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稔時和
七盤寨的夏日總帶著草木的潮氣。貫道溪的蘆葦長到半人高,風過時沙沙作響,像無數支看不見的筆,在水面寫著細碎的詩。玄鳴蹲在溪畔浣紗,木盆里的白麻布浸了艾草水,漂著漂著就染上淡淡的綠,像承影樹新抽的葉芽。
“青禾說今年的新麻要多織些。”她拎起布角往竹竿上搭,水珠順著布紋滾落,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秦信使帶信來,說西洲城的繡坊想要印著桃花符的帕子,說是姑娘們都愛這紋樣,說沾著神鳥的靈氣。”
陸壓背著竹簍從溪對岸走來,簍里裝著剛采的野莓,紅得發亮,沾著的露水在陽光下像碎鉆。“后山的桃林結了小果子。”他把竹簍放在石頭上,指尖捏起顆最大的野莓遞到她嘴邊,“酸中帶甜,像你上次釀的桃花酒。”
玄鳴咬下野莓,舌尖泛起微酸的甜,忽然瞥見他袖口沾著片金色的羽毛——是畢方鳥的尾羽。“神鳥又去昆侖墟了?”她伸手替他拂掉羽毛,指尖觸到他手腕上的淺疤,那是雪葬臺留下的印記,如今淡得像道月光,“柳先生說它最近總往那邊飛,怕是在守護什么。”
“昨日跟著去看過。”陸壓挨著她坐下,腳邊的溪水漫過石塊,涼絲絲的舒服,“雪葬臺的裂縫里長出了暖陽草,成片成片的,金黃金黃的像鋪了層花。畢方鳥在草甸上打盹,翅膀蓋著幾株剛發芽的幼苗,像是怕被風刮著。”
祠堂的方向突然傳來盲眼婆婆的笑聲,混著李慕的吆喝。玄鳴站起身,看見李慕舉著個竹匾從石階上跑下來,匾里曬著的桃符木片泛著淺紅,是用承影樹的枯枝削的。“奶奶說今年的桃符要刻新花樣!”他跑得氣喘吁吁,木片上的刻痕晃出殘影,“柳先生畫了新符,說是把畢方鳥和桃花刻在一起,能護著西洲城的百姓歲歲平安。”
柳先生拄著拐杖跟在后面,手里的《歲時記》又添了幾頁新字。“剛收到西洲城的信,說去年冬天的寒癥少了七成。”他翻開書頁,上面畫著個小小的桃符,旁邊注著行小字:“桃符鎮歲,非鎮鬼魅,乃鎮人心。”“百姓們說,家里掛著七盤寨的桃符,夜里睡得踏實,這就是最大的功德。”
青禾抱著小石頭站在廊下,孩子手里攥著片畢方鳥的金羽,咯咯地笑。“這孩子方才抓著承影樹的花不放。”她指著樹頂殘留的花瓣,金紅色的落了滿地,像鋪了層碎火,“柳先生說,等他滿周歲,就把這花瓣做成護身符,保他一輩子不受戾氣侵擾。”
暮色降臨時,畢方鳥從昆侖墟飛回來,金翅掃過承影樹,帶起滿地花瓣,像場流動的晚霞。玄鳴坐在火塘邊翻曬草藥,竹匾里的艾葉、蒼術混著桃木屑,香氣漫到院里,引得幾只蜜蜂嗡嗡地繞著竹匾飛。陸壓在旁邊刻桃符,刻刀劃過木片的聲音沙沙響,像貫道溪的流水。
“李慕說明年想在溪畔種片暖陽草。”玄鳴往火塘里添了塊柴,火星濺起來,映得桃符上的鳥紋發亮,“說等花開了,就請西洲城的百姓來看,讓他們也沾沾這暖乎乎的喜氣。”
陸壓刻完最后一刀,把桃符舉起來看——桃花纏著畢方鳥的翅膀,鳥喙銜著顆小小的太陽,正是柳先生畫的新樣。“我去砍些竹片搭籬笆。”他把桃符放在桌上,與其他木片排在一起,整整齊齊像隊小燈籠,“等蘇畫師來了,讓他把這暖草花海畫下來,掛在西洲城的城樓上。”
夜里的七盤寨浸在月光里。承影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巨大的畫,九道印的光透過葉隙漏下來,在石板上拼出朵完整的桃花。玄鳴躺在竹床上,聽著陸壓在隔壁削竹片的聲音,聞著窗外飄來的野莓香,忽然覺得,所謂圓滿,不過是這樣的時刻——你愛的人在身邊,牽掛的事有歸處,歲月像貫道溪的水,慢慢流,淺淺笑,把所有的等待都釀成了甜。
畢方鳥落在屋檐上,金羽反射著月光,鳴叫聲輕得像嘆息。玄鳴知道,這不是結束,是開始。明年的桃符會刻上新的紋樣,西洲城的孩子會捧著暖陽草笑,小石頭會牽著承影樹的根須學走路,而她和陸壓,會守著這方小小的天地,看蘆葦青了又白,看桃花謝了又開,把尋常的日子,過成最安穩的傳奇。
火塘里的桃木柴漸漸燒成灰燼,卻留下滿室的暖。就像那些藏在時光里的守護,不必驚天動地,不必載入史冊,只消在每個日出月落里,輕輕說一句:“別怕,有我在。”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