⒈在回憶里
后來我回過武漢,是在暴雨的夜晚。大巴經過校門口,茫茫的水汽涌過來,我很想下車看看闊別多年的校園,然而我沒有。
在日漸遙遠的學生時代,我并不是個好學生,儼然瓦崗寨的程咬金,揮著三板斧,一腔怒火,滿身戾氣。
青春是用來享受的,然后是什么使我在漫長的四年里都選擇了賭氣?因為沒有考取我的第一志愿,還被調劑到了一個提不起興趣的專業?我賭著氣,有一搭沒一搭地上課,對熱衷參加社團活動的同學嗤之以鼻,暗暗輕視為全國高校排名爭論不休的室友,不肯為競選學生會干部的朋友拉票——我認為他們虛榮。
青春期,我有著奇異的清高和自尊心,待人嚴,待己寬,看什么都不順眼,恨不得一條粗布褲走天涯。我尚且不懂我那是另一種虛榮,下意識地將自我和旁人區分開來,以示鶴立雞群。
很久以后才知道,無論去哪里,做哪一行,最難得的是一份投入和熱愛。而那些被我不屑的行為其實是融合,融洽,如此才能合作。為自己找不痛快的人,當然活得不快樂。
但再不快樂,日后回想起來,仍能發現,令人愉悅的、感到痛楚的和值得回憶的,竟然還有這么多。
⒉愿同灰與塵
我的大學像極了武漢男人,江湖氣十足,有張愛損人的壞嘴巴。處久了,你會知道,其實他市井而俏皮,說起蜜語甜言來也半點不含糊,如同在冷雨的冬過后,校園會賜予你花事繁盛的春天,而高溫夏季一過,立刻昨夜星辰昨夜風,三秋桂子秋意濃。
校園的綠化是國內大學一流的,主干道上綠樹成蔭,無論是漫步在喻家山下,青年園里,醉晚亭外,還是梧桐雨中,都會覺得綠樹蒼蒼,夕陽芳香,明月如霜。
那時我住在西面,公寓名叫紫菘。我最愛去青年園待著,那些植物像一片原始森林,我時常想把它改名為綠園。很多個夏日傍晚,我喜歡從陰涼的梧桐樹下穿行,喂路旁的灰喜鵲吃面包屑,它們像紳士一樣,在平坦寬闊的林蔭道上與人并肩而行。
我經常和最要好的男孩子相約去青年園看書,他是西安人,說一口動人心懷的普通話。我們分享小說、音樂,以及彼此的舊事。
那是個沸騰的夜晚,我們聚在一起喝酒慶祝,有人拿根筷子敲著碗沿,說起最刻骨的誓言——愿同塵與灰。
⒊你的樣子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那年的迎新晚會上,我長頭發的師兄懶洋洋地坐在高腳凳上,微仰起頭,自彈自唱。
那是個嶄新的年紀,對“學生會主席”這樣的詞語都會心生向往的土豆似的女孩,又如何能招架這種如今很老土、當時卻很文藝的調調?從此在校園里遇見他,都會駐足回望。
離校前夜,他在足球場的綠地上唱了很久的歌,很多人自發去看,我也是當中的一個。他抱吉他的姿勢很瀟灑。
我們拎著五顏六色的塑料桶。沒有親臨現場的人不會知道,當每只小桶里點上一支蠟燭,遠遠地望去,該有多好看,又該有多悵惘溫柔。
他唱了《我終于失去了你》,旁邊的女生憤然地說:“我真討厭這個歌名,什么叫‘終于’啊?‘終于’難道不是如釋重負的意思嗎?我終于寫完作業了,我終于考完試了。這歌名不好!”
那時我們都不懂——我愛你,所以我患得患失,我沒有把握,我恐懼有一日我會失去你,我竭盡全力但無可奈何。我終于,失去了你。
終于,不過是預感成真的說法而已。我們不懂這心境,只因我們尚未經歷過。
我鐘愛的黃耀明有句歌詞說:“最美的仿佛已在上世紀,偏偏想找你陪我想起。”對我而言,最美的確實已在上世紀,有詩意的情結和含蓄的真摯:一封情書就能收獲一位好姑娘的芳心;千紙鶴、幸運星和手工圍巾,是很像樣的情人節禮物;每逢初夏時節,對面的男生樓總有人喝醉,有人哭,有人愁,有人荒腔走板地唱情深義重的粵語歌。
隔著光陰想念時,會發覺那四年美好得像開滿鮮花的綠色原野,有自由的白色的鳥,有豐美的湖泊和水草,更有我們曾經拼死捍衛過的純潔。
盡管一些年后,我們變成了人群中疲倦困頓的成年人,早已和那個敏感優柔的自己說了再見,卻仍會在下班的地鐵和公交上,偶然被一首歌擊中。
那悲歌總會在夢中驚醒,訴說一些哀傷過的往事。
⒋想念如舊愛
畢業前夕,班主任在臺上說:“今后受了氣要忍著點,脾氣大了收斂點。”我縮在最后一排和人偷偷下五子棋,半句也聽不進去。
告別宴上,老師和我合唱《海闊天空》,我們唱到“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他停頓了一下。次日他在留言冊上給我寫了一句:可以虛與委蛇,但請堅守本心。呵呵,我那時甚至覺得連虛與委蛇都不必,要么兩相情愿,你來我往,要么拍案而起,一走了之。
我以為我將春風得意馬蹄疾,我以為我將一日看盡長安花,有的是初出茅廬的意氣風發,哪兒需要什么忍氣吞聲,打落門牙和血吞?告別那一天,我在一堆執手相看淚眼的同學中拖著李歡喜離開,該告別時直須別,縱馬西去堪豪杰。
世界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它給我一顆糖,打我三巴掌。我擺脫了我的專業,選擇截然不同的行當,分在最基層,謙恭地當學徒,仿佛剛修煉成人的藤精樹怪,得從人類的語言學起——逢人三分笑,遇事多留神。生活在瑣碎中消磨,漸漸地,我厭倦了自己這張嘴臉,我開始不認識我。
故人舊事已無下落,也無意再問,卻還是有消息傳到耳中。誰誰如魚得水,誰誰自立門戶,而我重新成為求職市場中面目模糊的一員。在暮色四合的街頭猛然想起自己的19歲,穿碎花裙子,坐在單杠上晃蕩著腳,將一張選票疊成紙飛機扔出去。
生活當真不止是與非,更有層次多端的灰。背棄了理想,我會對不起自己,于是仍結結巴巴地惦念著我的理想,一步三喘,磕磕碰碰,但從未試圖換條路走去。
是,受了氣忍著點,脾氣大了收斂點,可以虛與委蛇,但請堅守本心。當初我所厭棄的說教,原是受用一生的信條。
開始懷念,往往說明已然失去。當我被嚴苛的上司訓斥得狗血淋頭,當我在加班的夜里喝下一杯杯咖啡,打起精神應付手中的工作,當我路遇年輕的校園情侶手拉手走過,我情愿用這些年換回一張斑駁的書桌,聽當年的自己在晨讀的教室里朗讀古詩:“三更開門去,始知子夜變。”
即使是這一句。
我想,我是在想念。這想念里總帶著一些惘然,像舊愛。雖然,多年前我甚至羞于正視與承認。
『編.留言:很多人都有大學情節——想念,無論過往的生活是充實還是空虛,是上進還是頹廢,一旦進入了社會,身上五顏六色的標簽只會讓人對昔日大學的回憶升騰起一種顏色——粉紅,一種情愫——美好。現實越跌宕起伏,回憶越疊嶂生輝。我已經畢業兩年了,回憶起來猶心生向往。那么即將升入大學的你們呢?大概已經迫不及待了吧!然后那些剛長出來的新一茬高三黨,是否已在心中將大學作為了一種信仰呢?它不會給你通向自由之地的鑰匙,卻會化身一顆明亮的星,予你方向及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