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他的家里不會開燈。打開電視機，是卡通頻道正在播小熊卡通，卡通的內容是這樣的：一群小熊穿著飛行員的裝備翱翔于天際，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它們一個個背著降落傘從天而降。劇情很簡單，也沒有對白，可是那些小熊可愛的模樣讓人目不暇接。正對著電視機的，是一張無人的搖椅。

老公寓客廳里的空搖椅，風輕輕一吹，便自己晃了起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在老舊的公寓里放一張搖椅，這樣的景象看起來有多嚇人。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堅持家里絕對不能擺搖椅，不管是晚上或是微涼的清晨——其實不分任何時段，空空的搖椅一旦被風一吹，晃起來，家里馬上像極了鬧鬼的空屋。但是，他之所以讓兒子上網訂搖椅宅配到家，是因為前幾年，他去同學家聚會，聚會上當然都是老人，他和他的老同事們在陽臺上坐著搖椅聊天，看著臺北郊區的夕陽，一群老人快樂的時光，才讓他覺得搖椅也沒這么可怕。

他的家里擺著很多做資源回收撿來的紙箱，雖然疊得也算整齊，但是每天每天地累積，家里的空間變得愈來愈小。自從他的愛人離開他之后，他一度覺得很沮喪，因為他的腦袋似乎不太靈光。也可能他的愛人永遠就是想要讓他追，他總是覺得腦袋里關于她的記憶消失得很快，好像一個不小心沒跟上腳步，就會追不上那些關于她的事。他每天很擔心，不太敢一直醒著，怕每天所見的新記憶會吞掉舊的；又擔心一直做夢，記憶會被夢打亂。總之，他很努力地摸索如何才能讓她的樣子不變得模糊。直到有一次，因為每天在睡睡醒醒中反復，他連續兩天忘了要去洗澡，走進浴室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突然一驚，昔日愛人兇巴巴的臉孔好像活生生地在眼前閃過：“喂！你臭死啦！”

愛人的責罵回蕩在耳邊，但他感動得想流淚。此后他發現，原來他只要做一些一定會被愛人罵的事情，昔日被她警告的話語，就會再一次強有力地在耳邊播放著。這個發現讓他高興極了，但是，也不能去做過于反常的事，日子還要繼續，嚇壞了街坊鄰居，面子還要不要呢！

他洗了個澡，換了他覺得兼具功能性又體面的白襯衫和布鞋，神清氣爽地出門，開始撿垃圾。其實，想做資源回收這個主意，早在他剛退休的那一兩年就已經和她討論過，只不過這個提議在家里完全不被通過，不論他提幾次，只會換來她絕對嗤之以鼻的拒絕。她反對的原因很簡單：第一，家里不缺錢；第二，她就是不喜歡把家里堆得亂七八糟的。哪像現在，連想搖個呼啦圈的地方都沒了。

不過，再度想到要出門做資源回收的主意，這讓他得意得不行。首先，可以出門運動兼曬太陽活動筋骨；再者，那些回收的東西，集成堆換錢的時候很有成就感；當然真正重要的一點是，用這個方法來回憶愛人實在管用，因為每次只要他拖著一大堆紙箱、塑料瓶回家，打開水龍頭用強力的水柱開始沖刷那些空瓶，家里頓時就熱鬧了起來，耳邊也好像好幾次傳來了愛人活生生、高分貝的責罵：“哎呀，你怎么這么討厭，撿這些東西回來，以后我不掃了，你自己打掃吧！”

“叮……咚……”是他在門外按了門鈴，但作為鄰居的我知道他不會這么快進門，從這一下門鈴聲我就輕易地辨別出來，他又千頭萬緒了。因為我們舊公寓的門鈴特別響，平時進家門若是門鈴按得急或是太用力，屋內的人肯定嚇得魂都飛走一半。所以，他早就習慣像這樣，手指輕輕地按下，再輕輕地放開。不然，發脾氣似的亂按，他的愛人才不會面帶微笑地幫他開門呢。

“叮……咚……”門鈴又響了一次，而且比上一次更慢，可能是他的指尖離開門鈴的瞬間，思念更厚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