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喬恩的世界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I:命運規劃局
- (美)菲利普·迪克
- 23239字
- 2021-08-13 15:03:20
卡斯特納沒有說話,繞著飛船走了一圈,然后登上活動舷梯,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他消失在了船艙中。有那么一會兒,能看見他四下忙碌的身影。他再次出現在艙門外時,寬闊的面龐上帶著淡淡的喜色。
“如何?”迦勒·瑞安說,“你覺得怎么樣?”
卡斯特納走下活動舷梯,“準備好起航了嗎?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嗎?”
“準備工作差不多已完成。工人們目前正在完成最后的部分——中繼連接和供電線的組裝。沒什么大的問題,至少在我們能預測范圍內沒有。”
兩個人站在一起,仰頭看著這個矮胖的金屬盒子,看著它的舷窗、保護罩和觀測用的格柵。飛船談不上優美。它沒有流暢的線條,沒有鍍鉻的外殼以及支撐船體的瑞銥龍骨——也就是說與從一端逐漸收窄的淚滴狀外形無緣。飛船方方正正,表面遍布著突起物和疙瘩塊。
“看到我們從那里面出來,人們會怎么想?”卡斯特納咕噥道。
“我們沒時間美化飛船了。當然,如果你想再等上兩個月的話——”
“你就不能去掉幾個疙瘩嗎?它們有什么用?它們是做什么的?”
“閥門。你可以查看圖紙。它們負責疏導電力荷載,防止過度超載。時間旅行是非常危險的,在飛船回到過去的過程中,會積聚巨大的荷載量。這種荷載必須緩緩地釋放出去——否則我們會變成一顆充滿百萬伏特電力的巨大炸彈。”
“我相信你說的話。”卡斯特納拿上公文包,朝出口走去。聯盟警衛整齊地向兩旁移步,讓開了路。“我會向理事會報告,飛船即將就緒。對了,忘說了一件事。”
“什么事?”
“與你一同前去的人,我們已經選定了。”
“是誰?”
“是我。我一直想去看看戰爭之前的世界。雖然可以查閱史料閱讀板,但根本是兩碼事。我想親自回去,到處走走。你知道的,據說戰爭之前沒有灰燼,土地肥沃。人們可以走上幾英里,見不到一塊廢墟。我想去看看這樣的景色。”
“沒想到你還對過去感興趣。”
“是的。我的家族保留著一些圖冊,上面有過去的畫面。難怪合聯體想獲取斯庫勒曼的論文。如果能開始重建——”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愿望。”
“也許我們能實現。回見啦。”
瑞安看著矮胖的商人挾緊公文包,往外走去。那排聯盟警衛又移了一步讓卡斯特納通過,待他走出大門,隨即站回原位。瑞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飛船上。看來,他的旅伴是卡斯特納了。合聯體——聯合合成工業聯盟體——堅持派出了他們的對等代表參與時間旅行。聯盟出一個人,合聯體出一個人。合聯體提供了“時鐘計劃”所需的各類物資——無論是商業上的或財政上的。沒有它的支持,“時鐘計劃”就只能永遠停留在圖紙階段。瑞安在工作臺前坐下,用掃描器快速掃描飛船的藍圖。他們已為此工作了很長時間,工程就快收尾了,只剩幾處小小的地方需要完善。
可視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瑞安暫停掃描,轉身去接電話。
“瑞安。”
聯盟轉接員出現在屏幕上。呼叫走的是聯盟線路。“是緊急呼叫。”
瑞安愣了一下,“接通電話。”
轉接員漸漸淡了下去。一會兒之后,屏幕上現出一張老人的臉,面色紅潤、布滿皺紋,“瑞安——”
“出什么事了?”
“你最好回家一趟,越快越好。”
“怎么回事?”
“是喬恩。”
瑞安極力保持鎮定,“又發作了?”他的聲音低沉。
“是的。”
“和前幾次一樣?”
“和前幾次一模一樣。”
瑞安猛地將手按上掛斷開關,“好的,我馬上回來。別讓任何人進屋,盡量讓他保持安靜,別讓他跑出自己的房間。將警備級別加倍,如果有必要的話。”
瑞安斷開了通信。片刻之后,他徑直上樓,他的城際飛車正停泊在大樓房頂。
他開著城際飛車疾馳在空中,下方是無盡的灰燼大地。引力束會將飛車自動引導至四號城市。瑞安茫然地盯著舷窗外,地上的景色從眼前晃過。
他正處于幾座城市之間。大地一片荒蕪,肉眼所見只有無邊無際的灰燼和熔渣堆。城市間相隔數英里,如同幾朵孤單的蕈菌,疏落地矗立在鉛色的灰燼上。城市中,高塔與大樓林立,男人與女人在其間工作。人們正在逐步恢復地表環境。物資和裝備均由月球基地源源不斷地向地球運送。
在戰爭期間,人類離開了地球,搬到了月球。地球被完全摧毀;除了廢墟和灰燼,一切化為烏有。戰爭結束后,人類又慢慢地返回了地球。
實際上,發生過兩場戰爭。剛開始,是人類之間的戰爭。緊接著,人類與鋼爪之間爆發了戰爭——鋼爪原本是由人類創造,一種作為戰爭武器的精密機器人;但后來,鋼爪自行設計出新的種類和新的裝備,背叛了它們的造物主。
瑞安的飛車開始下降。他已經飛到了四號城市的上空,隨即在他位于城中心的巨大私人住宅降落。飛車落在了屋頂上后,瑞安立刻跳下車,向電梯走去。
不一會兒,他進入了居住區,來到喬恩的房間前。
瑞安看見老人正透過房間的玻璃墻注視著喬恩,臉上的表情凝重。房間的一部分區域處于黑暗中;喬恩坐在床邊,閉著雙眼,雙手緊握,嘴唇微張,不時伸出僵直的舌頭。
“他這樣子多久了?”瑞安問身旁的老人。
“大約一個小時。”
“前幾次發作也是這個樣子?”
“這一次比前幾次要嚴重。一次比一次嚴重。”
“除了你,沒人見過他這個樣子吧?”
“就我們兩人。在確定他發作之后,我給你打了電話。現在幾乎結束了,他的神智快恢復了。”
這時,玻璃墻的另一面,喬恩站了起來,環抱雙臂從床邊走開。他的一頭金發散亂地垂落在臉上,眼睛仍未睜開,面部蒼白而呆滯,雙唇顫抖。
“他一開始便徹底地陷入了昏迷。我讓他單獨待了一會兒,去了其他的房間。等我回來時,我看見他躺在地板上。他應該在讀什么,身邊散落著閱讀板。他的臉色發藍,呼吸節奏錯亂。和以前一樣,肌肉不停地痙攣。”
“你怎么處理的?”
“我進了房間,把他抱到了床上。他的身體起初很僵硬,但過了幾分鐘,變得松弛起來,四肢軟綿綿的。我測了他的脈搏,跳動得很慢。他的呼吸漸漸變得舒緩。然后,它就出現了。”
“‘它’?”
“胡言亂語。”
“哦。”瑞安點了點頭。
“真希望你當時能在場。他比前幾次講的都多。不停地講,滔滔不絕,一刻不停。好像他會一直講下去一樣。”
“內容……內容和以前講的一樣?”
“和以前講的內容完全相同。而且,他的臉色變得有光彩,容光煥發,和以前一樣。”
瑞安思索了一會兒,“現在我能進他的房間嗎?”
“可以。發作差不多結束了。”
瑞安走向房門。他將手指緊緊按在密碼鎖上,門滑進了墻內。
他輕輕地進了房間,喬恩并未察覺。喬恩閉著眼睛,雙臂環抱,在房內來回踱著步。他步履蹣跚,身體左右晃動。瑞安走到房間中央,站住了。
“喬恩!”
男孩的眼球動了動,然后他睜開眼睛,猛地搖了搖頭,“瑞安?你……你要干什么?”
“你先坐下來。”
喬恩點了點頭,“好的,謝謝你。”他恍惚地坐在了床上。他的眼睛又大又藍。他把散亂的頭發捋到了腦后,對瑞安微微笑了笑。
“感覺怎么樣?”
“還行。”
瑞安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喬恩的對面。他蹺起一條腿,向后靠在椅子上,打量起喬恩。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不說話。“格蘭特說,你又發作了。”瑞安終于開口說。
喬恩點了點頭。
“現在結束了嗎?”
“哦,是的。時間飛船的進展怎么樣?”
“很順利。”
“你答應過,等它完成的時候,能讓我見一見它。”
“當然。等船完全竣工的時候。”
“那是什么時候?”
“很快,用不了幾天。”
“我非常想見見它。我的腦海里無時無刻地想著它,想象著回到過去;你可以回到古希臘,去看看伯里克利[5]和色諾芬[6],以及愛比克泰德[7];還可以回到古埃及,與奧克亨那坦[8]面對面交談。”他粲然笑道,“我都等不及想見到它了。”
瑞安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喬恩,以你的健康狀態,你真的覺得自己能到戶外嗎?也許——”
“健康狀態?你是指?”
“你的疾病發作。你真的覺得自己應該出去嗎?你的身子骨太弱了。”
喬恩的臉沉了下來,“那不是疾病發作。真的不是。我希望你不要把它們稱作疾病。”
“不是疾病發作?那它們是什么?”
喬恩猶豫了一下,“我……我不應該告訴你的,瑞安。你不會明白的。”
瑞安站了起來,“好吧,喬恩。如果你覺得不能告訴我,我回實驗室了。”他走向門口,“真可惜,你不能看飛船了。要是你見到了,一定會喜歡的。”
喬恩可憐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我不能去看飛船了嗎?”
“也許等了解了更多關于你的……你的疾病發作情況之后,我才能判斷你的健康狀態是否允許你外出。”
喬恩動搖了。瑞安專注地盯著喬恩。喬恩的表情變幻不定,仿佛各種念頭在他的腦中來回交鋒。他的內心在劇烈地掙扎。
“你還是不想告訴我,是吧?”
喬恩深深吸了口氣,“它們是幻象。”
“什么?”
“它們是幻象。”喬恩的臉變得神采奕奕,“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格蘭特說,它們不是。但它們是。如果你能看到它們,你就會明白。它們和其他任何東西都不同。比……嗯,比這個還真實。”他捶了一下墻,“比這還要真實。”
瑞安慢條斯理地點燃了一支香煙,“說下去。”
喬恩的話一股腦地涌了出來,“比任何東西都真實!就像從窗戶里往外看。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窗戶。一個真實的世界。比這里還真實。和那個世界相比,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影子一樣的存在,只是晦暗不明的影響、虛殼、倒影而已。”
“一個終極現實世界的影子?”
“沒錯!說得太對了。這里的一切就像飄在那個世界前方的浮影。”喬恩走來走去,興奮得不能自已,“這里,所有這些東西。我們在這里所能看見的,房屋、天空、城市、無盡的灰燼。沒有一樣是真實的。這個世界太暗淡模糊了!我真的感覺不到真實;那個世界不一樣。而且這個世界的真實感越來越少;那個世界的卻在增強,瑞安,變得越來越生動!格蘭特告訴我,這只是我的幻覺。但它不是,它是真實的。比這些東西,比這個房間里的這些東西都要真實。”
“那為什么我們看不見它呢?”
“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看見。你應該能看見它,瑞安。它美麗極了。等你習慣了,你會喜歡上它的。這需要時間去調整。”
瑞安細想了一下,“告訴我,”他最后說,“我想確切地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是否總是看到相同的東西?”
“是的,總是相同的東西,但越來越強烈。”
“它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這么真實?”
喬恩好一會兒沒有回答。他似乎退縮了。瑞安看著自己的兒子,靜靜等待著。喬恩的腦中起了什么心思?他在想什么?男孩的眼睛又閉上了。他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指關節發白。他又迷失了,迷失在了自己的私密世界里。
“快說。”瑞安大聲說。
所以,這就是這男孩所看到的景象嗎?關于終極現實世界的幻象。他自己的兒子,像個中世紀的人一樣。瑞安感到一陣令人戰栗的諷刺。這一切就發生在當下——看起來人類終于戰勝自己無力面對現實這一命運的當下,人類終于實現終極夢想的當下。難道科學永遠無法實現它的目標嗎?難道人類永遠只偏愛幻想,而非現實嗎?
他自己的兒子,思想仿佛倒退了上千年。鬼魂、神靈、惡魔和秘境,這就是他兒子的終極現實世界。數個世紀以來,人類用寓言、小說和形而上學,來消解自身對這個世界的恐懼。為了掩藏事實,逃避殘酷的現實世界,人類編織夢想:神話、宗教和童話,以及更美好的、觸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所在——天堂。所有這些都回來了,重新回到了他的兒子身上。
“說吧。”瑞安有些不耐煩地說,“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到了田野,”喬恩說,“和太陽一樣明媚的金色田野。田野和公園。望不到邊的公園。翠綠色、金黃色,互相交織在一起。小徑,供人行走的小徑。”
“還有呢?”
“男人和女人,都穿著長袍,沿著小徑在樹下散步。空氣清新而甜美,天空蔚藍明亮。有鳥,有動物,在公園里奔跑的動物。還有蝴蝶。海洋,波浪輕柔的清澈海洋。”
“沒有城市嗎?”
“和我們的城市不同,不一樣。人們住在公園里,在零星分布的小木屋里,在樹林里。”
“道路呢?”
“只有小徑,沒有飛車或其他什么。只能步行。”
“你還看到了什么?”
“就這些。”喬恩睜開了眼睛。他的面頰潮紅,雙眼閃閃發亮,神采飛揚,“就這些,瑞安。公園和金色的田野。穿著長袍的男人和女人。還有好多的動物,令人驚嘆的動物。”
“他們怎么生活?”
“什么?”
“人們怎么生活?他們靠什么過活?”
“他們種東西,在田野里。”
“只有這些?他們沒有大型建筑嗎?他們沒有工廠嗎?”
“我想沒有。”
“一個發展水平低下的農耕社會。”瑞安皺起了眉頭,“沒有商業和貿易。”
“他們在田野里勞作,還討論事情。”
“你能聽見他們嗎?”
“他們的聲音很小。如果我努力集中精神的話,有時候能聽到一點兒。但我聽不太清。”
“他們在討論什么?”
“事情。”
“哪種事情?”
喬恩略微比畫了一下,“偉大的事情。世界,宇宙。”
兩人都沉默了。瑞安含糊地咕噥了一句什么。最后,他掐滅了香煙,“喬恩——”
“什么?”
“你覺得自己看到的都是真實的?”
喬恩露出了微笑,“我知道它是真實的。”
瑞安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說它真實,是什么意思?你是說,你的那個世界在某種層面上是真實的嗎?”
“它是客觀存在的。”
“它存在于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在這里嗎?它是不是存在于這里?”
“不,它不在這里。”
“那在其他的地方?很遠的地方?在宇宙中某個人類無法感知的其他角落?”
“不是宇宙的其他角落。它和太空沒關系。它在這里。”喬恩向四周劃拉著雙臂,“很近的地方,非常近。我看見它在我的周圍。”
“你現在看見它了嗎?”
“沒有。它有時出現,有時消失。”
“它會消失?它只能間歇性地存在?”
“不,它一直存在。但我沒法一直與它保持聯系。”
“你怎么知道它一直存在?”
“我就是知道。”
“為什么我看不見它呢?為什么只有你能看見呢?”
“我不知道。”喬恩疲倦地揉著前額,“我不知道為什么只有我能看見。我希望你也能看見。我希望人人都能看見。”
“你怎么證明它不是你的幻覺呢?你并沒有實體物證。你有的只是自己的內在感覺和意識狀態。怎么對它進行實證性分析呢?”
“也許真的沒有辦法。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不想對它進行實證性分析。”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喬恩緊繃著下巴,表情堅定而嚴肅。瑞安嘆了口氣,談話沒法繼續下去了。
“好吧,喬恩。”他慢慢地向門口走去,“我以后再來看你。”喬恩一言不發。
瑞安在門口停了一下,回頭看著喬恩,“你的幻象越來越強烈了,對嗎?也漸漸越來越清晰了。”
喬恩微微地點點頭。
瑞安思慮了一會兒。最后,他抬起手,房門滑開;他走出房間,進了大廳。
格蘭特來到他身邊,“我一直在窗外觀察。這孩子很內向,對嗎?”
“跟他交流有些困難。他似乎相信那些疾病發作讓他看到了某種幻象。”
“我知道,他對我講過。”
“你為什么沒告訴我?”
“我不想增加你的憂慮。我知道你一直在擔心他。”
“發作越來越嚴重,他說幻象越來越清晰,他自己越來越信以為真。”
格蘭特點了點頭。
瑞安沿走廊步行,陷入沉思,格蘭特跟在他身后不遠處,“任何應對方案都難保十全十美。他現在越來越沉浸于幻象中,并且開始認為幻象是真的。這些幻象正在顛覆他對外面世界的認知。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你快要離開了。”
“我真希望,我們對時間旅行能有更多了解。我們可能會經歷很多事。”瑞安摩挲著下巴,“我們也許回不來。時間的力量非常強大。迄今為止,對于時間的真正探索從未完成過。我們不知道自己會遭遇到什么。”
他們走到電梯前,停下了腳步。
“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必須在離開前定下來。”
“你的決定?”
瑞安走進了電梯,“你很快會知道的。從現在開始,不間斷地監視喬恩。不要讓他離開你的視線,哪怕一刻也不行。你聽懂了嗎?”
格蘭特點了點頭,“聽懂了。你想讓我確保他不會離開房間。”
“今晚或明早,你會聽到我的消息。”電梯到達了房頂,瑞安步入他的城際飛車。
飛車剛一升空,他便打開可視電話,撥通了聯盟辦事處。聯盟轉接員的臉出現在屏幕上,“這里是辦事處。”
“給我接醫療中心。”
轉接員漸漸淡了下去。隨即,醫學理事沃爾特·蒂默爾出現在屏幕上。他的眼神閃了閃,認出了瑞安,“有什么可以為你效勞,迦勒?”
“我需要你派一輛醫療車和幾個身強力壯的人到四號城市這里來。”
“什么事?”
“幾個月前我和你討論過的事。我想,你記起來了。”
蒂默爾的表情變了,“你的兒子?”
“我決定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狀況正在惡化,而我很快要乘坐時間飛船離開了。我想讓手術在我離開前完成。”
“沒問題。”蒂默爾做了個筆記,“我們馬上著手安排。我們會立刻派飛車把他接過來。”
瑞安遲疑了一下,“手術會成功嗎?”
“當然。我們會請詹姆斯·普耐爾為他做手術。”蒂默爾伸出手準備關掉通信,“別擔心,迦勒。他會非常出色地完成手術的。普耐爾是本中心最優秀的腦葉切除醫生。”
瑞安展開線路圖,將其四角在桌面上撫平,“這是一張以空間投影的形式繪制的時間線路圖。這樣我們可以確定要去的位置。”
卡斯特納站在瑞安身后,凝視著線路圖,“我們的活動是否只能局限于‘時鐘計劃’——獲取斯庫勒曼的論文?或許,我們能到處走走?”
“我們所考慮的只有‘時鐘計劃’。但為確保成功,我們應該在斯庫勒曼的時間連續區間這一側停靠若干次。時間線路圖有可能不夠精準,而且時間旅行本身也可能會出現誤差。”
時間飛船的建造早已竣工。最后階段的所有組件都已安裝到位。
喬恩坐在房間的一角,神色呆滯地盯著前方。瑞安朝他看了一眼,“你覺得它看起來怎么樣?”
“很好。”
在他的前方,是一個裝有窗戶、表面布滿密密麻麻突起的方盒子,猶如一只全身長滿了瘊子和疙瘩的矮胖昆蟲。這就是時間飛船,但沒人會把它和飛船聯系在一起。
“我猜你也想來一趟時間旅行,”卡斯特納對喬恩說,“對嗎?”
喬恩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感覺怎么樣?”瑞安問他。
“很好。”
瑞安打量著他的兒子。男孩的小臉重新變得紅潤;他的身體機能也恢復了大半。幻象,當然不復存在了。
“也許下回你可以跟我們一起旅行。”卡斯特納對喬恩說。瑞安的目光回到了線路圖上,“斯庫勒曼的大部分研究是在2030年到2037年之間完成的。直到幾年之后,他的成果才轉化為實際應用。但是,決定將他的研究用于戰爭時,政府僅做了一番‘深思熟慮’。政府當時似乎對潛在危險已有所察覺。”
“但還不夠充分。”
“是的。”瑞安遲疑了一下,“但我們有可能會把人類再次帶入同樣的境地。”
“你的意思是?”
“斯庫勒曼對于仿生大腦的發現在最后一個鋼爪被摧毀時遺失了,至今沒有人能夠重現他的研究。如果我們把他的論文帶回來,我們也許會把整個社會重新置于危險之中。鋼爪也許會再度出現。”
卡斯特納搖了搖頭,“不,斯庫勒曼的研究與鋼爪無直接聯系。研發仿生大腦并不意味著要用它來搞破壞。任何科學發現都有可能成為造成毀滅的手段。即使是車輪,也曾安裝在亞述人的戰車上。”
“我想你說得對。”瑞安抬頭看了卡斯特納一眼,“你確定合聯體不打算將斯庫勒曼的研究用于軍事工業?”
“合聯體是一個企業聯盟體,不是政府。”
“斯庫勒曼的研究能讓合聯體長時間占據競爭優勢。”
“現在的合聯體就已經足夠強大了。”
“不討論這個話題了。”瑞安將路線圖卷了起來,“我們隨時可以出發。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們已經為此工作了很長時間。”
“我同意。”
瑞安穿過房間來到他的兒子面前,“我們要走了,喬恩。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回來。祝我們好運吧。”
喬恩點點頭,“祝你們好運。”
“你感覺還好嗎?”
“是的。”
“喬恩——你現在感覺好多了,對嗎?比以前要好?”
“是的。”
“你高興嗎?它們都不見了,你以前所有的麻煩?”
“是的。”
瑞安笨拙地將手放在男孩的肩頭,“我們隨后再見。”
瑞安和卡斯特納登上活動舷梯,走向時間飛船的艙體。喬恩在角落里靜靜地看向他們。幾個聯盟警衛懶散地站在實驗室的入口,百無聊賴地往這邊張望。
瑞安在艙門前停住了。他對一個警衛打了個招呼,“告訴蒂默爾,我要見他。”
警衛推開門,出去找人。
“怎么了?”卡斯特納問。
“我還有點事兒要最后給他交代一下。”
卡斯特納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怎么回事?你覺得我們會發生意外?”
“沒有,只是以防萬一。”
蒂默爾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你要出發了,瑞安?”
“一切準備就緒,沒理由再拖時間了。”
蒂默爾爬上了活動舷梯,“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也許沒這必要,但總有可能發生意外。萬一飛船沒有按照我和聯盟成員制定的計劃表重新出現——”
“你想讓我給喬恩指定一個監護人?”
“沒錯。”
“沒什么好擔心的。”
“我知道,但這么做會讓我心安一些。他需要有人照顧。”
他們同時看了一眼坐在房間角落里的那個沉默不語、面無表情的男孩。喬恩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表情茫然,雙目呆滯無神——就如同一張白紙,上面什么都沒有。
“祝你好運。”蒂默爾說,他和瑞安握了握手,“希望你一切順利。”
卡斯特納爬進飛船,放下了公文包。瑞安隨后進入,他拉下艙門,關閉了鎖閂,最后將內門封閉。一排燈光自動亮起。伴隨著“嘶嘶”聲,船艙內開始自動加壓。
“空氣、光線、溫度,一應具備。”卡斯特納說。他透過舷窗看著外面的聯盟警衛,“真是難以置信。再過幾分鐘,所有這一切將會消失。這棟建筑、這些警衛,這一切的一切。”
瑞安在飛船的控制臺前坐下,展開了時間線路圖。他固定好線路圖后,將控制臺的自動游標尺放在了圖的表面,“我的計劃是,我們逆時間而上,在沿途停靠幾次,做些觀測;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看到一些發生在過去,和我們的工作相關的事件。”
“看到戰爭?”
“差不多。我特別想親眼看看現實中活動的鋼爪。據戰爭事務處的記錄,它們曾一度完全控制了地球。”
“那我們可別靠得太近,瑞安。”
瑞安笑了起來,“我們不會著陸的。我們從空中觀察。和我們發生實質性接觸的只會是斯庫勒曼。”
瑞安閉合了電力回路,洶涌的能量開始在船身內部流動。能量流過了控制臺的計量儀和指示器,顯示荷載的指針擺動了起來。
“我們關鍵要注意的是荷載峰值。”瑞安解釋道,“如果飛船積聚了過多的時間爾格,我們將無法從時間長河中擺脫出來。在我們向時間上游前進的過程中,電能荷載會越聚越多,越聚越大。”
“最終變成一顆巨大的炸彈。”
“沒錯。”瑞安調整著控制臺上的按鈕,各種儀表的指針都動了起來,“起航嘍。最好抓緊啦。”
他放開了開關。飛船劇烈地顫動著,擺正位置,緩緩滑入了時間之河。船身上的突起和導流葉片調整了形態,迎接隨之而來的沖擊力。繼電器隨即關閉,將飛船穩定住;時光如水,從船體表面流過。
“就像在大海里一樣。”瑞安喃喃道,“宇宙中最強大的能量,隱于所有運動現象后面最偉大的動力,亞里士多德發現的原動力。”
“也許這就是人們曾說的神的領域。”
瑞安點了點頭。包圍著他們的飛船高頻震顫著。仿佛一個巨人把船身攥在了手里,而它的手指正無聲地收緊。他們在移動。從舷窗向外看去,實驗室中的人和墻壁搖動扭曲,越變越模糊。飛船駛離了現在的時間區間,在時間的洪流中越走越遠。
“不會太久的。”瑞安輕聲說。
突然之間,窗外的景色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虛無,不存一物的虛無。
“我們已經脫離了時空實體,”瑞安解釋道,“游離于宇宙法則之外。現在,我們處于時間靜止狀態,不屬于任何一段時間區間。”
“但愿我們還能回去。”卡斯特納忐忑地坐了下來,他的眼睛盯著空洞的舷窗,“我感覺就像第一個乘潛艇下潛的人。”
“第一艘潛艇出現在美國革命戰爭期間,由駕駛員轉動曲柄作動力,曲柄的另一頭是螺旋槳。”
“那他怎么可能遠距離航行?”
“他并未做遠距離航行。他搖動著曲柄,把潛艇開到了英國護衛艦的下方,然后在護衛艦底部鉆了個洞。”
卡斯特納抬頭看了一眼咔嗒作響、劇烈震蕩的船身,“如果這艘船破了個洞會怎么樣?”
“我們會被分解成原子,被我們周圍的時光洪流同化。”瑞安點燃了一支煙,“我們會成為時光的一部分。我們會從宇宙的一個盡頭飄到另一個盡頭,循環往復。”
“盡頭?”
“時間的盡頭。時間的流動有兩個方向。現在,我們正往上游而去。但是能量必須向兩個方向移動才能保持平衡。否則時間爾格會在特定的時間區間內大量積聚,其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你是否設想過,這一切的背后存在某種意圖?我很好奇,時間是怎么開始流動的?”
“你的問題毫無意義。但凡關于意圖的發問都沒有客觀有效性,是無法進行實證性研究的。”
卡斯特納陷入沉默。他看著舷窗外,心神不定地扯著袖子。
時間線路圖上,游標沿著一條直線從現在往過去移動。瑞安神情專注地看著游標的移動軌跡,“我們即將到達戰爭的后期,大戰的最后階段。我準備控制飛船重回時空實體,擺脫時間之河。”
“那么我們又能回到宇宙中了?”
“重回物質空間,在另一個特定的時間區間內。”
瑞安握住了能量開關。他深吸了一口氣,飛船的第一個重要測試已經結束,他們順利地進入了時間之河,不知是否還能同樣順利地離開?他拉下了開關。
飛船猛地一頓,晃得卡斯特納一個趔趄,他趕忙抓住了艙壁扶架。舷窗外的空間如水波般蕩漾起來,一片鉛色的天空顯現出來。船身內的配重物開始調整,穩定空中的飛船。他們的下方,地球傾斜地自轉著,一會兒后,飛船穩定下來。
卡斯特納急匆匆地跑到舷窗前往外望去。他們正在距地表幾百英尺的高空之上急速飛行。大地上,鉛色的灰燼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不時能看見城鎮廢墟,殘破的建筑物和墻壁以及武器殘骸。大片的灰燼被風卷上高空,遮天蔽日。
“戰爭還沒結束嗎?”卡斯特納問。
“鋼爪仍占據著地球。我們應該能看見它們。”
瑞安駕駛著時間飛船向高處飛去,他們的視野隨之擴大。卡斯特納的目光在地面上梭巡著,“如果它們朝我們開槍,怎么辦?”
“我們隨時能逃入時間之河。”
“它們也許會捕獲這艘飛船,利用它去我們的時代。”
“我對此表示懷疑。戰爭的這個階段,鋼爪正在打內戰,自顧不暇。”
飛船的右面,橫臥著一條彎曲的公路,時而隱入灰燼中,時而又蜿蜒而出。一個個張口的彈坑分布在路面上,將公路截為數段。公路上,有什么東西緩緩行進著。
“那里。”卡斯特納說,“在公路上,有一隊機器人。”
瑞安操控飛船懸停在公路上方,兩人向外看去。這是一支棕黑色、穩步行軍的縱列。男人,一隊男人,沉默地在灰燼覆蓋的大地上行進。
突然,卡斯特納倒抽了一口冷氣,“它們都一模一樣!它們個個長得一樣。”
他們看見的是一隊鋼爪。從上空看去,這些機器人就像鉛制玩具兵,踏著灰燼一路前行。瑞安屏住了呼吸。當然,他早料到會見到這樣的景象。鋼爪一共只有四種。他現在看見的機器人均是在同一個地底工廠,用相同的模子壓印出來的。五六十個有著年輕男子外貌的機器人沉穩地前進。它們走得非常慢,每個機器人都只有一條腿。
“它們肯定是在和同類打仗時受的傷。”卡斯特納小聲說。
“不。這種機器人出廠時就這般模樣。屬于‘受傷士兵’型號。它們被設計成這樣,是為了欺騙人類哨兵,混入人類的地堡。”
看著一隊長相一樣的男人順著公路步履沉重地默默前行,場面實在怪異。每個士兵都拄著一根拐杖。就連拐杖也是一模一樣。卡斯特納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有些反胃。
“不是那么讓人愉快,對嗎?”瑞安說,“幸好人類逃到了月球上。”
“它們中有潛入月球的嗎?”
“有少數幾個,但那時四種機器人變種已經被我們辨認出,所以它們都自投羅網了。”瑞安握住能量開關,“我們繼續前進。”
“等等。”卡斯特納舉手示意,“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公路的右側,一群人蹚著灰燼,悄然從斜坡奔下來。瑞安松開了能量開關,向窗外看去。那是一群女人,長相完全一樣,穿著軍服和靴子,無聲無息地朝公路上的那隊傷兵撲去。
“又一個變種。”卡斯特納說。
那隊傷兵突然停步。它們笨拙地朝各個方向跛行,分散開來。有幾個傷兵絆了一下,拐杖被撞掉,跌倒在地。女人們沖上了公路——它們個個年輕苗條,黑發黑眼。一個傷兵舉槍射擊。一個女人在腰帶間摸索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個拋物的動作。
“搞什么——”卡斯特納低聲道。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一朵放射著白光的塵云從公路中央騰起,向四方滾滾擴散。“這是一種震蕩波炸彈。”瑞安說。
“也許我們最好離開這里。”
瑞安拉下了能量開關。下方的景象如水般波動起來,突然越變越模糊,然后消失不見。
“謝天謝地,終于結束了。”卡斯特納說,“看來,這就是戰爭的模樣。”
“戰爭的第二階段,也是主要階段。鋼爪對鋼爪。它們開始自相殘殺,這是件好事。我的意思是,對我們來說是好事。”
“現在去哪兒?”
“我們再做一次觀測停靠。去戰爭的初始階段,鋼爪還未投入使用的時候。”
“之后就去找斯庫勒曼?”
瑞安表情堅毅,“沒錯。再停靠一次,就去找斯庫勒曼。”
瑞安調整了控制臺上的按鈕,儀表的指針稍微改變了一點兒,時間線路圖上的游標繼續移動,“不會離得太遠。”瑞安喃喃道。他將繼電器設置到位,握住了能量開關,“這次我們得多加小心。這個時候的戰斗會比較頻繁。”
“也許我們就不應該——”
“我想去看看。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蘇聯與聯合國之間的戰爭。我很好奇這場戰爭是什么樣的。”
“如果我們被發現了,怎么辦?”
“我們能快速離開。”
卡斯特納無言以對,瑞安在控制臺前忙碌。時間慢慢流逝。瑞安嘴邊的香煙燃到了盡頭。最后,他直起了腰。
“馬上停靠。準備好。”他拉下了開關。
在他們下方,是一片棕色和綠色相接的綿延平原,一個個彈坑密布其上。飛船掠過一座城市。城市在燃燒,股股濃煙沖天而起,飄蕩在空中久久不散。道路上黑點攢動,定睛看去,是匯聚成流的人群和車輛在逃離城市。
“一次轟炸,”卡斯特納說,“剛發生不久。”
城市被飛船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他們飛到了一片開闊區域。下方,軍用卡車正向前奔馳。這里的土地大部分并未被破壞,他們看到田間有幾個農夫在勞作。當飛船從他們上方一掠而過時,農夫們嚇得蹲在地上。
瑞安注視著天空,“快看。”
“飛行器?”
“我不太確定我們現在的位置。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歸屬交戰的哪一方。我們可能處于聯合國的領土,也可能是蘇聯的領土。”瑞安緊緊握住了能量開關。
藍天之上出現了兩個小點兒,它們越變越大。瑞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點兒。卡斯特納在他身邊緊張地嘟囔道:“瑞安,我們最好——”
兩個小點分頭撲了過來。瑞安握住能量開關的手越收越緊。他猛地拉下了開關。兩架飛機俯沖而過,眼前的場景消失了。飛船重新回到了灰蒙蒙的虛空。
他們的耳邊仍回蕩著那兩架飛機的轟鳴聲。
“真是太險了。”卡斯特納說。
“就差一點兒。他們發動起攻擊來毫不猶豫。”
“但愿你別再停靠了。”
“不會了,不會再停靠觀測了。接下來執行‘時鐘計劃’。我們已非常靠近斯庫勒曼的時間區間。現在開始,我會降低飛船的速度。這一步將非常關鍵。”
“關鍵?”
“要接觸斯庫勒曼會遇到一些問題。我們必須精準地進入他的時間區間,不僅是時間,還有空間。他可能被保護起來了。不管怎么樣,他們都不會給我們時間解釋自己的意圖。”瑞安拍了拍時間線路圖,“而且很有可能,這上面給出的信息并不精確。”
“我們還有多久進入斯庫勒曼的時間區間?”
瑞安看了看手邊,“大約五到十分鐘。做好離開飛船的準備,之后的行動將需要步行。”
他們到達時已是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一點兒聲音。卡斯特納將耳朵貼在船身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什么都聽不到。”
“是的,我也沒聽到什么聲音。”瑞安小心翼翼地拉開內門,開啟了鎖閂,然后緊握著槍推開了艙門。他向外望去,只見漆黑一片。
空氣清新微涼,充斥著花草樹木生機勃勃的氣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黑沉沉的夜色。遠處,非常遠的地方,傳來了蟋蟀的叫聲。
“聽到了嗎?”瑞安問。
“什么?”
“一只蟲子的叫聲。”瑞安謹慎地走了出去。腳下的土地很松軟。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在他的頭頂,幾顆星星閃爍著。他能辨認出樹木,一大片的樹林。在樹林邊是高高的圍欄。
卡斯特納也走出了船艙,他來到瑞安身旁,“現在怎么辦?”
“小聲點兒。”瑞安指了指圍欄,“我們走那邊。那邊有房屋。”
他們穿過一片空地來到了圍欄前。瑞安將發射能量調到最低,舉槍射擊。圍欄破了一個焦黑的大洞,邊緣斷掉的鐵絲被燒得熾紅。
瑞安和卡斯特納走過圍欄,看見了房屋一側的鋼筋水泥墻壁。瑞安對卡斯特納點頭提醒道:“聽著,我們下手得快,別弄出大聲響。”
他深吸了一口氣,伏低了身子,然后彎著腰開始奔跑;卡斯特納跟在他身邊。他們向房屋跑去,一扇窗戶出現在他們眼前,接著是一扇門。瑞安全力向門撞去。
門被撞開了。瑞安一個踉蹌,跌了進去。他迅速地掃了一眼滿屋驚愕的臉;屋里的人都跳了起來。
瑞安開火了;他舉起槍掃射整個房間。火光從槍口噴出,輕微的爆裂聲響起。卡斯特納在瑞安身后開火。房間內火光明滅不定,人影奔逃,不斷有人頹然倒地。
火光終于熄滅了。瑞安跨過滿地焦炭般的尸體,向屋內走去。這是個營房:幾張上下鋪床、一張殘破的桌子、一盞翻倒的臺燈和一部無線電發報機。
借著臺燈的光線,瑞安仔細查看著釘在墻上的作戰地圖。他的手指沿地圖表面移動著,陷入了沉思。
“我們離得遠嗎?”卡斯特納端著槍站在門口問。
“不遠。只隔了幾英里。”
“我們怎么去那里?”
“我們駕駛時間飛船去,那樣會安全些。我們很幸運。從概率上看,就算它的位置在地球的另一邊也不奇怪。”
“那里會有很多守衛嗎?”
“我們到了之后才會知道。”瑞安向門口走去,“快走。可能已經有人看見我們了。”
卡斯特納從殘破的桌子上抓起幾張報紙,“把這個帶上,它們也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信息。”
“好主意。”
瑞安將飛船降落在兩山之間的溝壑中。他展開報紙,聚精會神地讀了起來,“我們到達的時間比我希望的要早。早了幾個月。這些報紙應該是最近的。”他的手指輕觸報紙,“紙張還未變黃。也許是一天多前的報紙。”
“上面的日期是?”
“2030年9月21日。”
卡斯特納朝舷窗外看去,“太陽就快升起來了。黑色的天空開始變淡了。”
“我們得加快行動。”
“我有點兒心神不寧。我應該做些什么?”
“斯庫勒曼住在這座山外的一個小村莊里。我們現在的位置是美國的堪薩斯州。這片地區已被軍隊圍住了,周圍的一圈全是碉堡和戰壕。我們處于包圍圈內的邊緣。這個時間區間里,斯庫勒曼里實際上還默默無聞,他的研究還未發表。他現在正效力于政府的一個大型研究項目。”
“那他還沒被特別保護起來。”
“那是后來的事了——他將研究提交給政府后,會有人不分日夜地保護他。他會被軟禁在地下實驗室,永遠不見天日。他是政府最寶貴的研究員,但是現在——”
“我們怎么辨認他?”
瑞安遞給卡斯特納一沓照片,“這就是斯庫勒曼。這些是歷經歲月保留到我們年代的全部照片。”
卡斯特納端詳著照片。斯庫勒曼是一個帶著牛角框眼鏡的小個子男人。他面對鏡頭淡淡地微笑著。他身材消瘦,額頭突出,看上去有點兒神經質;他的雙手纖細,手指修長。在一張照片里,他坐在書桌前,身邊放著個煙斗,扁平的身板上套著件無袖羊毛運動衫。在另一張照片里,他盤腿坐著,膝頭躺著一只斑紋貓,身前放著一個裝著啤酒的德國舊馬克杯,杯身上畫著狩獵的場景,寫著幾個哥特字母。
“就是他發明了鋼爪。或者說,完成了鋼爪的研究工作。”
“就是他發現了可以讓第一代仿生大腦正常運轉的幾大原理。”
“他知道他們打算利用他的研究制造鋼爪嗎?”
“剛開始不知道。據報告說,第一批鋼爪投入使用后,斯庫勒曼才第一次知道了實情。當時,美國正節節敗退。蘇聯由于出其不意地率先發起進攻,獲得了巨大的先期優勢。鋼爪的發明被譽為西方社會發展的一次巨大勝利。在一段時間里,它們似乎扭轉了戰爭的態勢。”
“但是后來——”
“但是后來,鋼爪開始制造它們自己的新變種,并且無差別地攻擊蘇聯和西方諸國。只有在月球聯合國基地里的人類幸存了下來,僅剩幾千萬人。”
“幸好的是,鋼爪最后開始自相殘殺。”
“斯庫勒曼目睹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從開始到最后的整個發展過程。據說他變得憤世嫉俗、滿腹牢騷。”
卡斯特納將照片遞了回去,“你說他并沒有被特別保護起來?”
“在這個時間區間內沒有。他只是個普通的研究員。他還很年輕,在這個時間區間里,他才二十五歲。請記住這點。”
“我們到哪里能找到他?”
“政府項目所在的地點以前是一間學校。項目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地面上完成,大型的地底開發項目前還未開始。研究員住在離實驗室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軍營里。”瑞安看了一眼手表,“我們最好的時機是趁他在實驗室的工作臺前開始工作的時候。”
“不在軍營里嗎?”
“論文都在實驗室里。政府不允許任何文字形式的物品被帶出實驗室。每個研究員在離開時都會被搜身。”瑞安仔細地理了理衣服,“我們必須要小心行事。斯庫勒曼決不能有損傷。我們只要他的論文。”
“我們不能用爆能槍嗎?”
“不能。我們可不敢冒險傷害他。”
“他的論文一定會在他的工作臺上?”
“不論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允許變動論文的位置。我們目標明確,也知道確切地點。論文只可能放在一個地方。”
“他們的安保措施正中我們的下懷。”
“沒錯。”瑞安低聲說。
瑞安和卡斯特納借著樹林的掩護,快速地潛下了山坡;山坡堅硬而冰涼。他們出現在小鎮的邊緣。街道上有幾個早起的人在慢慢溜達。這個鎮子沒遭受過轟炸。目前為止,一切都完好無損。商店的窗戶釘上了木板,路邊巨大的箭頭指向地下避難所。
“他們戴著什么?”卡斯特納問,“有幾個人的臉上戴著東西。”
“那是防菌口罩,別停下。”瑞安緊握著爆能手槍和卡斯特納行走在鎮子的街道上。沒有人注意他們。
“又走過兩個沒穿制服的人。”卡斯特納說。
“我們最大的希望是出其不意。我們已經進入防御圈內部了。天空上有飛機巡邏,防備蘇聯飛行器。蘇聯間諜不可能空降到這里。不管怎么說,這里只是一個在美國中部的小實驗室。蘇聯間諜沒有理由會跑到這里來。”
“但這里有守衛。”
“所有的東西都有守衛。所有與科學相關的東西,各種各樣的研究文件。”
前方已能看到學校,門口有幾個人在走動。瑞安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斯庫勒曼會在那幾人之中嗎?
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進去。一個穿制服、戴鋼盔的守衛在檢查他們的徽章。其中幾個人戴著防菌口罩,只露出眼睛。他能認出斯庫勒曼嗎?萬一斯庫勒曼也戴著口罩呢?瑞安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戴著口罩的斯庫勒曼根本無法辨識。
瑞安不動聲色地將手槍收好,然后看著卡斯特納也收好槍。他的手緊緊拽著衣服口袋的襯里。
致眠氣晶體。在這么早的年代里,不會有人對致眠氣體免疫。一年多之后,致眠氣晶體才會被發明。致眠氣體能使方圓幾百英尺內的人陷入時長各異的睡眠。這是一種難以預測的棘手武器——但對付當下的情況最合適不過。
“我準備好了。”卡斯特納小聲說。
“等等,我們得等他來。”
他們靜靜地等待。旭日東升,溫暖的陽光照亮了清冷的天空。越來越多的研究員從街道那邊走來,排隊進了學校。瑞安和卡斯特納的呼吸帶出大團的白氣,他們來回搓著手。瑞安變得有些緊張,一個守衛不住地拿眼瞧他和卡斯特納,如果他們成了可疑分子——
一個穿厚重大衣、戴牛角框眼睛的小個子男人沿著街道,急匆匆地向學校走去。
瑞安的整個身子都繃緊了。斯庫勒曼!斯庫勒曼向守衛亮了一下他的徽章,在原地跺了跺腳,脫下露指手套,走進了大樓。一切只在轉瞬間發生。一個干練的年輕人,行色匆匆地奔向他的工作、他的論文。
“行動。”瑞安說。
他和卡斯特納向前走去。瑞安從口袋襯里中抓過致眠氣晶體。這些晶體在手里冰涼而堅硬,就像握著一把鉆石。守衛表情冷漠地看著他們走了過來,警惕地舉起了槍。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們。瑞安看著守衛的臉,毫不費力地看出他在想什么。
瑞安和卡斯特納在門口停步,“我們是FBI。”瑞安語氣平淡地說。
“出示你們的證件。”守衛不為所動。
“這是我們的證件。”瑞安說著把手從衣服口袋中拿出來,捏碎了握在其中的致眠氣晶體。
守衛肩膀下垂,表情徹底放松,軟綿綿地躺倒在地上。致眠氣體開始擴散。卡斯特納走進門內,左右張望,眼神明亮。
樓內空間不大。他們周圍,實驗工作臺和設備向四面排開。研究員們張著嘴,四肢攤開,倒在他們原來站立的地方,如同一堆堆爛泥。
“別愣著。”瑞安從卡斯特納的身旁走過,急急地往實驗室里沖去。在房間的另一頭,斯庫勒曼癱軟地趴在他的工作臺上。
他的臉貼著金屬的臺面,眼鏡掉落在地,眼睛無神地睜著。論文已被他從抽屜里取了出來,掛鎖和鑰匙還放在工作臺上。論文被拿在他的手中,壓在他的耳朵下。
卡斯特納跑到斯庫勒曼身邊,一把抓起論文,塞進了公文包。
“全部拿走!”
“已經全部拿走了。”卡斯特納拉開抽屜,將抽屜里放著的論文全部抓了出來,“一張也不剩。”
“我們走。致眠氣體很快就要消散了。”
他們沿原路跑了出去。門口又多了幾個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人——是剛才進入這個區域的研究員。
“快點。”
他們順著鎮子唯一的主街道向鎮外跑去。人們詫異地看著他們。卡斯特納緊抓著他的公文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速度愈來愈慢。
“我快……快跑不動了。”
“別停下來。”
他們跑出了鎮子,開始往山坡上爬。瑞安身子前傾,頭也不回地穿行于樹林間。現在應該有幾個研究員快醒了。其他的守衛也該趕到學校了。警報很快就會被拉響。
他們的身后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他們來了。”瑞安在山頂稍作停留,等著卡斯特納。在他們后面,人群從地下堡壘中沖出,迅速地擁上了街頭。更多的警笛聲響起,在空中陰郁地回蕩著。
“下山!”瑞安翻過山頭,順山坡往下,向時間飛船跑去,腳下不時激起干燥的塵土。卡斯特納氣喘吁吁地緊跟在他身后。他們能聽到有人大聲命令著。士兵們從山坡的另一面蜂擁而來。
瑞安爬上了飛船。他拽住卡斯特納,把他拉了進來,“關閉艙門。快把它關上!”
瑞安奔向控制臺。卡斯特納丟下公文包,抓著艙門的邊緣使勁往下拉。山頂上出現了一隊士兵。他們一邊往山坡下跑,一邊瞄準射擊。
“關門!”瑞安吼道。飛船外殼上響起了雨點般的擊打聲。“快關門!”
卡斯特納舉起爆能手槍還擊。幾道光束轟鳴著向山坡上的士兵射去。艙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卡斯特納將閂鎖旋轉關閉,又封閉了內門,“好了。都關好了。”
瑞安一把拉下能量開關。外面,未被擊中的士兵穿過燃起的大火向飛船跑來。透過舷窗,瑞安能看到他們被粒子束烤焦熏黑的臉。
一個士兵艱難地舉起槍。大多數士兵倒在地上,翻滾著,掙扎著想站起來。飛船外的場景越來越模糊。瑞安看見一個士兵艱難地跪坐了起來。他的衣服正在燃燒,滾滾濃煙從他的胳膊和肩膀上冒起,他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他雙手顫抖,弓著身子向外探出,朝著飛船,向著瑞安的方向抬起了臉。
瑞安突然遍體生寒。
窗外,場景突然消失,變成了一片虛無,空無一物,但瑞安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著舷窗。儀表改變了讀數。時間線路上,游標尺的游標循著時間線,穩穩地移動著。
在最后一刻,瑞安徑直看到了那個士兵的臉。那張臉痛苦扭曲:五官劇烈抽搐,幾乎看不出原樣。那副眼鏡已不知去向。但毫無疑問——那個人是斯庫勒曼。
瑞安坐了下來,顫抖著用手捋過頭發。
“你確定嗎?”卡斯特納問。
“確定。他一定很快蘇醒了過來,致眠氣體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效果,而且他處于房間靠里的地方。他一定是蘇醒之后就來追我們。”
“他傷得重嗎?”
“我不知道。”
卡斯特納打開了公文包,“不管怎么說,我們拿到了論文。”
瑞安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斯庫勒曼受傷了,被爆能槍擊中了,他的衣服在著火。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但更重要的是——歷史上曾發生過這件事嗎?
他的腦海里首次浮現出一個想法,他們的所作所為會使歷史朝另外的方向發展嗎?他們自己的任務是獲取斯庫勒曼的論文,這樣合聯體就能造出仿生大腦。倘若使用得當,對于幫助復原已成廢墟的地球,斯庫勒曼的成果將發揮巨大作用。機器人的勞動大軍能恢復植被,重建房屋,使地球再度變為沃土。機器人效率很高,它們一個產品周期內完成的工作量,人類可能需要辛勞數年。地球即將重新煥發生機。
但回到過去,他們是否引入了新的變量?是否創造了新的過去?是否打破了某種平衡?
瑞安站起身來,來回踱著步。
“怎么啦?”卡斯特納問,“我們拿到了論文。”
“我知道。”
“合聯體會滿意的。從現在起,聯盟所期盼的援助就不遠啦;不管它想要什么樣的援助。合聯體會進一步壯大。畢竟,合聯體會負責制造機器人,負責勞動的機器人。人類將擺脫勞動的歷史。機器人將代替人類在地面上工作。”
瑞安點了點頭,“沒錯。”
“那你怎么了?”
“我在擔心我們的時間區間。”
“你在擔心什么?”
瑞安走到控制臺前,仔細研究時間線路圖。游標尺的游標正沿著時間線向下游移動,飛船正在朝原來的時間區間前進。“我擔心,我們也許把新的變量引入了過去的時間區間。根據記錄,斯庫勒曼并未受過傷。記錄上根本沒有過這件事。這可能已經引發了另一條因果鏈。”
“比如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想找出來。我們馬上停靠一下,看看我們到底引發了什么新變化。”
瑞安駕駛飛船進入了緊鄰斯庫勒曼受傷事件的時間區間——十月初,一個多星期以后。他將飛船降落在愛荷華州首府得梅因市郊的一處農田里。太陽已下山,秋天的夜晚微涼,腳下的土地堅硬干燥。
卡斯特納緊挾著公文包,和瑞安走進了一個小鎮。得梅因市遭受了蘇聯自導導彈的轟炸,大部分工業區已不復存在。平民已被撤離,只有軍隊和建筑工人還留在城市里。
動物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游蕩,尋找食物。玻璃碎片和垃圾遍地都是,城市蕭索而荒涼。街道兩旁的房屋大多毀于轟炸引起的大火。路口和被炸平的地面上,大堆的碎石和尸體混合在一起,如同一個個墳堆,散發出腐爛的臭味,浸透了秋天的空氣。
瑞安從一個被木板釘死的報刊亭拿了一份新聞雜志——《評論周刊》。雜志受了潮,封面上滿是霉點。卡斯特納把雜志放進公文包,兩人返回時間飛船。路上,有幾個將武器裝備搬離城市的士兵從他們身邊走過,但并未盤問他們。
兩人進入了時間飛船,將艙門鎖上。飛船四周是荒棄的農田。農舍已被燒毀,莊稼也已枯死。一輛燒焦的汽車殘骸側翻在車道上。農舍的廢墟里,一群長相丑陋的豬正拱來拱去,想找點兒吃食。
瑞安坐了下來,翻開雜志。他一頁一頁慢慢地翻著,仔細地看了很久。
“你看到什么了?”卡斯特納問。
“全是關于戰爭的新聞。現在還處于戰爭的開始階段,蘇聯的自導導彈不斷轟炸,美國的飛碟炸彈如雨點般落在俄國人的領土上。”
“有提到斯庫勒曼的嗎?”
“還沒看見。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瑞安繼續翻看雜志。終于,在最后幾頁中,他找到了想看的信息。一篇豆腐塊大小的報道,只有一段。
蘇聯間諜襲擊未果
一幫蘇聯間諜,意圖摧毀位于堪薩斯州哈里斯鎮的政府研究站,遭守衛開槍射擊,隨即被擊潰。蘇聯間諜趁上早班的研究員開始工作時,偽裝成FBI特工,試圖欺騙守衛,進入試驗站的工作室。警惕的守衛攔截了他們,并開始追擊。蘇聯間諜最終逃脫。實驗室和儀器均未受損壞。兩名守衛和一名研究員在遭遇戰中身亡。守衛的名字是——
瑞安不禁捏緊了雜志。
“讀到什么了?”卡斯特納急忙湊了過來。
瑞安讀完了剩余部分。他放下雜志,慢慢地將它推給卡斯特納。
“看到什么啦?”卡斯特納掃視著那一頁。
“斯庫勒曼死了,被爆能槍殺死了。我們殺死了他,我們改變了過去。”
瑞安站起身,走到舷窗前。他點燃煙吸了一口,稍微恢復了鎮定,“我們引發了新的變化,開啟了一條新的時間線。這條線最終會怎樣根本無從知道。”
“你想說的是?”
“也許會有另外一個人研發了仿生大腦。也許變化能自我修正。時間之河會恢復到正常的軌道上。”
“為什么它會自我修正?”
“我不知道。目前的情況是,我們殺了他并偷了他的論文。政府將不可能得到他的研究成果。政府甚至都不會知道他的研究存在過。除非另有一個人做了同樣的研究,涉及了同樣的材料——”
“我們怎么才能知道?”
“我們得做更多的調查。這是唯一能查明實情的方法。”
瑞安將時間設定在2051年。
在2051年,首批鋼爪開始出現,當時蘇聯幾乎已經贏得了戰爭。聯合國孤注一擲,開始制造鋼爪,作為扭轉戰局的最后希望。
瑞安將時間飛船降落在一條山梁的頂部。他們的下方,平坦的大地向遠處無限延伸開去,廢墟、帶刺鐵絲網和武器殘骸散布其間。
卡斯特納旋開了艙門,謹慎地走出船艙,踏上地面。
“小心點兒,”瑞安說,“別忘了有鋼爪。”
卡斯特納拔出了爆能手槍,“不會忘的。”
“在這個階段,它們體型不大,大約一英寸長,金屬材質,喜歡躲在灰燼里。人形機器人目前還未出現。”
太陽高懸于天空,大概已到正午。空氣溫熱而窒悶。大團的灰燼被風吹起,從地面翻滾而過。
突然,卡斯特納渾身緊張起來,“快看,那是什么?沿著公路過來了。”
一輛滿載士兵的棕色重型卡車顛簸著朝他們緩緩駛來。卡車沿著公路一路開到了山腳下。瑞安拔出了他的爆能手槍。他和卡斯特納嚴陣以待地站著。
卡車停住了。幾個士兵跳下車,趟著灰燼順山坡往上爬來。
“準備。”瑞安壓低聲音說。
士兵來在他們身前幾步遠停了下來。瑞安和卡斯特納一言不發地舉起了爆能手槍。
一個士兵哈哈大笑起來,“把槍收好。你們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了嗎?”
“結束?”
士兵們放松了下來。他們的長官,一個紅臉大漢,在臟兮兮的額頭上抹了一把汗,推開士兵們走到瑞安面前。他的軍服破爛而骯臟,一雙開裂的皮靴沾滿了灰燼,“戰爭已結束一個星期了。別愣著啦!有好多事等著我們忙呢。我們會捎上你們一起回去。”
“回去?”
“我們正在召集前線哨所的哨兵。你們的通信中斷了嗎?收不到信息嗎?”
“是的。”瑞安說。
“等人人都知道戰爭結束,肯定得幾個月之后了。來吧。沒時間站在這里閑聊。”
瑞安挪動了下身子,“告訴我。你說戰爭結束了?但——”
“這是件好事,反正我們也堅持不下去了。”軍官拍了拍皮帶,“你不會剛好帶著香煙吧?”
瑞安慢吞吞地掏出了煙盒。他把香煙全取了出來,遞給軍官,然后仔細地捏扁煙盒,放回了口袋。
“謝謝。”軍官將香煙發給他的手下。他們點燃了香煙。“是的,這是件好事。我們差一點兒就完蛋了。”
卡斯特納忽然開口:“鋼爪,鋼爪怎么樣了?”
軍官皺起了眉頭,“什么?”
“為什么戰爭結束得這么……這么突然?”
“蘇聯國內發生了反革命運動。這幾個月,我們一直在向蘇聯投放間諜和宣傳材料。真沒想過會產生這么大的效果。他們其實比我們了解的脆弱得多。”
“那戰爭真的結束了?”
“當然。”軍官抓住了瑞安的胳膊,“走吧。我們還有活兒要干。我們要把這些該死的灰燼都清除掉,然后種上東西。”
“種上?莊稼?”
“當然,不然你想種什么?”
瑞安掙脫了軍官,“我就直話直說了。戰爭結束了,再沒仗打了。而你從沒聽說過鋼爪?那種叫鋼爪的武器?”
軍官的臉皺了起來,“你在說什么?”
“機械殺手。機器人。一種武器。”
圍著他們的士兵往后退了一步,“他到底在說什么?”
“你最好解釋清楚。”軍官說,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你說的鋼爪是個什么東西?”
“戰爭期間沒開發新的武器嗎?”卡斯特納問。
沒人回答。最后,一個士兵嘟囔道:“我想我知道他說的什么。他說的是道寧的地雷。”
瑞安將頭轉向他,“什么?”
“一個英國物理學家。他一直在試驗制造機械地雷,擁有自主權的那種。機器人地雷。但他的地雷沒法自我修復。于是政府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加大了宣傳戰的力度。”
“所以戰爭才結束。”軍官說著抬腿離開,“我們走。”
士兵們跟在他身后,順山坡往下走去。
“來嗎?”軍官中途停了一下,回頭看向瑞安和卡斯特納。
“我們一會兒過來,”瑞安說,“我們得收拾下裝備。”
“好的,沿公路往南走大約半英里就能到營地。那里有一個聚居點,住著從月球回來的人。”
“從月球回來?”
“我們前不久開始向月球轉移人員和設備,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也許這是件好事,誰沒事兒想離開地球?”
“謝謝你的香煙。”一個士兵轉身喊道。軍官坐上駕駛座,士兵們有序地登上后車廂。卡車發動了起來,轟鳴著沿著公路繼續駛去。
瑞安和卡斯特納看著卡車駛遠。
“看來,斯庫勒曼死亡的影響一直未被抵消。”瑞安低聲說,“一個全新的過去——”
“不知道這樣的影響有多深遠,會不會延續到我們的時代。”
“要想弄清楚只有一個方法。”
卡斯特納點了點頭,“我想馬上就想知道,越快越好。我們出發吧。”
瑞安若有所思地點頭道:“越快越好。”
他們進入了時間飛船。卡斯特納抱著公文包坐下。瑞安調整著控制臺的按鈕。舷窗外的景象倏忽一閃,消失無蹤。飛船又航行在時間之河中,向他們的時代而去。
瑞安表情肅然,“我簡直不能相信。過去的整體框架被改變了,一條全新的時間鏈被引發了,并向各段時間區間擴散,我們的時間流被改動得越來越多。”
“那么,等我們回去,將不再是我們的時代。現在根本無法預知會有多大的不同。一切都從斯庫勒曼死亡開始,一個事件造就了一個全新的歷史。”
“不能從斯庫勒曼死亡那一刻算起。”瑞安糾正道。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不能從他的死亡算起,而是他的論文丟失的那一刻。因為斯庫勒曼的死亡,政府無法獲得成功制造仿生大腦的方法,所以鋼爪永遠不會出現。”
“這不是一碼事嗎?”
“是嗎?”
卡斯特納猛地抬起頭來,“解釋一下。”
“斯庫勒曼的死亡無關緊要。對于政府來說,論文的丟失才是決定性的因素。”瑞安指了指卡斯特納的公文包,“論文在哪里?在那里。在我們手里。”
卡斯特納點頭道:“你說得沒錯。”
“我們可以回到過去,把論文交給某個政府機構,以此恢復局勢。斯庫勒曼無關緊要,他的論文才至關重要。”
瑞安將手伸向能量開關。
“等等!”卡斯特納說,“你不想去看看現在是什么樣的嗎?我們應該去看看我們的時代有了什么改變。”
瑞安遲疑了,“有道理。”
“那之后,我們再決定該怎么做,是否應該歸還論文。”
“好吧。我們繼續返回,到時再做打算。”
時間線路圖上,游標差不多已回到了初始位置。瑞安握住能量開關,目不轉睛地盯著游標。卡斯特納緊緊地抱著膝頭上沉甸甸的公文包。
“我們快到了。”瑞安說。
“快到我們自己的時代了嗎?”
“還要一會兒。”瑞安握著能量開關,站了起來,“不知道我們會看見什么。”
“或許快要認不出了。”
瑞安感受著手掌下冰涼的金屬質感,深吸了一口氣。他們的世界會有多大變化?他們會見到熟悉的東西嗎?他們是否使所有熟悉的東西都消失了?
一件事的發端,引起了一連串巨大而不可預知的變化,由此形成的影響如巨浪般向時間之河的下游奔涌而去,改變了每一段時間區間,傳入了未來的所有紀元。第二場戰爭永遠沒有發生。在鋼爪被發明出來之前,戰爭就已結束。仿生大腦的概念一直沒被轉化為可行的實際應用——推動戰爭威力最大的引擎從未存在過。人類將精力從戰爭轉到了星球的重建上。
瑞安身前的儀表指針擺動起來。再過幾秒鐘,他們就將返回。地球會是什么模樣?還有保持原樣的東西嗎?
地球上的五十座城市,也許已煙消云散。他的兒子喬恩還在房間里安靜讀書嗎?合聯體、政府、聯盟以及它的實驗室、辦公室、高樓、樓頂停車坪和警衛,還有整個復雜的社會結構,所有這些是不是都已消失得不留一點兒痕跡?也許吧。
他們將看到的會是什么?
“我們馬上就會知道。”瑞安輕聲說。
“不會太久的。”卡斯特納站起身,走到舷窗邊,“我要親眼看看。它一定是個很陌生的世界。”
瑞安拉下能量開關。飛船猝然一頓,脫離了時間之河。舷窗外出現水波紋,隨即真實的世界顯露出來。飛船的配重自動調控系統啟動,船身恢復平穩。此時,飛船正飛馳在大地表面的上空。
卡斯特納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看見了什么?”瑞安急忙問道,他正調整著飛船的速度,“外面有什么?”
卡斯特納沒回答。
“你看見了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卡斯特納從舷窗前轉過身來,“非常有趣,你自己看。”
“外面有什么?”
卡斯特納拿上他的公文包,緩緩地坐下了,“這開啟了一條全新的思路。”
瑞安走到舷窗前,向外看去。他們的下方是地球。但不是他們離開時的地球。
田野,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田野,還有公園。公園和金黃的田野。目之所及的遠方,只有星羅棋布的金黃色和綠色方塊,沒有一絲雜色。
“沒有城市。”瑞安聲音嘶啞地說。
“是的。你難道不記得了嗎?人們都在田野里勞作,或者在公園里散步,討論著宇宙的本質。”
“這是喬恩看到的景象。”
“你的兒子描述得非常精準。”
瑞安滿臉茫然地走回控制臺前,頭腦里一片混亂。他在椅子上坐下,放下起落抓鉤。飛船緩緩下降,從一片平整的田地上方滑翔而過。男人和女人驚恐地抬起頭看向飛船——穿著長袍的男人和女人。
飛船飛過了一個公園。一群動物慌亂地跑開——像鹿一樣的動物。
這是喬恩看見的世界。這是喬恩的幻象。田野、公園,還有衣袂飄飄的男人和女人在小徑上散步,討論著關于宇宙的問題。而另外的那個世界,他的世界,已不復存在。聯盟不在了。
他一輩子的心血毀了,不存于這個世界。他的兒子,喬恩,消失了。他再也見不到喬恩了。他的心血、他的兒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我們得回去。”瑞安突然說。
卡斯特納眨了眨眼睛,“你說什么?”
“我們必須把論文還回它所屬的時間區間。我們無法將場景完全復原,但我們可以把論文放到政府的手上。這樣將會修復所有的相關因素。”
“你是認真的嗎?”
瑞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向卡斯特納,“把論文給我。現在形勢嚴峻,我們的動作得快。東西必須放回原位。”
卡斯特納向后退去,猛然拔出了他的手槍。瑞安猛沖過去。他的肩膀撞上卡斯特納,將小個子生意人撞翻在地。手槍被打脫手,劃過飛船地板,“咔嗒”一聲碰在了船壁上。論文漫天飛舞。
“你個大蠢蛋!”瑞安跪到地上,伸手去抓論文。
卡斯特納跑去追槍。他一把抄起槍,他的一張胖臉表情堅定而執拗。瑞安用余光瞥見了他的模樣,一時間幾乎忍不住想發笑。卡斯特納的臉漲得通紅,兩頰如燒鐵般滾燙。他笨手笨腳地握住槍,舉起來瞄準。
“卡斯特納,天啦——”
小個子商人的手指扣緊了扳機。恐懼突發而至,瑞安如墜冰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手槍轟然發射,噼啪作響的能量束飛過船艙。瑞安忙向旁邊跳去,粒子束“嗖”的從他身邊掠過。
散落在地板上的斯庫勒曼論文燃起了火焰,火光耀眼。不過片刻,論文便燃燒殆盡。火光閃爍了幾下便熄滅了,只剩下紙灰。粒子束淡淡的酸味飄向瑞安,讓他鼻子發癢、眼睛流淚。
“抱歉。”卡斯特納喃喃道,他把手槍放在控制臺上,“你不覺得我們最好還是先降落?我們離地面已經非常近了。”
瑞安機械地走到控制臺前。過了一會兒,他在椅子上坐下,開始調整操作臺的按鈕,降低飛船的速度。他一言不發。
“我開始有點兒理解喬恩了。”卡斯特納輕聲說,“他一定有某種感知平行時空的能力,能夠察知其他可能的未來。隨著時間飛船的建造,他看到的幻象也越來越清晰,對嗎?每過一天,他看到的幻象也就越加真實。每過一天,時間飛船便越接近完工。”
瑞安點了點頭。
“這讓我有了一系列全新的猜想。中世紀圣人看到的神秘幻象,說不定是其他的未來,另外的時間分支。看到地獄也許是糟糕的時間分支,看到天堂也許是美好的時間分支。我們的世界,處于不好也不壞的時間主線。而喬恩看到的永恒不變世界的幻象,是一種時間靜止的狀態。不是其他的世界,而正是這個世界。他從時間之河之外看到了這一切。我們也得多想想這種情況。”
飛船在一個公園的邊緣穩穩地著陸了。卡斯特納走到舷窗前,看著窗外的樹木。
“我的家族保留下來的書中有一些樹木的圖片。”他沉思道,“我們旁邊的這些樹是漆椒樹。那邊的那些樹,叫作常青樹——它們四季常青,這是它們名字的由來。”
卡斯特納拿起他的公文包,緊緊攥著,向艙門走去。
“讓我們去見見當地人。我們可以同他們一起討論問題,形而上的問題。”他對瑞安咧嘴一笑,“我一直很喜歡形而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