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聲入夢

七盤寨的秋意是踩著露水來的。貫道溪的蘆葦又白了頭，風過時像掀起千層雪，李慕劃著竹筏在溪上撈菱角，木槳攪碎水面的云影，驚起幾只白鷺，翅尖掃過蘆葦叢，帶起串串白絮，落在玄鳴晾曬的桃符上。

“今年的菱角比去年甜！”李慕舉著個飽滿的菱角朝岸邊喊，竹筏晃悠著撞在石頭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襟，“玄鳴姐，陸壓哥呢？我娘讓他去后山摘野栗子，說要做栗子糕給秦信使捎去。”

玄鳴正把曬干的桃符串成串，紅繩穿過木片的孔洞，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手腕的桃花佩泛著溫潤的光，自春天起就再沒發燙過，倒像塊養熟了的暖玉，貼著皮膚透著舒服的熱。“在承影樹底下看書呢。”她朝后山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柳先生新得了本《鳥獸志》，他看得入迷，說上面記著畢方鳥的雛鳥怎么喂養。”

話音剛落，就見陸壓從林間走出來，懷里抱著本藍布封皮的書，手里拎著袋野栗子，栗子殼上還沾著泥土，卻掩不住里面的甜香。“書上說畢方鳥愛吃暖陽草的花蜜。”他把栗子放在竹籃里，指尖劃過書頁上的插圖，畫里的雛鳥正啄著朵金色的小花，“明年該在承影樹周圍多種些，省得神鳥總往昆侖墟跑。”

祠堂的石階上，柳先生正給盲眼婆婆讀信。信是西洲城的蘇畫師寫的，說他新畫了幅《七盤春景》，被知府大人掛在了衙門口，城里的孩子都學著畫里的模樣扎桃木劍，說是能像畫里的少年少女一樣勇敢。“蘇畫師還說，城西的荒地上長出了暖陽草。”柳先生扶了扶眼鏡，鏡片反射著秋日的光，“百姓們說這是神鳥帶來的福氣，都學著咱們種起了草藥，連藥鋪的蒼術都漲價了。”

盲眼婆婆摸著承影樹的樹皮，皺紋里藏著笑意：“我年輕時聽老人們說，太平年月里，草木都帶著喜氣。”她的手指停在樹干的九道印上，那些曾經發亮的紋路如今已和樹皮融為一體，倒像樹自己長出來的花紋，“你看這樹，去年開花時轟轟烈烈，今年結果了，卻藏得這么好。”

眾人這才發現，承影樹的枝椏間掛著幾顆青綠色的果子，形狀像縮小的桃符，果皮上印著淡淡的鳥紋。青禾抱著學步的小石頭伸手去夠，孩子咯咯地笑著，小手在空氣中抓撓，倒像是能摸到果子的甜香。“柳先生說這叫‘護生果’。”她把孩子舉高些，讓他的指尖能碰到最低的枝椏，“等霜降后會變紅，吃了能安神，比什么草藥都管用。”

重陽節前幾日，秦信使果然來了，還帶來個西洲城的小木匠。木匠背著工具箱，見了承影樹就不肯走，說要照著樹的模樣做個木雕，擺在城里的學堂里，讓學子們沾沾靈根的文氣。“蘇畫師特意囑咐的。”他摸著樹皮上的紋路，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說這樹的年輪里都藏著故事，刻出來定能鎮住學堂的浮躁氣。”

李慕自告奮勇帶木匠去后山選木料，兩人扛著斧頭上了斷云峰，回來時卻抬著塊半人高的桃木，樹心泛著淺紅，竟和陸壓當年伐的靈根木一模一樣。“在溶洞附近發現的。”李慕擦著汗，指著木頭斷面的紋路，“里面還嵌著片畢方鳥的羽毛，像是自己長進去的。”

玄鳴摸著桃木里的羽毛，桃花佩突然輕輕震動，木頭竟發出淡淡的金光，映得整個祠堂都暖融融的。“這是靈根分出來的新枝。”柳先生湊近了看，眼里滿是驚嘆，“昆侖墟的戾氣散了，連斷云峰的草木都沾了靈氣，往后啊，咱們七盤寨怕是要成真正的福地了。”

重陽節那天，全寨的人都聚在祠堂前。李慕奶奶蒸了九層的重陽糕，每層都嵌著護生果的碎粒，甜香混著新釀的米酒氣，漫了半條溪。玄鳴和陸壓把新刻的桃符掛在祠堂門楣上，紅繩串著的木片在風里搖晃，發出叮咚的響聲，像串會唱歌的祈福鈴。

小木匠的木雕也完工了，擺在承影樹旁邊，竟和真樹有七分像，連枝椏間的護生果都雕得活靈活現。畢方鳥落在木雕的枝頭，金翅與木色交映，遠遠看去，倒像是神鳥真的停在了樹椏上。

夜里，火塘邊擠滿了人。盲眼婆婆又開始講過去的事，說她年輕時見過黑羽教的人，個個穿著黑袍，眼神冷得像斷云峰的冰。“那時哪敢想有今天啊。”她的手搭在陸壓的手腕上，輕輕撫過那道淺疤，“你們這些孩子，真是把苦日子熬成了甜湯。”

玄鳴靠在陸壓肩上，看火塘里的桃木柴慢慢燒成紅炭。畢方鳥落在窗臺上，金羽反射著月光，把屋里照得像撒了層金粉。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來七盤寨的那天，也是這樣的秋夜，她攥著桃花佩站在承影樹下，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模樣。

“在想什么？”陸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栗子糕的甜香。玄鳴搖搖頭，往他懷里縮了縮：“在想，明年的暖陽草開花時，該請蘇畫師來畫張全家福。”她指著火塘邊的眾人，柳先生在批注《歲時記》，青禾在給小石頭喂奶，李慕在逗畢方鳥，秦信使和小木匠在討論木雕的花紋，“要把每個人都畫進去，連承影樹的果子都不能落下。”

陸壓笑著嗯了聲，伸手摘下顆最低的護生果，用衣角擦了擦遞到她嘴邊。果子的甜混著淡淡的草木香，在舌尖慢慢散開。“書上說，這果子要兩個人分著吃才靈。”他自己也咬了一口，眼里的光比火塘還亮，“吃了就能……”

“就能歲歲平安，永不分離。”玄鳴接過他的話，指尖碰著他的手背，兩人的溫度融在一起，像兩滴落在青石上的水。

窗外的貫道溪還在嘩嘩地流，蘆葦的白絮乘著秋風飄過屋頂，落在承影樹的木雕上，像給神鳥蓋了層薄薄的絨。火塘里的柴漸漸熄了，卻留下滿室的暖，像個永遠不會醒的夢。

玄鳴知道，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沒有驚天動地的誓言，沒有轟轟烈烈的傳奇，只有溪聲伴著木影，炊煙纏著果香，愛的人在身邊，牽掛的事有歸處。就像柳先生在《歲時記》最后寫的那句話：

“所謂圓滿，不過是柴米油鹽里的惦念，春夏秋冬中的相守，讓每個平凡的日子，都帶著溫度，落進時光里，釀成安穩的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