⒈搖滾青年

我周圍的搖滾青年很少，大一時的子君算一個。

開學第一天，走進宿舍的她就讓大家眼前一亮。她穿破洞牛仔褲，褲腿故意卷起來幾圈，寬松的蝙蝠衫上印著骷髏頭像，身體隨著耳機里的音樂扭擺成各種夸張的姿勢。

她是“魔巖三杰”的忠實粉絲，從網上下載三人的各種資料，打印出厚厚的一沓，裝訂成冊；她的手機里儲存了幾百首他們的歌，沒事就在宿舍吼何勇的《漂亮姑娘》：“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可惜，子君并不漂亮。一個女孩子如果不漂亮，但是只要和溫柔、含蓄、古典中的某種特質沾上邊，都能為自己贏得同情分。可搖滾青年子君作為一個典型的東北大妞，直白、灑脫甚至粗獷，因此才會被自己喜歡的男生拒絕得徹底而干脆。

我私下問過子君為什么會喜歡搖滾。我一直記得那時候她的回答既憂傷又文藝。她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我不像你們那么漂亮，我唯一可以被別人認可的只有這一點個性了。”

對自己透視清楚的人，往往會生出一種無來由的自卑感，子君那么努力地想要扮演好一個搖滾青年的角色，原來只是為了避免被別人貼上不漂亮的標簽。

大一的子君對大二的學長一見鐘情，高二先生都說了，喜歡一個人不犯法。那是因為宮二先生的喜歡是放在心里的，可子君不，她堵在學長的教室門口，認真地說：“我喜歡你，你做我男朋友吧！”學長面無表情地拒絕了，但也許是為了照顧一下子君的自尊心，最后又補了一句：“你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

子君回來對我說：“那是真不喜歡啊，所以才會拒絕得不留一絲情面。”

受了刺激的子君換了自己的QQ簽名：你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她收起了自己的破洞牛仔褲和骷髏頭T恤，時常掛在耳朵上的耳塞也不見了蹤影。我想，她的喜歡應該很深，不然不會被傷得變了性格。

她開始竭盡全力地去變漂亮。她帶了牙箍，嘴巴疼得只能吃流食；她學著化淡淡的妝，每天提前半個小時輕手輕腳地起床；她的眼睛越來越有神采，也很少再提起她喜歡過的學長。

我嘗試著想要安慰她，可我發現，她似乎越來越忙了。她準備考研，每天凌晨五點就起床，晚上熄燈前的最后一刻才回來，白天在宿舍是見不到她的，她手里的搖滾資料也換成了不斷更新著的考研資料。

畢業前夕的最后一次狂歡，那時候考研成績已經公布，她考上了自己喜歡的學校的研究生。我問她：“你現在還喜歡那個學長嗎？”

她歪著頭想了好久才說：“我好像已經忘了他的長相了，其實當年也沒有多喜歡。但我感激他，他的一句話讓我給自己找到了重新開始的理由。做一件事情的初衷，往往在實現之后被遺忘。我最初是為了讓他喜歡，但后來只是為了自己。變漂亮是為我自己，考研也是為我自己。”

⒉文藝青年

千出生于醫生世家，往上數三代，不是醫生就是醫學院教授，同輩的兄弟姐妹們也大多讀醫科。醫生成了他們這一代的職業宿命，但是她不喜歡，她討厭醫院里常年充斥的消毒水味，討厭看起來冷冰冰的白大褂……為了與這宿命般的結局抗爭，她一直很用力地標榜自己的喜好。

她看英語原聲電影，唱英文歌，看話劇，逛豆瓣，她用自己的行為同家族的使命劃清界限。常常獨自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耳機掛在耳朵上，及肩的長發總是亂糟糟的，活脫脫的文青形象。高中分科，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文科，還好，她的父母足夠開明，知道大勢已去，就不再橫加阻攔，她如愿考上了自己喜歡的電影專業。

她說其實她不討厭醫生這個職業，她只是討厭被安排的命運，討厭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未來。

大一開始，她床頭的臺燈凌晨之前從來沒有熄過。她說，我總怕時間不夠，所以我得珍惜每一秒的時間。她床頭的電影史堆了一本又一本，寫了厚厚的一本影評。到最后她都類似圖書館的搜索引擎了，凡是電影方面的內容，只要輕輕一點，她就能立刻給出你要的答案。

畢業之后，她悄無聲息地去了美國，繼續專攻戲劇。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很久以后了，她發來在異國街頭的照片，還有她學校的照片，她的學校很像電影中的古堡，和她的氣質很搭。有一張照片是她在街角小店試戴自由女神的頭冠，臉上的笑容光彩奪目。

她在美國的街頭給我發來語音：站在腳下的土地上，我終于相信，沒有人可以把我拉回去了。

我用大冰的一句話回她：浪蕩天涯的孩子，忽晴忽雨的江湖，祝你有夢為馬，永遠隨處可棲。

⒊普通青年

她當導游那兩年，是我最羨慕她的時候。

每個人都期待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名正言順地不斷出走。但是導游可以，他們的工作就是旅行。這是我羨慕她的原因。

大學畢業那年，她家里已經托關系給她在郵政找了份穩定的工作。她不愿意，說自己學了四年的導游專業，不能一天都沒實踐就放棄。她有叛逃世俗的勇氣和驕傲，我沒有，所以很羨慕她。大學畢業僅僅一年，我就開始渴求安定，不想四處漂泊、無枝可依，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找一個靠譜的男朋友。

她拿著自己的導游證四處求職，心里的那些渴望和不甘被七月的太陽炙烤得不留一點水分，純凈得像一顆水晶球。父母的不理解、親戚異樣的眼光，這些都不能阻止她做導游的熱情。上班第一天，她像初戰告捷的戰士一樣斗志昂揚，她說，追求純粹理想的路上，會辜負很多人的善意，也必須忍受很多白眼。

她時常發來一些遠方的照片，那些旅行中的趣事，被她俏皮的語氣講出一種別致的美感。她去韓國濟州島，見到當地的婦女都是黑黑瘦瘦的樣子，她們像男人一樣勞作，下海捕魚，上岸結網。她說，她們看上去很快樂，也許在她們看來，家庭主婦也是不錯的選擇。那時候，昔日同學傳來的喜訊已經讓她應接不暇，戀愛、結婚、生子……好像每個人都過上了命運既定的生活。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她問我：“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終極理想嗎？”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自己就走在循規蹈矩的路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自己的理想尚且埋藏得那么深，哪里還有時間去思考別人的理想是什么樣子。我只能安慰她，生活方式沒有標準答案，只要你自己快樂就夠了。

再見她時，她已辭職，打算回之前的郵政參加培訓。她說，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追求的東西是不同的，以前為的是興趣，后來慢慢發現，興趣和工作是兩回事。理想沒有夭折，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其實，她的每個選擇我都是理解的。每個人的選擇都有自己的理由，這理由不需要多么冠冕堂皇，只要可以安慰自己的一顆心就夠了。

我只是可惜，她曾經用盡全力爭取來的自由與不一樣，輕而易舉就敗給了時間，時間給我們的不是勇氣，而是教會我們怎樣去妥協。可這就是成長，好的壞的，我們一并接受，才長成現在的樣子。

為了和別人不一樣，我們帶著最微薄的行李和最豐盛的自己在時間的長河中左沖右突。也許多年后會發現，我們依然和周圍的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但至少，為了想象中的不一樣，我們曾經努力過。我們沒有蹲在生活的廢墟里，自甘平庸。

『編.印象：因為年輕，因為心中有夢，我們才竭盡全力地與周遭的環境周旋到底。我不曾如文中女孩因為某個人的一句話脫胎換骨，卻也曾因為某個人鄙視的眼神拍案而起，也遇見過違背父母意愿而與之決裂，并獨自在現實的罅隙里努力生存的朋友，而那些經歷過夢想的追逐、現實的淬煉之后，最終妥協的人則比比皆是。結局究竟誰比誰更幸運，誰又比誰更幸福呢？每一個追逐繁星的孩子心中自有自己的一套衡量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