什么人?”

“我的妻子。”

“先生,請問她的名字?”

“珍妮特。珍妮特·道爾。她剛產下一個孩子。”

機器人查詢了一下訊息板,“先生,請這邊來。”他依舊不緊不慢,走進了一條走廊。

艾德不安地跟在后面,“她還好嗎?我來得還及時嗎?”他又焦慮起來。

“先生,她的身體狀況非常好。”機器人舉起了一只金屬胳膊,一邊的門緩緩滑開,“先生,請進。”

珍妮特坐在一張桃花心木書桌前,身穿著別致的藍網紗套裝,兩指間夾著一支香煙,蹺著修長的腿,正語速極快地說話。桌子另一頭,坐著一個著裝講究的醫生,正在聽珍妮特講話。

“珍妮特!”艾德進了房間。

“嗨,艾德。”她抬頭看了艾德一眼,“你剛到醫院?”

“是的。那個……那個都結束了?你……我是說,你生完了?”

珍妮特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口閃亮潔白的整齊牙齒,“當然,快進來坐。這位是比什醫生。”

“你好,醫生。”艾德緊張地坐在他們對面,“這么說,都結束了?”

“分娩的整個過程已經結束。”比什醫生說。他的聲音尖細,充滿金屬質感。艾德忽然震驚地意識到,醫生是個機器人——頂級的人形機器人,和裝配著金屬肢體的普通機器人勞工截然不同。它的外表幾乎欺騙了他,他離開地球已經太久了。比什醫生身體微胖,戴著眼鏡,面容和藹,仿佛就像一個生活優越的人;一雙寬大而肉乎乎的手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穿著細斜紋西裝,領帶上別著一枚鉆石領帶夾;指甲經過仔細修剪;留著一頭梳著中分的黑發。

但他的嗓音露出了破綻。人們似乎從來沒辦法將真正的人類聲音融入機器人的嗓音。以壓縮氣體和旋轉碟片構成的發聲系統似乎無法發出真正的人聲。否則,真能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據我所知,你一直居住在比鄰星的附近,道爾先生。”比什醫生語氣和善地說。

艾德點點頭,“是的。”

“很遠的地方,對嗎?我從沒去過那里。我一直想去看看。聽說他們準備開發小天狼星系,有這回事嗎?”

“聽著,醫生——”

“艾德,別心急。”珍妮特捻滅煙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別六個月,她一點都沒變:金色的秀發,小巧的面頰,紅潤的雙唇,藍寶石般的玲瓏雙眼;現在,她的完美體型也恢復了。“他們馬上就送他過來,這需要幾分鐘。他們得把他洗浴一番,給他滴眼藥水,還要為他做腦電波圖。”

“‘他’?這么說是個男孩?”

“當然啦。你不記得了嗎?你陪我一起做的孕檢。我們當時就決定好了。你沒改主意,對吧?”

“現在想改變主意已經太遲了,道爾先生。”比什醫生用尖銳且單調的聲音從容不迫地說道,“你的妻子已經決定給孩子取名為彼得。”

“彼得。”艾德點了點頭,一時間有些眩暈,“好名字。我們一起決定的,不是嗎?彼得。”他來回默念著“彼得”,“是的,是個好名字。我喜歡。”

墻壁的顏色突然褪去,從不透明變為透明。艾德快速轉過身,他看到了一間燈光明亮的房間,里面滿是醫療器械和穿白褂的醫護機器人。一個機器推著一輛小車向他們走了過來。小車上放著一個容器,是一只金屬罐子。

艾德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激動得一陣眩暈。他趕忙站起來,走到透明墻前,凝視著小車上的金屬罐。

比什醫生也站了起來,“你也想看看嗎,道爾夫人?”

“當然。”珍妮特走到墻前,站在艾德身邊。她抱著胳膊,用審視的眼光看著。

比什醫生做了個手勢。醫護機器人將前肢的磁力鉗伸進金屬罐子,夾住兩個托柄,端出一個鎳網托盤。躺在托盤網柵之上的正是彼得·道爾。他應該剛洗浴完,仍濕漉漉的。他的藍色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對剛看到的新世界感到震驚。他全身粉嘟嘟的,只在腦瓜頂長著一小綹頭發。他沒有牙齒,又小又皺巴,活像個全身長滿皺紋的小老頭。

“天哪!”艾德說。

比什醫生又做了個手勢。墻壁緩緩地滑開,醫護機器人端著網格托盤走了過來。比什醫生把彼得從托盤上抱起來仔細檢查。他將彼得翻來翻去,從各個角度查看。

“他看起來很健康。”他最后說。

“腦電波圖的結果怎么樣?”珍妮特問。

“結果很好,顯示出卓越的發展潛質。前景非常光明。可以培養出高度的——”醫生突然停下了,“怎么了,道爾先生?”

艾德正伸出雙手,“讓我抱抱他,醫生。我想抱抱他。”艾德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我們來掂量下他有多重。他看起來個頭真大。”

比什醫生嚇得張口結舌,他和珍妮特都倒吸了口冷氣。

“艾德!”珍妮特尖聲叫了起來,“你怎么回事?”

“老天啊,道爾先生。”醫生低聲抱怨道。

艾德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腦袋里有如此不堪的想法——”比什醫生迅速將彼得交還給醫護機器人。醫護機器人匆忙離開房間,將彼得抱回金屬罐子。機器人推著小車飛快地不見了蹤影,墻壁隨即“呯”的一聲關閉。

珍妮特憤怒地抓住艾德的胳膊,“上帝啊,艾德!你瘋了嗎?快點。我們趕快離開這里,不然你會干出其他出格的事。”

“但是——”

“別說了。”

珍妮特緊張地對比什醫生露出笑容,“我們這就告別了,醫生。非常感謝你所做的一切。請不用在意他的舉動。他離開地球在外邊待得太久了,你知道的。”

“我能理解,”比什醫生平靜地說,他恢復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神態。“相信不久后我們會再聯系,道爾夫人。”

珍妮特拉著艾德來到了大廳,“艾德,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一輩子都沒這么丟臉過。”珍妮特的臉頰上浮現出兩片惱怒的紅暈,“我真想踢你一腳。”

“但是怎么——”

“你明知道我們不允許觸碰他。你想干什么,毀掉他的一生嗎?”

“但是——”

“走吧。”他們快步走出醫院大樓,來到了草坪上。溫暖的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誰也不清楚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他也許已經無可救藥地被你影響了。如果他長大之后性情乖戾——神經質和情緒化,這都是你害的。”

一瞬間,艾德都記起來了。他垂頭喪氣,臉也愁苦地耷拉了下來,“是的,我忘了。只有機器人能靠近孩子。對不起,珍,我昏了頭,但愿我沒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你怎么可能忘記?”

“比鄰星的情況和這里不太一樣。”艾德招手攔下一輛地行車,神情沮喪而尷尬。車子停在他們面前。“珍,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我激動過頭了。我們找個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好好談談。我想知道醫生都說了什么。”

艾德喝著咖啡,珍妮特則小口地吃著白蘭地沙冰。神女咖啡廳內環境幽暗,只有兩人之間的桌子發出朦朧的燈光,向周圍方寸之間擴散,如同一片無源的幽靈光暈。一個機器人女招待端著一盤飲料,無聲地來回走動;咖啡廳的后面播放著舒緩的錄制音樂。

“繼續講吧。”艾德說。

“繼續講?”珍妮特脫下外套,將它掛在椅背上;瑩白的燈光下,她的雙乳泛起一抹亮色。“也沒什么好講的。分娩很順利,很快就結束了。大部分時間我其實是在和比什醫生聊天。”

“回到地球真讓人愉快。”

“你的旅途還順利嗎?”

“還行。”

“飛船上的服務有改進嗎?飛行時長還和原來一樣久嗎?”

“差不多老樣子。”

“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怎么會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那里就像……就像與世隔絕一樣。你在那里能得到什么?衛生潔具的需求真有那么大嗎?”

“在邊陲地帶,人們需要衛生潔具,人人都愿意改善家居環境。”艾德微微地擺了擺手,“關于彼得,他都跟你說了什么?彼得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他能看出來嗎?我想現在還早,應該看不出來。”

“比什醫生本來就要告訴我了,結果你突然做出了那樣的舉動。等我們回家了,我再和他通視頻電話。彼得的腦電波波形應該不錯。孩子擁有的可是最優秀的基因配對。”

艾德咕噥了一句,“至少你的基因很優秀。”

“你打算在這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時間應該不長,我得趕回去。出發之前,我肯定還要去看看他的。”他抬起頭,眼神充滿渴望地看著他的妻子,“你覺得我可以見見他嗎?”

“我想可以。”

“他在那里還得待多久?”

“在醫院里?不太久。幾天時間吧。”

艾德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準確地說,我指的不是醫院。我指的是他和他們還要待多久。還要多久他才能回到我們身邊?還要多久我們才能把他領回家?”

兩人沉默了。珍妮特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沙冰,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在瑩白的燈光中繚繞,悠然飄向艾德。“艾德,我覺得你不會理解,畢竟你在外邊那么久。現在不是你當孩子那會兒,很多事情已經變了。新方法、新技術。科學家們發現了很多以前不為人們所知的事情。他們第一次取得了重大進步,他們知道該怎么做。他們研發了一套真正意義上的方法,撫養兒童的方法,針對成長期的兒童。培養他們對事物的看法,訓練他們。”她對艾德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一直在閱讀這方面的資料。”

“還要多久我們才能把兒子接回去?”

“過幾天他會出院,轉到兒童指導中心。他將接受測試和檢查,指導中心將判斷出他所具有的各種能力和潛在才能,進而確定他的初期發展方向。”

“然后呢?”

“然后他會進入適合他的教育部門,接受正確的訓練。艾德,你知道嗎,我覺得他真的會成為一個大人物!我從比什醫生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我剛進房間的時候,他正在研究彼得的腦電波波形圖。他的表情很不尋常。我該怎么形容呢?”她努力想著合適的字眼,“對了,好像……好像是貪婪的表情。那種從心底流露出的無法抑制的興奮。機器人對他們的事業有著巨大熱情。他——”

“別說‘他’。說‘它’。”

“艾德,非得這樣嗎?你怎么是這樣的人?”

“就當我沒說。”艾德繃著臉,怒目圓睜地埋下頭,“請繼續。”

“他們會確保彼得接受正確的訓練。與此同時,他將不斷接受能力測試。然后,等他到大約九歲,他會被轉到——”

“九歲!你是說九年?”

“當然。”

“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把他接回來?”

“艾德,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需要我把整個過程講一遍嗎?”

“老天啊,珍!我們不能等九年!”艾德猛然坐直了身體,“我從沒聽過這樣的事。九年?為什么,那時候他都長成半大小孩了。”

“說得很對。”珍妮特將光潔的肘部倚在桌面上,向艾德靠過去,“只要他沒長大成人,他就得跟他們待在一起。而不是我們。之后,等他長大成人,等他沒那么容易受人影響——那個時候,我們才能跟他一起生活。”

“之后?等他長到十八歲?”艾德推開椅子,跳了起來,“我現在就過去把他接回來。”

“坐下,艾德。”珍妮特將一只豐盈的手臂輕巧地搭在椅背上,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坐下,成熟點兒,別像個小孩一樣。”

“難道這對你不重要嗎?你不關心嗎?”

“我當然關心。”珍妮特聳了聳肩,“但這對他是必要的,否則他得不到正確的發展。這是為了他好,不是我們。他生下來并不是為了我們而存在。你想讓他到頭來責怪我們嗎?”

艾德從桌前走開,“我們一會兒見。”

“你到哪兒去?”

“四處轉轉,我受不了這種地方。這里讓我不舒服。一會兒再見。”艾德穿過咖啡廳,來到大門前。大門自動打開,他發現自己站在陽光刺眼的正午街道上。炙熱的陽光直射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睛,讓眼睛適應強光。他周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到處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和各式嘈雜的聲響。他隨著人流信步而去。

他還有些恍惚。兒童撫養方式有了新的進展,他當然早就知道,但它一直存在于他的腦海里,是抽象和籠統的,似乎離他很遠,離他的孩子很遠。

艾德一邊走,一邊安慰自己:他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珍妮特說得沒錯,這都是為了彼得好。彼得并不是為他們活著,他不是小貓小狗。只有寵物才圍著屋子轉。他是一個人,他有自己的生活。訓練是專門為他準備的,而不是為了他們。這完全是為了發展他的才能和能力。彼得即將像鋼鐵一樣,被熔化,被鑄造,直至最后成型。

機器人任勞任怨,總能將工作做到最好。只有機器人才能摒棄人類的心血來潮,運用理性的方法,科學地訓練彼得。機器人不會生氣。機器人不會嘮叨和抱怨。他們不會體罰或者訓斥小孩;不會發出自相矛盾的指令;也不會相互爭吵,或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孩子。而且,沒有人類的成長環境,能杜絕戀母情結的產生。

徹底地杜絕各種情結。很早以前,人們便發現神經機能的病癥能追溯到患者幼年的成長經歷上,與父母撫養孩子的方式有關。父母教給了孩子拘束和禮貌,給予了他們教訓、懲罰和獎勵。無論是神經病癥、人性情結還是畸形的人格發展,都源自于父母與孩子間存在的主體關系。倘若父母能像一個變因一樣被去除了……

父母將永遠無法成為孩子的主體。父母對孩子的影響總帶著偏見和情緒,由此父母的觀點難免被曲解。父母無法成為自己孩子的合格導師。

機器人可以觀察孩子,分析孩子的所需和要求,測試孩子的能力,發現孩子的興趣。機器人不會強迫孩子削足適履式地符合特定模式。只要科學地觀察發現了孩子的興趣以及需求,隨時可以根據孩子的自身特點制訂訓練計劃。

艾德走到了一個拐角,車流從他身前呼嘯而過,他心不在焉地向前走去。

“哐當”的撞擊聲響起。自動安全防護裝置啟動,幾根擋桿落下,阻止了他前行。

“先生,請多加小心!”他的身旁傳來了刺耳的電子音。

“抱歉。”艾德向后退了幾步。擋桿抬了起來。他站在原地等綠燈亮起。這都是為了彼得好,機器人能正確地訓練他。等以后,等他長大成人,等他有主見,不那么容易受人影響——“這樣對他要好一些。”艾德喃喃道。他又說了一遍,聲調提高了不少。幾個人側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有些發燙。當然,這樣對孩子要好一些。毫無疑問。

十八歲。到孩子十八歲時,他才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到那時,孩子其實已經長大成人了。

綠燈亮了,艾德仍陷在沉思中。他隨其他行人一起過了馬路,始終小心地走在安全線內。這樣對彼得是最好的。但十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太久了,”艾德皺著眉頭咕噥道,“該死的,真的是太久了。”

比什醫生仔細地打量著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的中繼器和記憶存儲器“嗒嗒”作響,各式各樣的比對結果從腦中的掃描器前閃過,樣貌匹配的范圍不斷縮小。

“我記起來了,先生,”比什醫生最后說,“你來自比鄰星的殖民地。道爾,愛德華·道爾。讓我想想。時間過得真快,上一次還是在——”

“九年前,”艾德·道爾冷冷地說,“到今天為止,整好九年。”

比什醫生雙手交疊,“請坐,道爾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勞嗎?道爾夫人還好嗎?我記得,你有位迷人的妻子。在她分娩期間,我和她交談得非常愉快。”

“比什醫生,你知道我兒子在哪兒嗎?”

比什醫生想了一陣兒,他的手指在锃亮的紅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擊著,而后輕輕地瞇上眼睛,凝視遠處,“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的兒子在哪里,道爾先生。”

艾德·道爾放下心來,“很好。”他點了點頭,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你兒子的確切位置。大約一年前,我親自將他送到了洛杉磯生物研究所,他正在那里接受特殊訓練。道爾先生,你的兒子展現出了非凡的天賦。容我坦言,你的兒子萬中無一,我們只發現過極個別像這樣具有真正潛力的人。”

“我能見見他嗎?”

“見見他?你說的是……”

道爾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想我說得很清楚。”

比什醫生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面前的男人。與此同時,他的光電管大腦以最高速度“呼呼”地轉動起來;各個小電閘紛紛開啟,電壓荷載增大,引導奔涌的電流飛速躍過大腦溝壑。“你是希望看見他的樣子嗎?——‘見見’這個詞可以這么理解。還是希望跟他交談?——這個詞有時候被用于表示更為直接的接觸。‘見見’并不是一個嚴謹的詞。”

“我想跟他交談。”

“我明白了。”比什醫生緩緩地從桌上的紙架里抽出幾張表格,“當然,首先你得填寫一些例行文件。你想跟他交談多久時間?”

艾德·道爾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比什醫生那張淡然的臉,“我想跟他談上幾個小時。單獨談。”

“單獨?”

“旁邊不得有機器人。”

比什醫生沒有作答。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件,紙張邊緣被他的指甲弄皺了。“道爾先生,”他謹慎地說,“我不知道你的情緒狀態是否穩定,是否能夠探望你的兒子。你最近才從殖民地回來嗎?”

“我是三周前從比鄰星出發的。”

“這么說,你剛到洛杉磯?”

“沒錯。”

“你回來是為了看你的兒子?還是有別的生意要處理?”“我回來是為了看兒子。”

“道爾先生,彼得正處于一個非常關鍵的階段。他最近剛轉到生物研究所接受更高一級的訓練。迄今為止,他主要接受的是常規訓練。之前他處于我們所說的無差別階段。最近他升入了新的階段。過去六個月,針對他特有的天賦——有機化學,彼得開始了進階訓練。他將——”

“彼得對此有什么想法?”

比什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他是怎么想的?這是他想要的嗎?”

“道爾先生,你的兒子具有成為全世界頂尖生物化學家的潛能。一直以來,我們與人類共事,為他們提供訓練,開發他們的潛能。我們從未遇到一個人像你的兒子一樣,能夠在數據匯總、理論構建和材料公式化方面具有這么敏銳和全面的能力。所有的測試都顯示,彼得正向他所選領域的頂端快速前進。他還只是個孩子,道爾先生,但恰恰是孩子才需要接受訓練。”

道爾站了起來,“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他。我要跟他談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由他決定。”

“剩下的時間?”

道爾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他將雙手伸進衣服口袋。他的臉漲得通紅,神色嚴肅堅定。九年里,他的體重增加了不少,身材愈顯短粗,臉色愈發紅潤;頭發日漸稀疏,不知何時成了鐵灰色。他的衣服未經熨燙,松垮而邋遢。

但他周身散發出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

比什醫生嘆了口氣,“好吧,道爾先生。這是你的文件。法律規定,只要你做出正式申請,隨時可以見你的兒子。鑒于他已結束無差別階段,你可以和他交談九十分鐘。”

“單獨交談嗎?”

“你也可以將他帶離研究所九十分鐘。”比什將文件推給道爾,“填寫好這些文件,彼得一會兒就到。”

他抬起頭冷冷地看著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我希望你謹記,在這個關鍵階段,任何情緒體驗都可能極大地阻礙他的發展。他已經選定了自己的發展領域,道爾先生。他必須順暢地按照自己選擇的發展路線成長,不能受任何情景性事件的影響。從進階訓練階段開始,彼得就一直在接觸科研人員,但他還不太適應接觸其他人類。所以,請萬分小心。”

道爾什么也沒說。他抓過文件,拔出了隨身帶來的自來水鋼筆。

研究所的大型混凝土建筑群前,兩個醫護機器人領著彼得出來了,將他留在距離艾德乘坐的地行車幾碼遠的地方,艾德幾乎沒能認出自己的兒子。

艾德推開車門,“皮特[9]!”他的心臟沉重而痛苦地加速跳動。他在明亮的陽光中看見自己的兒子正輕蹙著眉,朝這邊走來。此時已是午后四點鐘左右。一陣微風吹過停車場,卷起地上的紙片碎屑,帶起細細的沙沙聲。

彼得的身形修長而筆直。他長著一雙深棕色的大眼睛,像艾德。他有一頭淺色近乎金黃的頭發,和珍妮特很像。不過他的下巴和艾德一模一樣,線條剛硬,輪廓分明。艾德咧著嘴對他露出笑容。九年一晃而過。恍然間,艾德仿佛看見了當年醫護機器人從金屬罐中舉起的托盤上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就像煮熟的龍蝦一樣通紅的小嬰兒。

彼得長大了。他不再是嬰兒了。他現在是個筆挺而驕傲的半大小子了;他有又大又亮的眼睛和線條剛硬的五官。

“皮特,”艾德說,“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男孩在車門前停下了腳步,平靜地注視著艾德。他的眼神閃了閃,打量起車內的情況;他看了看機器人司機,又看了看那個穿著亂糟糟的斜紋西裝,正一臉緊張,對他露齒而笑的低矮臃腫的男人。

“進來。快上車。”艾德向里挪了挪,“來吧。我們有地方要去。”

男孩仍盯著他看。艾德忽然反應過來,彼得是在看他松松垮垮的西服、沾滿塵土的皮鞋和滿是灰色胡茬的下巴。他臉紅了,倉促地從口袋里掏出紅色手巾,不自在地擦著額頭,“我剛下飛船,皮特,從比鄰星飛過來。還沒來得及洗漱,有點兒風塵仆仆。長途旅行。”

彼得點了點頭,“4.3光年,對嗎?”

“耗時三周的行程。上車吧。你不想上車嗎?”

彼得鉆進車子,坐在他身邊。艾德“砰”的一下關上了門。

“開車。”車子啟動了。“開到——”艾德望著窗外,“開到那上邊去,山那邊,城外。”他轉向彼得,“我不喜歡大城市,一直沒法適應。”

“殖民地沒有大城市,是嗎?”彼得小聲說,“你已經不太習慣城市生活了。”

艾德向后靠上椅背。他的心跳已慢慢恢復了正常,“不,事實上正好相反,皮特。”

“你指的是?”

“我之所以去比鄰星,是因為我忍受不了城市。”

彼得沒再說話。地行車駛上一條通往山中的全鋼高速路,開始向上爬升。在他們的正下方,研究所就像一堆巨大的水泥磚塊向四周鋪展開去,非常引人注目。高速路上行駛的車并不多,只有寥寥幾輛。現在的交通大多靠飛行器,地行車越來越少了。

路面角度逐漸變為水平,他們駛上了一條山脊,道路兩旁生長著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上面的景色真美。”艾德說。

“是的。”

“你……你過得還好吧?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只見過你一次,在你剛出生的時候。”

“我知道。你的探訪有記錄。”

“你的生活順利嗎?”

“是的,相當不錯。”

“他們對你還好嗎?”

“當然。”

過了一會兒,艾德傾身向前,“在這里停車。”他對機器人司機說。

車子漸行漸慢,駛向路邊。“先生,這里沒有——”

“這里就行。把門打開。我們從這里走過去。”

車子停下了,車門緩緩滑開。艾德一腳跨出車門,踏上人行道。彼得疑惑地慢慢跟著下了車,“這是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艾德“啪”的關上車門,“開回城市去。”他對司機說,“我們不需要你的服務了。”

車子開走了。艾德朝道路外面走去,彼得跟在他身后。前方,山坡猛地變陡,向下延伸而去,直至城市的邊緣。黃昏落日下,一幅巨大的都市全景圖鋪展開來。艾德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廣闊天地舒展雙臂。他脫下外套,把它往肩頭上一甩。

“快來。”他往山坡下走去,“一起來吧。”

“到哪里?”

“隨便走走,離開這條討厭的路。”

他們抓著草葉和露出土壤的樹根,小心翼翼地沿山坡往下。最后,他們在一棵懸鈴木旁找到了平坦的落腳處。艾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嘟囔著,擦去脖子上的汗水。

“這里。我們坐這里。”

彼得小心地坐下了,稍微與艾德保持著距離。艾德的藍色襯衫上滿是汗漬。他松了松衣領和領帶,隨后,摸索起衣服口袋,掏出了煙斗和煙草。

彼得看著他用煙草填滿煙斗,又擦燃了一大根硫化磷火柴點燃煙斗。

“那是什么?”他小聲問。

“這個?我的煙斗。”艾德咂巴著煙嘴,露出了笑容,“你以前沒見過煙斗嗎?”

“沒有。”

“這可是一只好煙斗。我第一次去比鄰星的時候搞到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皮特。是二十五年前,我那年才十九歲,差不多只比你現在的年紀大一倍。”

艾德收好了煙草,向后躺倒;他思緒飄忽,胖鼓的臉上現出莊重的神色。

“那時我只有十九歲。我到那里做水管工。修修水管,能賣東西的時候就賣點兒東西。我為地球管道工程公司工作;以前到處都懸掛著它的巨幅廣告。擁有無限機會,征服處女勝地,成為百萬富翁,尋找遍地黃金。”艾德哈哈大笑。

“你后來怎么樣了?”

“不賴,很不賴。我現在有了自己的產業,你知道嗎?我為整個比鄰星星系提供服務。我們維護和修復管道,我們構建和架設管道。我手下有六百個員工。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達到這一步。這一切來之不易。”

“沒錯。”

“餓了嗎?”

彼得轉過頭,“什么?”

“你餓了嗎?”艾德從衣服里取出一個棕色的紙包,把它打開,“我這里還有幾個飛船上沒吃完的三明治。每次從比鄰星回地球,我都會帶上些食物。我不喜歡去餐廳買東西,那里的要價簡直是敲詐。”他將紙包遞過去,“想吃一個嗎?”

“謝謝,不用。”

艾德拿出一個三明治,開始吃起來;他吃得有些拘謹,還不住地瞧自己的兒子。彼得沉默地坐在不遠處,漠然地凝視前方。艾德從那張帥氣潤澤的小臉上完全讀不出兒子在想什么。

“沒事吧?”艾德問。

“是的。”

“你不冷吧,對嗎?”

“不冷。”

“注意別感冒了。”

一只松鼠急急忙忙地從他們身前經過,向懸鈴木跑去。艾德丟給它一片三明治。松鼠已經跑出了一段距離,于是又慢騰騰地折返回來。它用后腿站立起來,搖著蓬松的大尾巴,沖著他們“吱吱”直叫。

艾德笑了,“瞧瞧它。以前見過松鼠嗎?”

“我想沒有。”

松鼠叼著那片三明治“嗖”的一下竄出去,消失在灌木叢中。

“比鄰星星系沒有松鼠。”艾德說。

“是嗎?”

“時不時回一趟地球感覺真不錯。看看一些舊的事物。不過,它們正在消失。”

“消失?”

“消失不見。被毀了。地球總在不斷改變。”艾德揮手比畫著山坡周圍,“有一天,這里也會消失。他們會砍掉樹木,然后把山挖走。遲早整條山脈都會被挖掉,拿去填海造地。”

“你的話越界了。”彼得說。

“什么?”

“我不學習你說的那種信息。我想比什醫生告訴過你,我在攻讀生物化學。”

“我知道。”艾德喃喃道,“給我講講,你怎么和那些東西攪在一起的?生物化學?”

“測試顯示,我的能力與這些領域相符。”

“你享受現在的生活嗎?”

“你的問題真奇怪。我當然享受現在的生活,這是適合我的工作。”

“在我看來,讓一個孩子從九歲起開始學習這些東西,實在太可笑了。”

“為什么?”

“我的老天,彼得。想當年我九歲時,整日只是在鎮子里到處晃蕩。有時在學校,大多數時候在外面,從這里跑到那里。玩耍,看小人書,總悄悄地溜進火箭發射場。”他想了想,“各種各樣的事,什么都做。十六歲時,我跑到了火星上。我在那里做了一陣子廚師,然后跑到了木衛三上。我在木衛三上沒找到工作,于是又跑到了比鄰星。我乘坐的是一艘大運輸船,靠在船上做幫工抵船費。”

“你在比鄰星一直待了下去?”

“當然。我找到了自己的追求。那里是個好地方。現在人類正著手開發小天狼星系,你知道嗎?”艾德挺起了胸膛,“我在小天狼星系開了一家分公司。規模不算很大,主營零售和維修服務。”

“小天狼星系距離太陽系8.8光年。”

“很遠的地方,從這里坐飛船要飛七周。路不好走,要穿越隕石帶,一路上都會很顛簸。”

“我能想象得出。”

“你知道我想過要干什么嗎?”艾德轉向他的兒子,神采奕奕,滿臉的希望和熱情,“我都想好了。我想,也許我可以到小天狼星系那里去。那是個規模不大的星系。我已經畫好了圖紙,專門適應小天狼星系特點的水管系統設計圖。”

彼得點了點頭。

“彼得——”

“什么事?”

“你想沒想過,也許你會感興趣?要不離開地球,到小天狼星系看一看?那可是個好地方。四顆純凈的行星,從未被人類開發過。廣闊的空間,看不到邊的空間。懸崖、高山、海洋。人跡罕至,只有幾個殖民地、幾個家族和一些建筑物。有著廣闊而平坦的荒原。”

“你是指對什么感興趣?”

“離開地球。”艾德的臉色有些發白,嘴角不自然地抽動,“我覺得,你也許想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和二十五年前的比鄰星很像,純凈,環境宜人。沒有城市。”

彼得笑了笑。

“你怎么笑了?”

“沒怎么。”彼得突然站起身來,“如果是步行回研究所,最好現在就出發。你說呢?時間要晚了。”

“好吧。”艾德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好吧。但是——”

“你打算什么時候再回太陽系?”

“再回?”艾德跟在兒子身后。彼得順著山坡向上,往道路的方向爬。“走慢點,好嗎?”

彼得放慢了腳步,艾德趕上了他。

“我不知什么時候再回來。我不經常回地球。除了你,在這里我別無牽掛,自從珍和我分開之后。事實上,我這次回來是為了——”

“這邊走。”彼得翻過山頭,向下方的公路走去。

艾德系緊領帶,穿上外套,加快速度,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邊,“彼得,你覺得怎么樣?想和我一起飛到小天狼星系嗎?去看一眼?那里是個好地方,我倆可以一起工作。就我們倆。如果你愿意的話。”

“但是我已經有自己的工作了。”

“那套玩意兒?那套該死的化學玩意兒?”彼得又笑了笑。

艾德皺起了眉,臉色如豬肝一般,“你笑什么?”他質問道。他的兒子沒有回答。“怎么回事?有什么這么好笑?”

“沒什么。”彼得說,“別激動。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彼得稍稍加快了步伐;只見他穩穩邁開大步,柔韌的身軀隨之搖晃。“時間要晚了,我們得抓緊。”

比什醫生擼起衣服的細條紋袖子,仔細看了看表,“很高興你回來了。”

“他把地行車打發走了。”彼得小聲說,“我們得步行下山。”

外面天色已黑。研究所的燈自動亮起,照亮了一棟棟建筑和實驗室。

比什醫生從桌前站起,“簽個名,彼得。簽在這張表格的底部。”

彼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為什么要簽名?”

“證明你根據法律條文見過他,而且我們并未加以阻攔。”

彼得將表格遞了回去。比什把它和其他文件一起歸檔。彼得向醫生辦公室大門走去,“我走了。到下面的餐廳吃晚餐。”

“你沒吃飯嗎?”

“沒有。”

比什醫生雙手抱胸,打量著男孩。“講講吧。”他說,“你覺得他怎么樣?這是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感覺一定很生分吧。畢竟你接受訓練,進行工作,一直跟我們待在一起。”

“感覺……感覺不同尋常。”

“你對他的印象如何?有什么你特別注意到的嗎?”

“他非常情緒化。他說的每一句話、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帶著明顯的個人偏見。對當前境遇認知扭曲,與常人幾乎無異。”

“還有呢?”

彼得遲疑了,停留在了門前。他露出了笑容,“還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注意到——”彼得笑出聲來,“我注意到他身上有股很重的氣味。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聞到一股刺激性氣味。”

“恐怕他們都是這樣,”比什醫生說,“皮膚腺體。從血液中排出的代謝廢物。等你跟他們待在一起后,你會習慣的。”

“我非得跟他們待在一起嗎?”

“他們是你自己的種族。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方式能與他們一起工作嗎?為你設計的全部訓練都秉承著這一思想。我們傾盡所有地教授你,然后你將——”

“那股刺激性氣味讓我想起了某種東西。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現在能確定嗎?”

彼得陷入了沉思。他集中精力、冥思苦想,小臉皺成了一團。比什醫生雙手抱胸,耐心地坐在桌前等待。自動暖氣系統“滴”的一聲啟動夜間模式,柔和的暖風輕輕縈繞在他們的身子周圍,提升著房間的溫度。

“我知道啦!”彼得突然大聲喊道。

“是什么?”

“生物實驗室里的動物,一模一樣的氣味。和實驗用的動物的氣味一模一樣。”

機器人醫生和這個前途無量的小男孩對望了一眼。兩人露出了笑容,一種隱秘的、不為外人所知的笑容——會心會意的一笑。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比什醫生說,“事實上,我確切地知道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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