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洛公墓是全新成都唯一一座仍然還在使用傳統土葬和石料墓碑的老公墓，因為陸行板塊的原因，絕大部分的公墓都采用了壓縮技術，把人的骨灰壓縮成一顆安置在柜中的球體，現代公墓理論上來說就是一個儲存碳球的博物館，每一顆碳球都有著自己的編號，代表著一個曾經活著的人，你去祭拜你的親人朋友，也同樣會路過數之不盡的故事，呆在你故人上一個柜子的是教一輩子書的老師，左邊是一個不算太火的三流小明星，右邊是個夭折的孩子，下面是個自殺的少年，大家過著完全不同的人生，最后的終點都是變成這樣一個小球，沒什么區別。他們都乖乖地躺在密密麻麻的柜子里等著人們到來，點亮柜子邊緣的照明燈再看自己一眼。

陳束很不喜歡那種感覺，你在和故人說話的時候就總感覺有一堆八卦的小鬼托著腮躲在一旁偷聽一樣，一點私密性都沒有了，所以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還以給羅小麥當牛做馬三年為交換條件找羅家借了不少錢，最后在最昂貴的平洛公墓選了個三個在墓園頂，可以俯瞰城市的好位置。

楊里的遺體在他和徐乾逃出勘探地塔的那天，在那些堆積成山的廢品垃圾里挖了好久才挖到，徐乾扛著濕漉漉的董金，陳束抱著散發著異味的楊里，兩個人開著董剛的懸浮車一瘸一拐地行駛在公路上，沒有地方愿意處理死得不明不白的兩具遺體，陳束挨個敲門膝蓋都快跪腫了才有一家黑市冶金店看著金剛兄弟的面子為他倆草草地做了火化。

董金，楊里，加上被勞安成處理掉了的董剛，三個人被陳束給安葬在這里，往前望去就是通明的城市，隱隱的喧鬧聲被遠離的空氣一層層削弱，傳到這里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呢喃細語，甚至都沒有路過耳邊的風聲音大。

“好安靜啊?！标愂驹谌四贡疤魍h處的城市，星星點點的密麻燈光讓他的目光有些失焦。

就這樣站了好一會兒，陳束才回過神來，從斜挎的布袋子里摸出了一瓶從羅阿肯的華麗公寓順出來的高檔果酒，掐著軟木塞打開之后，毫不吝嗇地順著三個墓碑來回傾倒了起來，只是到最右邊那個碑的時候，斟酒的幅度會小很多，那個墓碑的主人才十九歲，不能怎么多喝。

倒完酒之后，陳束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包香煙，抽出三根叼在嘴上挨個點燃，他微微咳嗽了一下，將另外兩根分別放到了董剛和楊里的墓碑上。

“好安靜啊。”陳束對著瓶子仰頭喝了一大口，又感嘆了一遍。

他那之后就沒有再說過話了，安安靜靜地盤腿坐在三塊普通方正的石碑面前。事實上自從和羅盤戰隊的比賽重新讓陳束恢復正常之后，他隔三岔五就會到這里來，每次來的路上都會想一堆帶著自己風格特色的笑話，梗又爛又沒品，但是當他爬那并不算高的臺階來到這墓園最高處時，又總是喘著氣，什么話都不說。

該說什么呢？這三個人哪一個不是陳束的朋友？哪一個不是因為陳束死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陳束有些心虛，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辯解什么，可是卻只是咳嗽了兩聲，然后抱著瓶子“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沒有醒酒，沒有品酒，沒有什么砸吧砸吧嘴還能嘗到“鉤住舌頭的回甘”，他就這樣猛灌著，像是單純地口渴了一樣。

“口渴就滾去喝水，你不要命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陳束的背后傳來，他甚至都不用回頭就知道來者是誰，這個世界上另一個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只有他。

“你懂個屁，果酒，不上頭?！标愂嗔巳嘁呀涢_始有些迷離的眼睛，徐乾兩三步走上前來，快步奪走了陳束手中已經快要見底的酒瓶子。

“怪不得羅阿肯在公寓里歇斯底里地大吼要宰了你宰了你的，我知道為什么了?！毙烨[著眼睛看了看那瓶酒的標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喝點兒？”

“我不太會喝?！?

“我也是，特別討厭，但是剛子特喜歡喝，他管這個叫做魔法藥水，”陳束故作玄虛地擺弄著兩只手，“說你有天大的麻煩，只要一直喝下去也總會有一個瞬間忘掉一切的，那個瞬間你是最自由的，什么都沒法煩到你?！?

“瞬間是指肝硬化的瞬間嗎？”

陳束有些意外地看向剛剛吐槽了一個梗出來的徐乾，鼓勵性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居然會講笑話了，真是難得，”陳束笑畢，眼神重新看向遠處被光污染搞成橘紅色的黑夜，“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羊湖被你抓住了，你和我講了一個讓我的腳趾頭都摳緊鞋墊的爛梗?！?

徐乾沒有搭理陳束的冷嘲熱諷，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這個賤不兮兮的男人，他坐在了陳束的身邊，沒有一絲猶豫地拔開軟木塞仰頭喝了最后那一口。

“徐乾?！?

“嗯？”

“全國賽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得看斐多還活著不?！?

“一定已經被我們干掉了?！?

“……我不知道，繼續跟著你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酒量太差了，徐乾的眼里也多了些許的迷茫，“男人得完成他們答應的承諾，這是你說的?！?

“你已經做到了，我會如約幫你完成了復仇，你也幫我走到了全國總決賽，不是應該結束了嗎？”

“那是和你的承諾，“徐乾搖了搖頭，”我和阿金，還有剛子都有承諾呢。”

“什么？”

“剛子的囑托是讓我看著你一點，不要讓你再中二和犯傻了，你朋友本來就不多，要是我不陪著你，你就只剩一個人，那種滋味不好受。”

“…那阿金的呢？”

“你該知道的，阿金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想看著你成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的人，他要我幫你，幫你披荊斬棘，幫你走到世界的盡頭去，如果你真的是什么救世主的話，再輔佐你帶上王冠，大概就是這些意思吧，原話記不太清了?！?

“確實很有他們的風格啊。”陳束有些感概。

徐乾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兩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三塊墓碑前，只有風路過的時候會發出類似耳語的悉索聲。

“你呢？”徐乾突然開口。

“嗯？”

“你接下來的路，如果你奪冠了，接下來你要去干嘛？”

“接著打比賽，直到我成為今年的總冠軍?！?

“還要接著打嗎？”

“嗯，”陳束閉上了有些許疲憊的雙眼，“羅素米格爾說，一條路的閘口通道被打開的那一刻，只有當第一個人走完了全程之后，這條路才能夠存在。”

“什么意思？”

“沒什么。”陳束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像是認命了一樣嘆氣。

看著陳束心事重重的樣子，徐乾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扭頭繼續看著遠處的城市夜景。

“所以你還是決定要留下來做英雄，對吧？”徐乾沒來由地問，“要不然憑你的性格，老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著了。”

“隨你們怎么說吧?！标愂牟辉谘傻仉S手折了一根野草，叼在嘴里咀嚼起它的根莖。

徐乾看著陳束滿臉強裝成無所謂的表情，并沒有戳穿他。

他已經變了很多了，如果在剛認識的時候問他這個問題，他一定會是真的一臉鳥樣的無所謂，可是現在他的手在微微發抖，眼神里也滿是迷茫和猶豫，簡直就像馬上要上刑場了一樣。

“你害怕過嗎？陳束，”徐乾看著遠處朦朧的陸地星光追問到，“害怕他們說的，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

“……以前，以前其實不怕的，以前我多勇啊，我的人生都燙手，對每一個靠近我的人不停揮舞著拳頭，沖鋒沖鋒沖鋒，要么他們鼻青臉腫，要么我倒在地上，就這么簡單，”陳束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地說著，語氣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完全沒有他說的那么熱血沸騰，“但是現在，有點怕了。”

“因為你不再是光桿司令了，盡管你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瘋狗，你的身邊還是越來越多同行的狗，其他品種的，泰迪，柯基，薩摩耶，金毛，沒那么瘋，但是很忠誠，一直跟著你，”徐乾替他做出解釋，“你發現，命運是個很下三濫的東西，當它沒有辦法和你單挑的時候，就會挑你身邊的打不贏它的，一個一個下手?！?

不知道是語塞還是被戳中了心事，面對徐乾鋒利的事實，陳束不敢再說話，就像他幾度身處審判那些忠誠小狗的現場一樣。

“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忠誠的狗哦，大家都跟隨著他們想跟隨的大狗，他們被處死的時候，那些大狗也會和你一樣生氣，一樣憤怒，一樣，害怕，”徐乾接著說到，“這應該就是米格爾希望你做救世主的原因吧，越慘的人越可以同情和憐憫那些同樣在失去的人，也就越有動機去救他們，縱觀這個世界，或許沒有人比你更慘了?！?

喂喂喂，不是應該是戰前暖心動員談話嗎？你怎么罵人??？

“你說不出這么生動的比喻?！边^了許久，陳束有些悶的聲音才輕輕地響起。

“《當所有流星都結冰》，舊世代的一本三流小說，講一個高中生逃跑的故事，看的時候好幾次都無聊到睡著，但是這句話我記住了?！北淮链┑男烨⒉粴鈵?，反而老老實實地承認了。

“是嘛，居然還有你看過我沒看過的舊世代小說？那我可得去找找?！?

“回頭送給你?！?

一陣靜默。

“好安靜啊?！憋L大了起來，陳束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你說了些啥就說完了？”

“就是告訴你，害怕也沒關系，我會罩著你的，”徐乾猶豫了一下，有些生硬地抬手，學著那些被陳束逼著看的老電影里的好兄弟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做救世主就做，不想做我們就盡力在災難來的時候多救幾個人然后夾著尾巴跑掉也可以，沒關系的。”

陳束看著離開引用的那段話之后嘴巴就瞬間變笨的徐乾，沒有打斷他，只是安分地聽著。

“我們都是早就該死掉的男孩，陳束，沒有親人，被一路上走來的好心人磕磕碰碰地帶大成男人，”徐乾站了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身后下坡的階梯走去，“我們是世界上最孤單的孤魂野鬼，除了復仇，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了，你要活著做什么，我不攔著你，但是如果你想送死，得帶我一個。”

陳束沒有回頭，他聽著徐乾的板鞋擊打大理石階梯的聲音，一階一階的，從清脆變得模糊，直到整個山頂再次安靜了下來。

“我不會讓你死的。”

“好安靜啊?！标愂贮c了一支煙，說了當晚的最后一句話。

夜色迷離，風塔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