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聲低頭笑了起來。

“對啊，笑就好好笑，像現在這樣多好，不想笑就不笑唄，不要勉強自己，很丑的，看起來。”陳束似乎對魏云聲的笑聲很滿意，他也背對著墻壁咧了咧嘴。

“你們還真是一模一樣啊，明明自己都是一團糟，還總想著讓別人暖和。”

“這句話你說過了，”陳束提醒魏云聲，“在我逃跑的那個晚上。”

“是嘛，”魏云聲有點恍惚地抬起頭，“人大了，不記事兒了。”

“少來，你就比我大十一歲而已。”

兩人都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停止了目前的這個話題。

“陳束。”

“嗯？”

“關于陳青山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人類的勇士，差點欺瞞命運的高手，為未來奉獻一切的英雄，”陳束想了想，“羅素米格爾就說了這些。”

“是啊，第一屆榮格游戲全球賽的冠軍，一己之力把米格爾公司打成高危禁止的恐怖者，甚至差一點就揭開了真相的人，當然是英雄了。”

陳束愣愣地聽著，沒有回應。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一直找不到關于他的消息了，徐乾說，在客棧的信息庫里只記載了十四組榮格游戲全球賽的失蹤冠軍，可是全球賽是2150年開始辦的，也就是說，有一屆的信息被刻意隱藏起來了，雖然兩人都沒有權限去翻閱更高級別的隱藏資料，但是結果和陳束的猜測沒有太大的偏差，陳青山也打榮格游戲，而且就在被隱藏的那一組。

陳束長出了一口氣，聽不出是在慶幸還是在嘆息，這個讓他魂牽夢縈，貫穿了他十多年人生的問題，就在這樣一個不太體面的地方，被輕描淡寫地回答了，這樣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太嚴肅，甚至有些……草率了？

“他對你這么重要嗎？讓你從六歲開始，一絲不差地記了十多年？”魏云聲突然有些好奇。

“…你不懂的，”過了許久，陳束才輕輕地說到，“小雞會跟隨它們出生時看到的第一個的東西，哪怕是一件移動的非生命體，我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陳青山就一直陪著我，和他在一起真是開心極了，他給我講他出差去過的好多地方，新巴黎的小雨，新維也納的大雪，我從來沒見過雪的，我連輕軌都沒有坐過，我的世界只有孤兒院那么大，像一只把我圈起來的蛋殼一樣，他就像是啄開蛋殼，讓光灑進來的鳥喙一樣……”

“…不，他就是光。”陳束想了想，才糾正自己之前的話語。

魏云聲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坐起身來，她整個人都趴在了那個窗口，她緩緩地伸出手，安慰似地輕輕拍打著陳束耷拉的腦袋。

“我這個人別的不行，就記性好，別人三五年就可以忘掉的事情我會被迫記一輩子，那是我這二十來年最快樂的時候，我那會兒特別期待長大，我以為世界就是這樣，所有人都是彼此的光明，”陳束接著講到，“但是，我長大了才發現，不是那樣的。”

陳束只顧著講，卻沒有看到魏云聲正趴在窗臺上微微地搖頭。

“所以我不停地想要找他，不顧一切地找，世界越昏暗越看不清我就越沖鋒，我真的很不想當什么狗屁命運之子的，我是一個蠻胸無大志的人，但是，”陳束說著說著，身子慢慢地蜷縮了起來，“我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面，哪怕一面也好，告訴他，告訴他我，我長大了。”

魏云聲有些語塞地看著這個縮成一團的男孩，這一幕要是被那些對他虎視眈眈的勢力看到了一定會笑出聲來，眼前這個男人，榮格游戲零敗績的自爆少年，被通緝懸賞的亡命之徒首領，注定要站上世界之巔的命運之子，他居然在這樣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關押室里小聲地哭泣。

“陳束。”

“干嘛？”

“我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家境殷實，親人健康，沒有經歷過人間的苦難，沒有費過任何力氣去得到什么，直到遇見陳青山，我人生才第一次有了確切的目標，我喜歡他，我要阻止他去參加那自殺式的任務，”魏云聲開口說到，她的手仍然輕輕撫摸著陳束的頭發，溫柔地把雜亂翹起的地方給理平整，“可是我失敗了，比起我的以死相逼，他更在意全人類的真相，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那班列車。”

陳束的哽咽聲音隨著魏云聲有節奏的拍打小了一點。

“我人生的第一個目標，失敗了，或者用樸候的話來說，我那天以后就只剩下了半條命，每天渾渾噩噩地，讓我干嘛我就干嘛，完成工作，完成使命，跟著黎長河加入了客棧，慢慢地到了今天，我每天翹班坐在那只玻璃眼睛面前發呆，那里一地的煙頭，全是我這些年抽的，就在我覺得我的人生得這樣繼續爛下去的時候，醫療部的人通知我，送來了一個肩部重傷，失血過多的孩子。”

陳束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個孩子剛醒的時候，眼神迷茫地像是剛剛出生的新生兒，后來知道了他剛交到的新朋友因他而死了，他就憤怒，又虛弱又憤怒，其實他比我還要難過，我知道的，我的難過和他的相比甚至不到三分之一，可是他還是老粘著我，給我念我喜歡的詩，給我表演他看過的戲劇，一人分飾多角，有的時候會因為太累了說串臺詞，一團糟的表演。”魏云聲講到這里的時候，嘴角微微地上揚。

“哪有那么差啦…”陳束有些不滿地反駁，被魏云聲加重力度拍打了一下腦門，陳束有些無奈地再次噤聲。

“這個孩子是陳青山在孤兒院的忘年之交，我也知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同樣的瘦弱，有著同樣燃燒的眼睛，被污垢層層埋住，雨水一沖洗就亮得刺眼的眼睛，”魏云聲頓了頓，“陳青山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光，一種是影子，光勇往直前不會停下，影子永遠追隨在光的身后，直到自己也慢慢地變成光。”

說著，魏云聲輕輕地拍了拍陳束的肩膀，陳束有些木訥地抬起頭轉過身去，魏云聲雙手越過窗臺，輕輕地捧住了陳束的臉頰，她有些憐惜地看著像是受了不少委屈的陳束，用大拇指劃去了他臉上的淚痕。

“你說自己是陳青山的影子，可是回頭看看吧，你走到這里，給多少人帶去了意義和救贖？徐乾，那些因為你的溫柔對待甘愿為你和壞蛋玩兒命的朋友，每一場游戲里你保護的NPC，還有，我，”魏云聲瞇著眼睛，沖陳束做出了她自認為最開心的笑容，“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二十一歲少年了，保護你，就是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哦，小太陽。”

陳束愣神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在他的記憶里，她不是在瞇著眼睛笑自己，就是在面無表情地揶揄自己，他并沒有見過太多版本的魏云聲，更不用說現在，捧著他的臉，熱淚盈眶的版本。

“云聲姐…”

魏云聲示意陳束閉上嘴巴，兩個人的臉頰越靠越近，陳束的心跳也越來越快，陳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就在兩人的嘴唇快要碰到一起的時候，他房間的門被用力地推開，一個冰冷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嫌疑人陳束，負責人傳喚你。”

“你他媽不能過會兒再來？”陳束睜開了眼睛，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魏云聲已經把越過窗臺的臉頰收了回去，魏云聲像是惡作劇成功了一樣，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那兩個全副武裝的外勤并沒有理會陳束的牢騷，大步走進了房間，粗暴地架起了陳束的雙手朝門外走去。

“下次吧，小太陽，”就在陳束沮喪無比地走到門外的時候，魏云聲的聲音再次從身后響起，“下次你再蹲在我面前像條流浪狗那樣哭的時候，我們就接吻吧。”

陳束想要轉過頭去，可是他的脖頸被押送的外勤扣上了沉重的合金鐐銬。

“我會救你出去的，等著我。”陳束有些焦急地干嚎著，然后就被塞進了運輸梯。

“好，等著你。”電梯“哐啷”一聲地關閉了，魏云聲坐在原地，小聲地喃喃到。

整個樓層又一次安靜了下來，魏云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你打算偷聽到什么時候？”

“我也被關在這里啊，大姐，”余空有些疲憊的聲音從空房間另一邊的窗口傳了出來，“談情說愛不想被偷聽就換個私密點的地方好不好。”

魏云聲哈哈大笑起來，她很少聽到一本正經的余空講這種帶著點詼諧的話。

“剛剛為啥不打個招呼？”魏云聲有些好奇地追問到，“還在記恨那個孩子？”

“我為什么要恨他？我只是不喜歡他而已，狂妄，自大，仗著自己會耍點小聰明就覺得可以欺瞞所有人，吃虧了又像個受害者一樣天天郁郁寡歡。”余空冷哼了一聲，“簡直和樸候一模一樣。”

“也和陳青山一模一樣，”魏云聲接著余空的話說了下去，“所以你只是他忠實的擁護者，樸候和陳束一個有資格做陳青山的接班人，一個更虎，已經干到救世主預備役了。”

余空哼唧了兩聲，但也并沒有反駁魏云聲的話。

“我去年搞到了舊時代互聯網模擬器的接口，在里面看了好多好多的小說和故事，大多千篇一律，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套路和流程，不過不得不承認，最后拯救世界的，都是耍著小聰明騙人的角色。”

“都是些網絡毒瘤。”

“或許吧。”

高塔繼續周期性搖晃著，伴隨著海洋暗流的規律。

“樸候不是總說有Plan B嗎？到現在這種箭在弦上的局面，他的Plan B去哪里了？”余空有些不耐煩地問到。

“快了，我感覺快了。”魏云聲像是想到了什么，沒忍住又笑了出來。

她的笑聲并不難聽，但是讓余空很不習慣，他很久沒有聽見過這個女人如此密集的笑聲了。

“你笑什么？”

“還記得你說，那個孩子如何如何和樸候一模一樣嗎？”

“嗯。”

“他的Plan A是進來遇到我或者黎長河，在說明情況后篤定我們一定會放他離開，”魏云聲瞇著眼睛瞅向頭頂搖擺的燈泡，“那你猜，那孩子準備Plan B了嗎？”

余空愣了一下。

“我感覺今晚，會很精彩，可惜不能在現場觀看了。”

“隨便吧，只要不再繼續在這里干坐著，什么Plan都行。”余空躺在地板上翻了個身。

“那是誰的Plan先得逞呢？是羅生門之盾的繼承人，還是我的小太陽主人公？還是兩個人都英勇狼狽地葬身大海？”魏云聲自言自語著，不久她就聽見了余空微微的鼾聲，伴隨著塔外海水暗流隱隱的咆哮，像是在給遠道的客人講述即將要發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