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類之環和話劇導演
- 宿命:榮格的游戲
- 李帕圖
- 5739字
- 2022-11-20 20:01:03
二一六六年四月四號上午,新CD市立科技館。
“麻煩各位掃過身份信息之后的爺爺奶奶們可以到中庭集合,我們會在那里發放入館手環和參觀手冊。”一個戴著迷你擴音器的姑娘揮動著手里的小紅旗催促著站在取票機前徘徊的游客。
舉著小旗的姑娘站在科技館前的臺階上踮著腳尖清點著人數,下面站著的基本上都是頭發花白的老年人,今天是市文化宮組織的“退休老人憶青春”活動,這一批老人基本上都是21世紀末22世紀初出生的孩子,災厄紀元的余波仍然影響著全世界,到處都百廢待興,由于人口的驟減,他們有的甚至還沒有變聲就得一邊上學一邊投身到基層重建的時代洪流中去。
“奇怪,怎么少了兩個大爺?”小姑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終端,“大家稍微等一等,咱們有兩位大爺還沒有到,再等五分鐘,如果沒來咱們就進去,大家說好不好啊?”
臺階下的老年人們原本就沒有理會姑娘在那里聊天,在聽到她的話之后只是匆匆點了點頭然后就接著聊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省心還是操心呢?”姑娘看著不怎么響應她的老人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看樣子大家聊得熱火朝天也不像是一時半會兒就會被不法分子騙走的樣子,姑娘決定去一旁的驗票口找找自己今天的搭檔。
“樸候!你又在偷懶!”姑娘皺著眉頭拿手上的終端板不輕不重地打在一個蹲在陰涼處看著房檐發呆的青年頭上。
樸候并沒有捂著頭抱怨,他就像是丟了魂兒一樣直愣愣的盯著房檐的角落,要是換成不認識的人估計會打電話給醫療中心說有人下潛了,但是姑娘并沒有太驚訝,只是習以為常地蹲在了樸候的身邊。
“你在看什么?”姑娘有些好奇地順著樸候的目光看去。
“鳥巢。”樸候沖著房檐下幾只在簡陋巢穴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小鳥揚了揚目光輕聲回答到,他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和他年輕的臉龐不匹配的厚重感,就像是一個披著年輕孩子人皮的千年老怪物。
“鳥巢有什么好看的嘛,我那邊都忙不過來了你還在這里偷懶。”姑娘一邊戳著樸候的肩膀一邊嘟囔著。
“你聽過諾亞方舟的故事嗎?”樸候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姑娘一個問題。
“你是說圣經里的那個方舟嗎?”姑娘想了想問他。
“嗯,”樸候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認真聽他講話的姑娘,有些柔和地笑了笑,“上帝耶和華降下洪水懲罰世間的罪惡,卻放過了‘完全人’諾亞,諾亞根據神的指示建造了一艘巨大的方舟然后帶上了自己的家人和一對一對的牲畜禽獸開始在洪水中漂流,在當上帝的怒火結束的時候,洪水早已經淹沒了世界上最高的山,溺斃了除諾亞方舟以外的一切生物,諾亞派出了三次鴿子去偵察外界的情況,第一只空手而歸,第二次銜回來了一枝橄欖枝,第三次那只鴿子再也沒有回來,諾亞就說洪水結束了,它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窩,于是諾亞就和家人以及所有的動物們走出了方舟。”
“可這一窩不是鴿子,就是普通麻雀啊。”姑娘覺得樸候不著邊際吹牛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戳穿他。
“上個世紀,洪水來臨的時候各國都做出了類似諾亞方舟的動物保存計劃,咱們國家也不例外,這種稀松平常的雀鳥并不在保護清單里,可是在我們開始向上澆筑鋼筋修建空中地基的時候,它們就一點一點地跟著我們向上飛,我們往上修一點它們就往上撲騰一會兒翅膀,最后和我們前后腳到達了新竣工的海上城市。”被姑娘陰陽怪氣地抬杠樸候并沒有氣惱,反而笑地更開心了起來。
“對哦,你不說我還沒反應過來呢,那它們算是偷渡客嗎?”姑娘歪著頭仔細想著剛剛樸候講的故事。
“我也沒仔細想過,算吧。”樸候也若有所思地想著姑娘的問題。
“所以你剛剛發呆就是在想這個?”姑娘接著問他。
“嗯,是個挺重要的問題,我在想如果我是一只鳥的話,我會想當鴿子還是雀鳥,”樸候伸了個懶腰,“難選的很,是被人強制抓上無比巨大的大船,還是自己勞神費命地往天上的城市飛。”
“這有啥難選的,當然是鴿子啦,又可以舒舒服服坐船又長得漂亮。”姑娘像是安慰似地拍了拍樸候的頭,然后站了起來朝館門口吵鬧的老人們走去。
樸候饒有興趣地盯著挨個耐心回答老人們有些孩子氣的問題的姑娘,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樸候撐著地板站了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仍在吵鬧的雛鳥后,也朝著姑娘走了過去。
在樸候帶著文化宮發放的紅星帽子走到姑娘身邊的時候,那兩個姑娘口中沒有到的老人也姍姍來遲地走了過來,姑娘再次清點無誤了之后就揮動著手中的小旗子招呼著大家有序地進了科技館。
科技館在舊城紀念碑的前方,這里的正下方就是原本的CD市科技館,除了將原本的按照不同市級區來做規劃變成了統一的扇形規劃區以外,新成都的城市布局和海底舊成都的原址比起來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出于實用性的考慮,原本的科技館和博物館都被并在這棟樓里,分為人文科學區和自然科學區,科技館本身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回字形建筑,而被安置在中庭的是一個遠高于科技館的龐然大物。樸候在和姑娘打了個招呼后就離開了姑娘帶著的解說隊伍來到了中庭,他仰著脖子看著這個盤踞在中庭的建筑,那是一個已經有些生銹了的大圓環,外表包裹著數不清的氧化電纜和老式電子元件,它是一個圓環,可是將近20層普通民房的高度卻讓它可以遮住它面前旅人視線中大部分的天空,就像是某個巨人的呼啦圈一樣。
“這就是人類之環嗎?”一個聲音在樸候的身邊響了起來,他扭頭一看,發現是一個金發的俊美外國男人,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悶青色頭發的外國姑娘,姑娘的頭上戴著一個可愛的熊貓發箍,樸候認得那個發箍,是新成都動物園的紀念品。
“游客?”樸候環顧了一下空無一人的四周,在確定男人是在問自己后撓了撓頭說到,“中文說的不錯。”
“謝謝,我是英國人,中文和我女朋友學的。”金發男子指了指身旁一臉幽怨看著他的外國姑娘,那個嚼著口香糖的姑娘輕輕拉扯著他的袖子,金發男子微微俯身,姑娘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她就離開了中庭。
“這年頭國際旅游可不像以前那么方便。”樸候并沒有過多關注他,轉頭繼續注視著被叫做“人類之環”的建筑。
“確實,攢了好久的錢,排號也排了好久,當時在幾個國家之間猶豫,最后因為大學選修課上看的一部老電影來了這。”金發男子笑了笑倚在了面前的欄桿上。
“什么電影?”
“《岡仁波齊》,你看過嗎?”金發男子眼睛一亮,像是來了興趣一樣。
“沒有。”樸候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在這里站一會兒,不過他也并沒有想把眼前這個旅人趕走的欲望。
“一個特別干凈的故事,講的是一群村民徒步去朝圣,你知道朝圣嗎?”
“關乎旅程的宗教活動?不太清楚,”樸候微微搖了搖頭,“我只是個平頭老百姓,宗教對我來說太玄乎了,我不相信。”
“正是因為你不是什么偉大的人才更應該相信什么,那樣才能活下去不是嗎?”金發男子笑了笑,他在發現樸候沒有關注他以后也轉過頭去看著遮天蔽日的人類之環,“現在這個世界,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早就死完了。”
樸候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專心注視著人類之環上某一塊暴露在空氣中的老化電路板的金發男子。
“樸候,市文化宮職員。”樸候想了想,朝他伸出了手。
“Lulu Browne,話劇導演。”叫做Lulu的金發男子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和樸候握了握手。
“現在電影都很少拍了,居然還有人去買票看話劇嗎?”樸候有些好奇。
“他們不看和我不排,這兩件事沒有邏輯關系。”Lulu有些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種玫瑰不種小麥的人嘛……”樸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什么?”Lulu沒有聽清。
“沒什么,”樸候擺了擺手,“我最近在看災厄前世代的文學作品。”
“你是個拾荒者?”Lulu有些意外地打量著穿著古板一絲不茍的樸候。
“我一個朋友是,和他聊天的時候發現以前的東西還挺有意思的。”樸候在說的時候晃了一下神,像是想起了誰。
Lulu點了點頭之后就沒有再說話,話題終結在了這里,整個中庭空蕩蕩的,除了安靜的人類之環以外就是沉默的兩人,他們都專心致志地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沒有一個人想要離開,一股有些尷尬的氣氛籠罩了站在中庭里的兩個人。
“那,樸先生,你相信什么呢?”Lulu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語氣有些飄忽,就像是不經意間說出的心里話一樣。
“在奧運會還沒有停辦之前,我曾經是棋院的一個選手,”樸候瞟了突然開口的Lulu一眼,“我剛從青訓隊畢業準備正式參賽的時候全球的各類體育賽事就停辦了,棋院解散以后,我和好多棋院的朋友們都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單位去。”
“所以你們是信什么業內專用的圍棋之神嗎?”Lulu伸出雙手不斷抖動著手指,非常老土的裝幽靈嚇人方式。
“圍棋沒有神的,”樸候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或許是以前教練的訓練方式太嚴厲了,我只信自己的大腦。”
“大腦也是會騙人的哦。”Lulu好心地提醒。
“我知道,”樸候的眉眼慢慢地低垂了下去,“糟透了不是嗎?”
Lulu饒有興趣地多看了兩眼面前的這個年輕男子,他看上去溫柔和善,說話的語調也是不急不徐的,就像是最冷的冬天,在雪地里從保溫袋里遞給你一杯暖和的花茶。今年的倒春寒格外地漫長,這樣一個穿著長襯衣毛背心的男人看上去并不招搖,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當他思考的時候全世界的光都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光是看上去就像那種會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偉人,腦袋里面總是裝著一大堆心事,可往往也是這種人,拿不到一個善終的結局。
“你知道人類之環的來歷嗎?”Lulu看著樸候突然問到。
“三十年代全球政府為了找到消失的人類意識在全球建造了三個頻率特殊的神經脈沖信號增強環,這是其中之一。”樸候回答了Lulu。
“這是它的定義,我是問它的來歷。”Lulu在聽到樸候的答案之后,微微搖了搖頭。
“為了尋找人類下潛的意識到底去了哪里?”樸候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問到,他是一個對生物很頭疼的人,所以并沒有過多地關注過這方面的消息,除了一些便于閱讀的科普文章,他對意識下潛了解的事情并不算多。
“三十年代,意識下潛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頂尖的腦神經科學家在聯合國提供的實驗室里發現了,當人的意識開始下潛的時候,神經單元并不會像腦死亡那樣全部熄滅,相反,那些神經單元異常的活躍,它們跳躍著,閃爍著,即使是人類腦部活動最發達的時候也無法比肩的光芒,然后,它們全都匯聚成了一股,朝著腦部的某個方向疾馳而去,”Lulu伸手在樸候的頭上某一處輕輕點了點,“在這里。”
“意識之窗,對吧。”樸候摸了摸剛剛Lulu碰到的那個地方。
“嗯,意識之窗,在所有神經單元的光芒沖向那個地方后就消失了,就像是沖破了顱腔在外界飄散了一樣,隨后意識下潛的實驗體大腦就呈現了類腦死亡的狀態,再也沒有醒過來。”Lulu盯著人類之環繼續講著故事。
“然后呢?”樸候接著問到。
“然后這幫腦神經科學家沒轍了,就找來了各個領域的所有佼佼者,”Lulu說到,“他們沒日沒夜地研究,腦神經,物理,生命科學,拓撲學等等,這幫地球上最聰明的人發現人在意識下潛的時候神經元的活躍程度并不是消失了,它們更像是……出走了。”
“從意識之窗?”
“嗯,也是那個時候開始,那里被命名為意識之窗,”Lulu點了點頭,“科學家們做出了一個數據模型,在這個模型里出現了一條理論上應該存在的“Path”,假設這條Path連接著人類的大腦和某個意識會在的地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只要能夠找到這條Path,人類就有可能可以找回丟失的那些意識,這些聰明人決定做一件從未有過的事情,他們起草了一個空前絕后的Interdisciplinary Project,這個計劃涉及到了迄今為止人類幾乎所有自然科學學科的專業領域,牽扯到了數之不盡的各國科研機密,但是為了人類不再下潛的未來,各國政府也摒棄了成見通力合作,就像洪水那次一樣。”
“這個計劃,就是人類之環?”
“嗯,”Lulu點了點頭,“人類在全球的三個地方建造了三個遮天蔽日的巨型神經脈沖信號增強儀,功率大到足以覆蓋地球的每一個角落,為了紀念人類在天災面前團結一心,這三尊儀器被命名為‘人類之環’,在啟動的那天大家興致勃勃地開了現場直播,三個增強儀同時開啟的那一刻甚至都不需要看直播,方圓幾十里的人們都看到了比太陽還熾烈的強光。”
“結果并沒有成功。”樸候說到,Lulu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那個理論環節出錯了,人類之環并沒有帶來希望,在人類之環全功率運行的7秒半之后,巨大的功率負荷引發了爆炸,在人類之環面前操作的所有科學家,無人生還,”Lulu說到,“在直播設備被燒壞的前幾秒,鏡頭前的那些科學家們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們沒有一個人逃跑,而是不約而同地手挽著手,在沖天的火光吞食他們的瞬間嘶聲怒吼出了兩個字。”
“人類。”樸候低下了頭,這個結局他是知道的,被不知道哪個人拿華麗的辭藻堆砌了之后印在了科技館的宣傳冊上。
“創造這三個人類之環的科學家都離開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夠理解那些像天書一樣的圖紙筆記,那是所有學科結合后的結晶,是人類的巴別塔,”或許是在欄桿上趴久了,Lulu伸了個懶腰,“‘人類之環’計劃就這么被擱置了,為了紀念他們,也為了鉆研改進他們的研究,聯合國和各國政府設立了無國籍的國際科研組織‘阿基米德議會’,希望有一天能重啟這三個巨環,把那些迷路的靈魂帶回家。”
“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樸候用食指輕輕地敲了敲欄桿。
“所以說,你說那些被選送進阿基米德議會的少年少女們,哦不對,現在他們應該已經是中年大叔大嬸了吧,二三十年過去了他們還是沒能找到怎樣改進人類之環,他們在慢慢發育身體,慢慢長出胡茬的時候會不會和你一樣,什么都不相信呢?”Lulu突然話鋒一轉。
“在這兒等著我呢,”樸候愣了一下,然后低頭笑了笑,“我說過,我只相信我的大腦。”
“等于沒說,”Lulu搖了搖頭,“一個完整的人是需要去信點東西的,你并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樸先生。”
“也許吧。”樸候沒有再和眼前這個自來熟的奇怪金發男子辯解,他選擇了點頭承認。
那陣沉默再次籠罩在了兩個人周圍,他們身后就是人聲鼎沸的科技館入口走廊,往左是自然科學館,往右是人文科學館,可是那些吵鬧仿佛跟空蕩蕩的中庭無關。
“樸候!你怎么又在偷懶?我一個人看不了那么多的爺爺奶奶。”突然,帶著帽子的姑娘有些生氣地走到了中庭邊上,她有些生氣地沖著樸候揮動了兩下棋子,樸候撓著頭朝她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笑著道歉。
“樸先生。”Lulu叫住了他。
“嗯?”
“我在館外掃描身份的那個地方無意中聽見了你和那個姑娘的談話,”Lulu仍然背對著他,他的目光沒有離開中庭的龐然大物,“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記住你的名字了。”
“那真是麻煩你了。”樸候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笑了笑,然后重新轉身朝著氣鼓鼓的姑娘走去。
“那個老外是誰啊?你的朋友嗎?”樸候走到姑娘身邊的時候,姑娘有些好奇地問他。
“一個莫名其妙的話劇導演。”樸候在離開中庭的轉角最后深深地看了Lulu一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他也是人類之環生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