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父子
書名: 宿命:榮格的游戲作者名: 李帕圖本章字數: 4585字更新時間: 2023-01-30 10:00:00
樸候坐在樸素整潔的會客室里,盯著面前桌上那杯熱氣騰騰,茶葉還在緩緩浮沉的透明玻璃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他的正對面的桌后批閱著什么文件,整個房間里異常地安靜,沒有任何多余的聲音。
樸候就這樣安靜地坐著,等著老人忙完他手中的事情,在走進房間之后就沒有人再招呼他,他也規規矩矩地呆著,甚至連抬起手腕看表都沒有看過。
“你可不常來找我。”過了不知道多久,老人合上了手中的文件,目光平靜如水地看著坐在會客區的樸候。
“您也不常來新成都。”樸候笑了笑。
“上傳的情報屬實?”老人站起身來,走到了會客區的沙發旁,端著自己的茶杯坐在了樸候的對面。
“都派您過來了,我的計劃應該就是通過了吧。”樸候無視了老人的詢問接著追問自己的問題。
“不要岔開話題。”老人皺了皺眉。
“百分之四五十,剩下的是一些無法驗證真偽的口述供詞,沒有完整的證據鏈。”
“那就是不完全屬實,”老人打斷了樸候的話,“你知道這會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們將不會得到來自國家的幫助。”樸候扭頭自顧自地看向窗外。
“所以這才是我來這里的原因,來聽你講,講你所有上報的材料和申請的計劃,以此來通過,或者否決你的人手調度安排計劃。”
樸候有些意外地看向老人,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嚴厲,不近人情和不茍言笑,但是眉宇之間已經隱隱地可以看見一絲慈悲和憐憫的模樣。
“是啊,您也老了啊。”樸候長出了一口氣。
“行了,別說廢話,”老人起身走回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沙漏,倒置在了會客區的茶幾上,沙子開始在兩人的注視下開始流動,“從這里到車站要二十五分鐘,現在是十一點二十,我十二點的列車回首都,再刨開十分鐘的備用時間,你只有五分鐘說服我取消我的車票。”
“又是五分鐘演講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樸候看向沙漏的眼神充滿了懷念,可是他發現坐在他對面的老人并沒有絲毫想要和他敘舊的念頭。
老人沒有說話,他仍然專心地看著瓶子里不停滴落的沙子,像是樸候不存在一樣。
“我替您正確地甄別過多少次事件的結果?”樸候發問。
“我為什么要記這些事情?”
“從我十五歲被你們選中作為智囊團開始,七百三十六次,沒有一次回報率低于了百分之七十五,大大小小加起來,這么多的優性決策已經足夠一個規制區的小面攤成長為一座亞太地區的商業帝國了。”
“你想要表達的是?”
“相信我,無論如何。”樸候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地平靜。
老人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動容了一下,但是又很快緊繃了起來。
“世界已經開始沉淪了,老爺子,”樸候見老人重新繃起的臉色,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了一旁的玻璃幕墻旁,他背著手站在那里,俯瞰著這個燈火通明的城市,“黑蒂斯的計劃,你可以聯系新冰和新墨陸行板塊的人類之環負責人,那兩個荒廢的地方應該已經被人控制住了,不出意外的話,還是客棧派的人。”
“什么意思?”老人的眉毛輕輕上挑了一下。
“字面意思,客棧已經,不,是早就被黑蒂斯教派的人給滲透了,CN分部由于不同于其他分部直接從聯合國派遣下調,而是由國家獨自培養的原因,這里遲遲不能被他們給同化,但是就在前不久,CN分部變天了,黎長河被囚禁在泛太平洋總部,我們也都失去了話語權。”
“這些也是你的推測?”
“不全算是推測吧,陳束,那個同時被黑蒂斯和米格爾公司視為座上賓的孩子,他從現在客棧的總負責人嘴里套出了一些話,證實了我的一些想法,”樸候搖了搖頭,“我還和玄小隊活捉了Theodore Roger,那個VIE分部的常務部長,不過他在被抓住的一瞬間就宕機了。”
“宕機?”
“嗯,機器人,高精度的仿生機器人,內部解構之后,不管是零件型號還是安裝手法都和西歐陸行板塊一家大名鼎鼎的機器人公司極為相似……”
“諾瑪工業?”老人搶先念出了那個公司的名字。
“對,諾瑪工業,機械科技公司,這家領先行業五十年的龍頭公司最大的持股人是永遠在阿爾卑斯地帶隱居的林菲洛克?諾瑪,但那是騙別人的,沒人比我們更清楚林菲洛克到底去了哪里,對嗎老爺子?”
“你還有三分鐘,非主旋律的岔子就不要打了。”樸候的話像是讓老人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皺著眉頭揮了揮手。
“總之,林菲洛克是秘密死亡了的,那這個最大持股人肯定是不成立的對嗎?我順著那個幽靈賬戶往上查去,饒了一大圈之后,找到了這家工業的實際最大持股人,”樸候頓了頓,“弗琳達?列尼?諾瑪,現任客棧總負責人。”
“弗琳達是林菲洛克的女兒?”老人有些驚訝。
“不,他們倆只是姓氏一樣而已,弗琳達的背景就像聯合國檔案里記錄的那樣,母親開著一家花店,父親是莊園園丁。”
“所以你覺得,弗琳達就是袁月的上司?”
“這一部分開始就是缺失證據鏈的推測了,”樸候拍了拍手,“假設弗琳達就是,陳束說袁月是上浮的人,根據黑蒂斯半神高人一等的教義,能夠讓上浮的人做下屬的也一定會是上浮的人,她用某種方式控制了黎長河,由于CN分部像蟻巢一樣的特殊從屬結構,當總負責人不在的時候,各項工作都無法有序地安排和進行,魏云聲這個臨時負責人原本的執掌時間應該只是黎長河離開的這段時間,并沒有辦法分出足夠多的精力長時間掌控這個繁雜的組織,被安插的內應開始行動,最終和總部里應外合,翻新了CN分部的管理層。”
“然后?”
“CN分部的地理位置就處于亞細亞伽馬編號陸行板塊新成都的市郊,掌控了這里就是掌控了科技館的人類之環。”
“所以你在報告里寫,客棧要重啟人類之環?”
“您還沒有聽明白嗎?客棧應該就是黑蒂斯,至少最終會不知不覺地變成黑蒂斯,弗琳達是主要創始人對嗎?陳老師的日記里……”樸候的語氣突然少有地軟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么傷心的事,“陳青山的日記里,寫到過弗琳達,在意識下潛專案組剛剛成立的時候,弗琳達消失過大半年的時間,再次出現的時候,她說她去生孩子去了,可是我找了這么久,都沒有找到她的孩子的蛛絲馬跡,如果那大半年她是意識下潛然后上浮了,那么作為被黑蒂斯招安的她,創立客棧就一定是為了什么其他的東西。”
“你有意識到,這是一頂多大的帽子?”
“比天上的磐石還巨大,我知道,”樸候點了點頭,“所以說這是我的推測,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的世界是一篇唬爛的小說,而我是那個該死的作者的話,我就會這樣安排一個苦命的角色。”
“你的五分鐘要到了,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的計劃十分簡單,甚至是我被你們趕鴨子上架加入智囊團后做過最簡單的計劃了,守住最后的人類之環,按照阿基米德議會傳回的最新溯回研究數據,只要有任意一只人類之環停止運作,整個同步過程就會停止,我已經通過我的電腦安排了四個大型旅游團的虛擬ID在全國決賽的前幾天參觀,科技館在那幾天會因為包場被封鎖,我會黑進交管系統升起科技館方圓兩公里的路段閘口,那天的整個科技館周邊就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甕,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靠近人類之環,”樸候看著已經接近尾聲的沙礫,不再著急地趕語速,他慢條斯理,無比清晰和堅定地復述了他的計劃,“您是高高在上的指揮官,無論您決不決定幫我,我都會拼了我的狗命保護這座城市,如果還有余力的話,保護這個世界不再分崩離析,我答應了他的。”
“命也不要了?”
“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樸候頓了頓,微微點了點頭。
此時沙漏已經計時完畢,老人卻仍然盯著那只已經靜止,已經塵埃落定的沙漏沒有任何起身離開的意思。
“真是頭倔驢。”過了不知道多久,老人像是妥協一樣地嘆了口氣。
“倔驢當然只能生出倔驢。”樸候笑了笑,他明白這一聲嘆氣代表著什么,他贏了,這場談判。
“我們會疏散所有規劃一區的市民然后駐守在升起的閘口處,所有的事件和那些把戲,都最好給我控制在科技館周邊的范圍內,一旦有一絲朝外擴散的跡象,我們就會接管,你會因為盜用信息罪,公共安全危害罪等等重罪狀被告上最高法庭,你想好了,這不是你以前的那種小打小鬧的過家家計劃,這是你的生死狀。”老人起身,走到了樸候的身邊,兩人就這樣看著這個喧囂的世界。
“我當然知道,十多年前你和陳青山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我在書房門外偷聽到了。”
“青山,青山,你還真是他的鐵桿粉絲呢。”老人的語氣柔和了一些。
“他超厲害的。”
老人面色復雜地看向一旁眉眼低垂的樸候。
“你恨我嗎?”
“嗯?”
“陳青山是我最出色的一個學生,出色到我這么多疑虧心的人都愿意把我的天才兒子交給他來帶,所以當他說出,‘我有一個或許可以終結這一切鬧劇的辦法’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特批了他隱藏身份作為選手參賽的計劃,”老人的面色看上去比剛剛多了些許的疲憊,“是我放他去送死的。”
樸候沉默著,沒有接話。
“你恨我嗎?小子?因為我殺掉了你的啟蒙運動。”
“…都過去了。”樸候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是嘛。”老人點了點頭,整個房間又一次地靜默。
他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又或者逃避躲閃的話頭已經是他的答案了。
“外面,應該很吵吧。”樸候突然開口,老人順著他落在玻璃幕墻上的手指看去,那是車水馬龍的車道,上面開著,懸停著無數的車輛,一旁大廈像是直沖云霄的地球枝丫,全息的廣告畫面反復地重復著僵硬的動作。
“晚高峰了。”老人點了點頭。
“我想起來了陳青山原來教我的第一個英語短語,‘good old days’,他給我們講了無數個good old days,講他的愛情,講他的好兄弟,講新維也納的大雪,講新盧浮館陳列的,莫奈的睡蓮,”樸候面色柔和地說到,“他說他總會在徹夜無眠的凌晨于某一片陸行板塊的平原上,騎著那種燒老式化石燃料的機車,疾馳著和日出的曙光賽跑。”
“聽上去很像他的風格。”
“他說那些日子就是‘good old days’,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很好地把它翻譯成中文,但是我就是知道意思,每當我聽別人的回憶時就可以甄別哪些是‘good old days’哪些不是。”
老人安靜地聆聽著這個男人的自我描述,沒有選擇插話。
“這樣在我們看來吵鬧的夜晚,世界末日來臨前的夜晚,會不會也正作為某些人以后的‘good old days’在發生呢?”
“回憶是一個很脆的東西,小子,特別脆,”老人聽出來了樸候的言外之意,“脆到只有人的腦子可以裝下,它存在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它的參與者還活著,當那些記得的人都離開了,這段回憶就會像沙石城堡被風一點點磨平那樣不復存在,所以不要替他們擔心,要救他們,保護他們,連同他們的回憶,還有他們的,‘good old days’。”
樸候有些意外地看向神色有些落寞的老人,他的出生貫穿了這個老人的后半生,老人不常見他,在他的印象里老人是那種導彈都炸不倒的鋼鐵戰士,不茍言笑,不怒自威,在生日上一個輕微的眼神可以嚇哭自己的伙伴。可是現在仔細再端詳一下,他好像已經不是鋼鐵了,頭發花白還有一點點謝頂,背部雖然用力繃直著但還是能隱隱看出來彎曲佝僂的弧度,最重要的是,這是樸候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如此無能為力的憋屈表情,就像是一個眼睜睜看著暴雨摧毀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田地的農民。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樸候面色復雜地看回窗外,輕聲念叨了起來。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老人也同樣眺望著遠處漆黑的幕布,流利地接上了樸候的那一句。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
“好自為之,兒子。”老人長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樸候的肩膀,轉身離開了這個專門為他準備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