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老的宗教:神話
(b22)156中國古代的宗教本質上是貴族政治;它在某種意義上屬于貴族,并純粹為貴族所獨有;只有貴族有權進行崇拜,或從更廣義的層面來說,他們因為祖先的“德”行而有權進行大型的祭祖活動,而沒有祖先的平民則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權力;只有貴族與神靈,至少是某些神靈,有著個人的關系,因此也只有他們能夠求助于神靈。但這并不是說平民被排除在崇拜所帶來的益處之外,正相反,平民只是沒有權力進行崇拜,但一旦157-158祭拜活動完成,平民與貴族一樣可以享受崇拜所帶來的好處。宗教首先是一個群體的事務,而不是個人事務:必須是社區的首領—不管社區有多小—才能舉行祭拜,祭拜也不是為了他個
人,而是為了他所領導的社區的所有人:帝王是為整個帝國,諸侯為他們各自的諸侯國,擁有封地的人為他們的封地,村莊的行政官員為村莊,家族的首領為家族祭拜。神與人之間的關系就這樣確定了,每個人都很清楚他能夠或應該向無數眾神中的哪一位求助。
1. 眾神
古代中國人為這個世界創造了眾多的男神女神,為的是從眾神中獲得仁慈,取得與他們一樣的才智,吸收好的影響而趕走不良的影響。眾神有各種各樣,有些神話英雄是以人的形象出現的,人們知曉他們的歷史并講述他們的經歷,但大部分神的外貌體征并不清晰,他們屬于不同類型但很多地方基本類似,包括超人的能力,甚至人們也不是很清楚這樣的能力來自何種方式。中國人從不自尋煩惱去過多考慮神靈的本質,哲學家和詩人們將他們的思路放在迫切需要解決并能夠找到答案的其他問題上。中國人并沒有一個統稱來指代眾神,只是將“鬼神”兩個字并列起來,這兩個字分別代表的是鬼魂和神靈,或以另外兩個字代表天地神靈—“祇神”。大眾的信仰似乎將神簡單地變成能力更強的人,但他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只是在某些特定方面強過常人,雖然神比人優越,但本質卻很接近,他們會受到傷害(羿就用他的箭射傷了河伯和風伯),甚至會被殺死;此外和人很相像,神也容易被冒犯并經常帶有很強的報復心。神死后與人死后相同,有另一個158-159存在:殷朝的土地神死后在周朝的都城受到祭拜。不過上述的這些觀念一直都比較模糊,沒有被明確地表達出來,因而并未對人們的宗教感情產生什么影響,人們更多關注的是祭祀本身或由誰來祭祀,而非祭祀的對象。不過有一樣東西在眾神中是共通的,即他們所具備的神圣的“靈”性。
將古代文獻中出現的所有神靈一一列舉會是非常枯燥乏味的,況且神靈又是如此眾多。現實世界的所有力量都被神化了:如太陽的母親羲和,月亮女神姮娥274;風伯,名飛廉,鳥身鹿頭,能夠制造風275;雨師,名萍翳,通過喊叫來制造雨276;雷師,人們出于敬畏也叫他雷公,他的名字“豐隆”令人聯想到打雷的聲音:他龍身人首,敲打腹部就會發出雷聲277,也有人說他左手拿著一面鼓,用木槌敲擊278;上帝的夜神279;各地的神靈,如河伯,名冰夷,河流的主人,以及鳥身人首的四海之神280、四岳之神、山川之神、森林之神等;原始的五行也都有對應的神靈。所有與人類生活、社會生活及各種人類活動有關的事務159-160都有神靈指引:有的神靈掌管人們的命運,被稱為“大少司命”281,有的管理婚姻,被稱為“高媒”或“郊媒”282,還有家庭住宅的五神:“戶神”、“灶公”、“中霤”—它扮演的是住宅土地神的角色、“門神”及“井神”,也有人認為(第五神)是“行神”283;有些神靈掌管人類的勞作:農業方面有“后稷”(他的形象就是擬人化的藜麥)、火的發明者或者可能就是火本身的“爟”284、土地的祖先“天祖”、第一個進行農耕的人“先農”,他與“神農”可能是同一人;還有些神靈管理婦女的活計:管理紡織的“織女”、第一個廚師“先炊”。(不同的)行業也有神靈掌管:盲樂師祭拜的神285“夔”是只有一條腿的龍,他的聲音有如雷聲的回音,黃帝取了他的皮做成第一面大鼓,并用雷獸的骨頭敲打,夔是《堯典》中被神化的舜帝的樂官,他能感召動物,敲擊石磬令百獸起舞;以及160-161鍛造金屬的工匠祭拜的爐神286等。動物也有它們的神靈,如馬的祖先“馬祖”,人們在征戰或狩獵前都要祭拜馬祖287。最后還有一批惡魔和壞精靈“鬼”,如八個鬼火兄弟“游光”;“魍魎”,他們如同留著長發的小孩子,可以模仿人聲令途人迷路;吃人的石頭“魍象”;無頭怪物“獝狂”;居住在山中的“魑魅”;沼澤中的“方良”和“委蛇”以及樹上和石頭中的“夔”和“魖”288;黃帝的女兒干旱女神“魃”289;聽命于西王母的瘟疫惡魔290;以及所有被遺棄的孤魂“厲”,由于不再有人祭拜他們,為饑餓所困,他們就將他們的痛苦報復到活著的人身上,等等。
眾神中在官方祭祀中排在最前面的三位是:“上帝”,即天神;“后土”,即帝國的土地神;以及王室的祖先。前兩者不是夫妻關系:在中國古代神話中神靈結為夫妻的想法是完全不被接受的;上帝及后土都是男性神靈291。
上帝,或者用他正式的名稱162-163“昊天上帝”292來稱呼,是眾神靈之首,人類與神靈的主人。這個巨人有著人的形體,通常住在天上;當他降臨大地來走一走時有時會留下巨大的足印293。他在大地上也有居所:有些巨石是他舉行宴會的平臺,清澈的泉水是他送給來賓的佳釀294。但他真正的宮殿在天空中心的北斗星,九層天階的頂層,天狼(天狼星)警惕地看守著宮殿,不讓人靠近。在那里上帝與他的家人一起生活,雖然他的妻子并沒有扮演任何重要的角色但他的幾個女兒295降臨到大地成為女神:最著名的是西王母296,長著虎齒、豹尾,居住在太陽落山的地方,統管瘟疫;另一個是女巫163-164“巫陽”;還有一個是上帝最小的女兒,名“瑤姬”,她在巫山死去變為仙草“瑤草”297;另有在湖南的兩個湘水女神298;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上帝的女兒命儀狄把酒帶給大禹,令大禹意識到這種新式飲品的危險性299。上帝在天上管理他的朝廷,他的朝臣都是逝去的亡靈,這些亡靈在天朝按照他們的部族、家族以及在世時的社會等級接受相應的位置,其中既有帝王的亡靈(已被神化),也有他們的臣子的亡靈—至少是那些貴族臣子。天宮的生活像地上的王室一樣,盛宴伴著音樂,趙簡子曾在活著的時候去到天宮,非常享受那里的生活。
上帝不僅是上天的主人和亡靈的帝王,他也掌管地上的事務:他注視著四個方向的所有一切,由他來制造國家和君主,并將國家交予王室手中,將能干的大臣送予王侯,總而言之他是地上所有人的主人,從天上監督著人間300。在進行非常鄭重的宣誓時,人們向上帝供奉祭品之后,會以上帝的名義發誓,仰望天空,那里是上帝的所在,這樣誓言就可以到達上帝那里301。上帝懲罰有罪者,無論他們是何等級:(公元前)655年,上帝決定責罰虢公,他派負責刑殺的大臣進入虢公的夢中;(在夢里)虢公身處宗廟,見到神后出于害怕想要逃走,神對他說“無走!帝命曰:‘使晉襲于爾門!’302”那些蒙冤而死的無辜亡靈也求助于164-165上帝:(公元前)581年,晉景公在屠殺了趙氏家族之后,在夢中見到一個巨大的鬼魂,頭發散開垂落至地下,鬼魂捶打自己的胸口并頓足(這是葬禮中的禮儀動作),對晉景公喊道:“殺余孫,不義。余得請于帝矣!”在此大約一個世紀之前,還是在晉國,晉惠公登基后要移走他的兄長申生的墓,申生在幾年前因宮廷陰謀而被迫自殺,申生的亡靈對于移墓這樣的滋擾非常惱怒,白天在他以前的車夫狐突經過的路上出現,對狐突說:“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在他的朋友狐突的懇求下申生同意向上帝提出一個新的請求,請上帝同意懲罰有罪之人,令其在五年后,即(公元前)645年的韓城之戰中被秦國擊敗并成為秦的階下囚303。另一方面上帝也獎勵有德行的人:他派一位神在秦穆公的祖廟中向秦穆公宣布多給他十九年的壽命304。因此所有人都想盡辦法希望得到上帝的恩寵:(公元前) 6世紀病中的齊國公想將他的祭司供奉給上帝以便祭司能幫他在上帝面前說好話305。
通常在懲罰王侯之前上帝會向他們發出一些警告,隨之而來的大災難,瘟疫、饑荒、火災、彗星出現、山崩等都是給王侯的信號,讓他們改變自己的行為,如果他們執迷不悟將會親自受到處罰;如果這個朝代的德行已經用盡,上帝就會拿走帝國王權的真正來源—來自上天的“天命”或“帝命”,并將它交給一位更好的王侯。
165-166上帝有各種助手協助他的使命,這些助手和他一樣,被稱為“帝”:其中一些是過往帝王的亡靈,由他們的大臣的亡靈輔佐,幫助上帝管理他們在世時所統治的世界。另外一些是圣人,但排在上帝之后。這樣的圣人共有五個,每一個負責這個世界的一個區域306:“倉帝”,或“青帝”負責東方;“白帝”負責西方;“赤帝”,或“炎帝”負責南方;“玄帝”,或“黑帝”負責北方;“黃帝”負責中央地區。這些圣人的宗教角色無疑非常久遠:他們中間的幾位在最古老的神話傳說中已經出現,但在周朝的歷史進程中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最初他們每人負責掌管五個區域中的一個,正是因此白帝(西方)接受秦國的崇拜307,因為秦國的領地在國都西側;傳統上四方與四季的相互對應自然地導致四季也由這些圣人來管理,并在祭拜他們的活動中加入了一些原本與圣人無關的儀式,如在國都的郊區祭拜季節。在周朝的最后幾個世紀,受星相學理論的影響,對五帝的崇拜有了較大的發展,他們變為了主導166-167五行的神,由于五行原本已有它們自己的五“政”,試圖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反而造就了一個非常不自然的體系。令到事情更加復雜的是主張凡人神化論的歷史學家將人類的帝王當成圣人并在遠古歷史中為他們安排了一席之地,要么將帝王直接變成圣人,如黃帝,要么將他們同化成已經被神化的英雄,如炎帝被視為神農,在最終的體系中需要考慮到這些觀念308。除了五帝之外,其余次要一些的神則為上帝的下屬:負責懲罰的大臣“蓐收”309,負責獎勵的大臣“句芒”310,以及雷神、雨神、風神等;最后還有不同等級的上天派來的使臣“天使”,或簡稱“天”,他們將上帝的指令傳遞到人間。
與上天的神靈,即上帝和五帝相對的是地上的神:后土、王室的大土地神“大社”及其下屬各區域及各地的土地神“社”311。他們代表的是被擬人化的大地,如同上帝在擬人化的上天。他們所有的職責,包括他們當中為首的那位的職責,都嚴格與大地相關;他們管制并保護特定的領地,由于王室的領地原則上擴及四海,因此大社所管轄的便是全“天下”的領地。土地神的等級如同諸侯本身的等級劃分一樣分明:在各諸侯國,該國的土地神是大社的封臣,在他們之下是各領地的土地神以及各行政區域的土地神,(這樣排列)直至最后一級—即由二十五個家庭組成的村落的土地神。
167-169傳說大社名叫“句龍”,是妖怪共工的兒子,他在父親死后協助恢復了九州的秩序從而成為大地的主人,受人愛戴被視為大“社”312。不過他從未有很鮮明的個性,他總是和地方小土地神在一起,這些地方土地神在祭拜活動中更為生動,但他們與任何神話英雄都沒有關聯。
所有的土地神最初是種在一片神圣叢林中央祭壇上的一棵樹313。樹種因區域而改變:中央地區是松樹,北部是槐樹,東部是柏樹,西部是栗樹,而南部是梓木314;這也是我們用不同的樹來指代遠古三個朝代的原因:夏朝為松樹;殷朝的首都在東部所以是柏樹,柏樹延續成為宋國的象征之樹;到了周朝,由于第一個國都鎬在西部,所以是栗樹315。不過我們也會看到些不一致的情況,有時也會出現橡樹或白榆樹,總之是棵古老的大樹。從非常久遠的時期開始,土地神本身就由一塊未經加工的石頭代表,豎立在大樹的北邊,祭祀時就以此為牌位316。
169-170土地神首先是領土之神:授爵分封需要告知土地神,告知的方式是從土地神的神壇上取一小塊土作為新封地土地神壇的基礎。諸侯國是土地神的領地,因此他要致力于包括民眾和諸侯在內的所有人的幸福;隨后諸侯要供奉土地神,為他的人民祈求好的收成(土地神并不能創造地上的事物但可以作為保護神),為他自己祈求長壽。所有與諸侯國日常生活有關的大型出巡活動,如狩獵、出兵等,都需通報土地神并從他的神壇附近出發。人們請求土地神審理復雜的案件:訴訟的雙方向土地神供奉一只羊,并以發誓的方式做出各自的陳述—這是個嚴峻的考驗,聽說有些情況下發假誓的一方當場斃命,甚至沒能完成他們的陳詞317。人們也請土地神作為宣誓時的見證;在非常鄭重的宣誓中,人們以最強大的“社”,即大社以及上帝來發誓:正是如此,秦穆公在韓城之戰(公元前645年)戰勝并捉獲晉惠公后向“尊敬的上天和土地的主人”發誓不會將晉惠公處死318。在此情景下這個向著土地神而發的誓言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在軍事遠征歸來后人們會殺死俘虜來拜祭土地神。
土地神其實是野蠻和殘忍的,他喜歡血,祭祀土地神的活動是以祭品的獻血涂滿他的石頭神牌開始;祭品通常是一頭牛,但他也不討厭以人作為祭品:傳說在勝利者商湯統治的初期遇到長達五年的干旱,土地神要求用一個活著的人來祭拜,商湯以自己作為祭品,于是便下起雨來319;公元前3世紀初的一位詩人以土伯的稱呼這樣描寫土地神—“土伯九約,其角觺觺【觺,音yí。】些”,他的身體壯大如牛,虎頭、三眼,食人170-171320;再如(公元前) 641年宋國公在睢水召集諸侯會盟,鄫子因遲到被宋國公用來作為祭品祭拜睢水的土地神321,這似乎是個個別事件并遭到了譴責,但軍事遠征歸來后以人作祭品的祭祀活動是很常見的。確切地說土地神并不是戰神,但可能因為他是土地之主及土地保護者的緣故,土地神(在征戰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出征時人們需祭拜土地神,這種祭拜稱為“宜”,在檢閱軍隊時向土地神展示戰鼓,這時的戰鼓應該已經涂上了血;土地神隨軍出征,由祭司放置在純潔的戰車中,用有罪之人來供奉他322;出征歸來負責軍事的司馬凱旋進入國都后要祭拜土地神323,而祭拜是以殺死的俘虜來進行324。隨著風俗習慣逐漸變得溫和,這種祭祀活動應該不像之前那樣頻繁,但它們仍然延續到后期:(公元前)532年魯國的軍隊出征回來后殺了一個俘虜供奉亳社。而相關的記憶從未消失過:秦國的將軍在崤山之戰(公元前627年)成為俘虜,后被釋放,他們表示感謝時說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公元前)588年一個被交換的俘虜在回到他的祖國時說“以為俘馘。執事不以釁鼓……,君之惠也325”。
每個諸侯在他的都城都不只有一個,而是兩個土地神,一個是整個諸侯國的土地神,另一個是諸侯自己家族領地的土地神,稱為“私社”,與諸侯國的公共土地神“公社”相對應。當一個朝代被推翻后需要將這個私社趕走171-172以便迎接新來者的土地神;人們在原有土地神的神壇上建一個頂蓋就表示殺死了原土地神。新的王朝遵循對死去的神靈祭拜的禮儀,繼續崇拜這個死去的土地神,因他從此位列死去的神靈之中。正因為如此周王的院子中有一個死去的殷朝的土地神,被稱為“亳社”,取自殷朝古都的名字,而宋國公那里有死去的夏朝的土地神。此外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對死去的土地神)的崇拜有了個象征意義,人們將這個神視為“警示”之神,對他的崇拜是為了提醒王侯如果他們失去德行,他們的王朝將面臨同樣的命運。
那些各地的神,如山脈之神、河流之神、大海之神等,他們依賴后土及地方土地神的程度如何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容易。他們當中的大部分并沒有多少真實性,似乎只是每年祭拜目錄中的數字而已。他們之中只有一個神在遠古時期真正有自己的個性,這便是黃河之神“河伯”,他是大地所有河川的首領,因為“黃河乃眾水之首326,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327”,河伯的領地是江河湖海,他的民眾是水中的魚。人們一會兒將他形容成一條巨大的魚328,這顯然是最原始的形態,有時也賦予他人首329,一會兒又說他是騎在龍身上人面的神330。到周朝末年大眾想象中河伯的形象基本確定下來。這個時期的一個作家寫道331:“吾嘗從君濟于河,172-174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游,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里,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黿頭,鶴躍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約在同一時期,詩人屈原這樣描述河伯:“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魚鱗鱗兮媵予。332”河伯有各種傳說但我們只知道些細枝末節。人們稱河伯為“冰夷”,他居住在陽污山下的從極之淵,又稱忠極之淵333,臨近黃河與洛水交匯的地方,也是在這里渭水撞上華山高原,被后者阻擋折向東流,形成一個急轉彎。河伯的水上宮殿就在這里,“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334”。河伯是那些循環往復的歷險的主角:如他與鄰居洛水之神的爭斗,他敗給善射的羿并被射瞎了一只眼睛,等等;這些傳說與殷朝祖先的傳說交織在一起,殷朝其中一位祖先商冥在河伯掌管的河中溺斃,成為海神,被稱為“玄冥”,他的兒子亥娶了河伯的女兒,亥居于領主易的家中,易奪走了年輕的妻子,殺死了亥,之后河伯協助亥的兒子為父報仇殺死了殺害其父親的兇手335。此外,河伯的傳說還與其他的一些傳說相關:禹在開始他的治水大工程前就在陽盱河【馬伯樂在原文中寫為陽盱山(le mont Yang-ngeou)。—譯注】邊犧牲自己的身體來祈禱336;伏羲也是在那里174-175看到似馬又似龍的龍馬出現,為他帶來占卜的八卦圖。
河伯有兩處圣殿,一處在臨晉,靠近他在忠極的住處,面對著洛水與渭水流入黃河的交匯處(陜西);另一處在衛國的鄴,靠近今臨漳縣(河南),這里現在已經離黃河很遠,曾經很接近殷朝的倒數第二個國都,這也就解釋了河伯的傳說與殷朝的傳說相交織的原因。兩處都有巫師服務。在鄴城有十幾個巫女,被稱為“弟子”,由一個被稱為“大巫”的大約七十歲的老女人帶領。兩處每年的供奉就是要將一個年輕女子嫁給河伯。在鄴城,鋪張的儀式在黃河邊舉行,大巫參加儀式,她的弟子排在她身后,她們都穿著繡袍。當接近祭典的日子時,巫師就會去家家戶戶尋找最美麗的女子并說“是當為河伯婦”。慶祝嫁娶后,人們為女子沐浴,為她換上絲綢的裙褂和新的綢緞,讓她在專為她而建的齋戒宮中獨自齋戒;齋戒宮是一個搭在河邊的帳篷,女子便住在里面。人們準備牛肉、酒和菜肴,這樣過了十幾天后,人們準備好一張裝扮好并放滿珠寶的嫁床,女子坐上后嫁床就被放置河中,嫁床漂浮十幾里,然后就沉沒了337。這種儀式在公元前4世紀初被鄴城縣令西門豹廢除。但在另一個圣殿臨晉河伯娶妻的風俗還在繼續,甚至在這個時期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公元前)417年,秦靈公為了確保得到河伯的保護,決定每年在供奉年輕女子的節日前賜予女子公主的稱謂,稱其為“君主”;同樣的,在儀式結束時女子就被沉入河中338。
河伯是眾神中最令人懼怕的:175-176每次人們過河都不會忘記向他敬獻一塊玉環。他會報復冒犯他的人令他們病倒:(公元前)5世紀初,占卜結果表明令楚昭王生病的始作俑者是河伯,占卜者建議向河伯進貢,為此楚昭王回復道:“河非所獲罪也!”339。人們以河伯作為宣誓的證人,要么將發過誓的契約丟入河中,要么簡單地以他的名字來發誓。不過,盡管他有他的重要性,河伯始終只是一個地方神,嚴格地與河川聯系在一起,更多時候是沿岸的居民會提到他;由于他不是楚國的神,病中的楚王拒絕向他進貢。此外,中原帝國向南擴張也對河伯不利,他與遠古中國一起幾乎消失于人們的宗教考量中。
2. 祖先
每個貴族家庭都有他們特定的保護者,這便是逝去的祖先的亡靈。古代中國人認為人有幾個靈魂,當人在世時,這些靈魂都集中在人身上,人死后,它們就會離散,追隨不同的命運: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鬼”或“神”,或者更確切一點地說是“魄”和“魂”340。魄是在懷孕之初第一個到(人身上)的,魂是在人出生時來到的,隨后它們吸收所使用的物件中最精致的要素“精”,魄和魂兩者便一起強大起來。那些給予它們營養的并不只是吃的東西,還包括人們所完成的職責、所屬家族的血緣等等,因此諸侯、176-177大臣以及他們的后裔的亡靈比普通人的更有氣力341。人的一生中,魂有時會離開人的身體游走—這是困倦時的夢境,但這種分離不能持續太久否則人就會死亡。
死亡之后,魂魄以不同的方式存在,魄與尸體留在一起而魂在死后即與尸身分開。魂升上天空,到達上帝的領地;在那里每個人都保留著以前的級別,君王在上帝的左右342,他們是上帝的賓客343且已被神化也成了“帝”,他們死去的大臣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作為大臣為他們服務344;逝去的君王的封侯排在君王的左右,這些王侯也共同服侍上帝345。在這個天上的宮廷,生活如地上一般,在節慶中度過。趙簡子(因病)昏迷五日醒來后(公元前501年)說道:“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177-179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346”去往天宮的路是艱難而充滿危險的:魂需要避開四方會吞噬它的妖怪,地上有“土伯”要吃它,天上有天狼要殺死它,它要知道暗語這樣九層天門的閽者才會打開大門,否則它就不能通過。它也需要一個向導:這可能是葬禮上的祭司,他在下葬前后重復著祈禱的話;在有些情況或有些地方肯定是位巫師,他慣于登天也認得道路;在禱告的過程中,巫師的魂陪伴著亡者的魂向前走,為后者指明方向。禱告中巫師會不停重復:“工祝招君,背行先些347。”
魄與尸身一起住在墓穴中,以祭品生存;一旦不再有祭品,它就會因被饑餓折磨而變得危險:到那時它就會變成“鬼”回到活著的人中間。若敖家族的一員在預見到自己的家族將有滅頂之災時(公元前604年)寫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這些餓鬼有時滿足于出現在人們的夢中索要祭品,如同齊姜公主在(公元前)656年對她的夫君晉獻公所為348。鬼通常兇惡:人們稱它們為“厲”鬼,它們會在被遺棄的地方引發疾病報復活著的人。(至少在某些地區)人們會在四季定期向它們祭拜,以補充它們本應得到的祭品,有專門的祭司負責它們的祭祀349。如果死去的是一個大人物,那么他的鬼會更加危險,這是因為他們的魂魄在他們在生時獲得了更多的精氣:正是如此,(公元前)543年在鄭國國都的市集上被殺死的伯有,由于得不到祭拜,在數年間返回人間恐嚇民眾,有兩次顯靈揚言要處死殺他的兇手,直到他的兒子恢復了官職能夠為他舉行祭拜179-180才停止350;(又如)被宣王處死的杜伯出現在諸侯會盟時,射箭殺死了宣王。不過魄能夠存在的時間并不長,由于它與尸身聯在一起,會隨著尸身的消亡而消亡;古老的觀念認為魄在人死后可以存在三年,正好是服喪的時間,也是尸體完全腐化的時間。但這并不影響位高權重的人物,如王侯等的魄有時可以存在更長的時間:如夏相王的魄由于沒有得到祭拜,到了(公元前)7世紀,也就是這位君王死后一千多年,還要偷竊衛成公為自己的祖先準備的祭品351。似乎很早以前人們已經為魄想象出一個地下亡靈的王國,與魂在天上的王國相對應,這個地下的王國由“鬼王”352掌管,如同另一個王國由上帝掌管:人們將這里稱為“黃泉”或“九泉”,這并不是指墓穴本身,而是一個亡靈可以相遇并共同生活的地方;鄭莊公與母親關系不好,曾發誓只有到了黃泉才會再與她見面353。
魄的世界如同魂的世界,其間的生活與人類的生活相似,等級被保留,王侯還是王侯,他們的身邊有服從于他們的妻妾、大臣和仆役;在那里也怕生病,例證就是齊國大臣陳子車死后他的妻子和冢宰覺得“夫子疾,莫養于下”,因此建議派人前去照應354。
逝去的人為了確保在另一個世界,無論地處何方,都能保持與生前一樣的生活模式,他們不僅帶著他們的武器和180-181個人物品,還要讓女眷、仆從、馬匹等跟隨著去到另一個世界355:諸侯及大人物的下葬都伴隨著大屠殺,男男女女被活埋在墓穴里,稱為“殉”356。“天子殺殉,眾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十,寡者數人357。”(公元前)678年,秦武公的葬禮有六十六人陪葬;到了他的后代秦穆公的葬禮時(公元前621年),陪葬的人有一百七十人,這些人中有三個是被秦穆公親自指定的,這三位大臣是穆公宴席上最喜歡的伴臣;齊桓公葬禮(公元前643年)的陪葬人數如此之多以至于公元312年墓穴被盜時,人們看到的是橫七豎八遍地皆是的骸骨358;宋文公的葬禮(公元前586年)陪葬人數也非常之多;就連邾穿這樣的小國諸侯也拉了五人陪葬(公元前507年)359;大夫們也不例外:魏犨【犨,音chōu。】(武子)是晉文公被流放時忠實追隨他的臣子之一,他要求兒子將他最愛的妃子與他一起下葬360;陳乾昔(齊國的大夫)命令將兩個奴隸放進他的棺材,在他的尸體兩側一邊一個361;就連女人也有181-182類似的要求,例證就是(公元前)4世紀末秦國的宣太后想讓她的情夫為她殉葬362。但級別較低或不太富裕的家族就得滿足于模仿,用稻草扎的人稱為“芻靈”或用木頭制的“象人”,人們把它們當作真人那樣用它們陪葬。
魂在天上的世界、魄在地下的世界、繼續在墓穴中生活的鬼以及其他的一些觀念363在中國人的腦海中造就了一種頗為令人困惑的混合體,而各種錯誤的描述都會將這種困惑加劇。其實,重要的不在于知道亡靈死后住在哪里,而是要懂得如何讓他們加入祖先的行列從而成為(家族的)保護者。只有貴族能夠以這種方式一代一代創造屬于自己的神;而平民是沒有祖先的。要做到這一步需要對亡者完成一系列的儀式:在魂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中為它安排一個向導指引方向;為了魄,人們盡力讓尸體能夠維持較長的時間,為此人們在身體上所有有孔的地方,眼、鼻孔、耳朵、嘴(舌頭下和牙齒上)以及腋下等處放上小塊的玉以防止尸體腐爛;人們在墓穴里尸體的旁邊放上食物、備好衣服,還留下一面鏡子以便給他光照。不過尸體會對家族產生不祥的影響,要保護家族對抗這種影響:想要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它也會給家族帶來一些禮儀上的污穢,這種污穢會根據與死者的親屬關系持續比較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家族會被迫并嚴格地與社會隔絕:這便是服喪的“喪”期,原則上是三年,事實上為父母服喪是二十八個月,為其他親屬服喪的時間稍短一些。人們至少要避免弄臟家中的爐灶,不可在家中的爐灶燒水為死者擦身或洗頭,為此人們會在院子里挖一個特殊的爐窯。
貴族剛一去世(殯葬禮儀和其他禮儀一樣182-183不適用于平民)364,全家的男女就要開始哭喊,每個人按照他們的等級(有所不同),孩子們呻吟,兄弟和表親要哭,女眷要哭并頓足:這第一次爆發出來的哭喊聲是為了通知所有的鄰居有人過世,而鄰居們會做相應的準備。同時,這也是人們最后一次嘗試將亡者呼喚回來:一個男子手臂上掛著亡者生前祭祀祖先時穿著的官服,他爬上屋頂,向著北方,即鬼神的方向“鬼方”,用逝者小時候的名字呼喚他三次:“某某,我在叫你,快回來!”此為“招魂”。當人們意識到亡靈拒絕歸來便開始籌備殯葬禮儀。先要處理遺體,為他合上眼睛,移開手帕以保持嘴張開,將雙腳綁在一個板凳上以保持直線,隨后為其沐浴,先是身體,然后是頭發,同時剪手和腳的指甲;最后到了穿衣的環節,人們為遺體穿上特殊的喪葬服飾“冥衣”,在那上面疊放三套他參加禮儀時的衣服,隨后在他的嘴里放上玉或其他象征禮儀的小物件。這些工作占據了死者死后第一天的全部時間,從這時一直到下葬哭聲延續不斷,親戚們日夜接替。遺體經過上述準備后,人們將他放在供瞻仰的床上,置于大殿之中,大殿的屋頂掛一個大條幅“銘旌”,上面只簡單寫著逝者的名字;從此時到入殮還剩一個顯示家族重要性和炫耀財富的儀式,即服飾的展示,分為兩天,第一天叫“小殮”,之后一天叫“大殮”,兩者其實是一樣的,人們在旁邊的廳堂掛上全套的服飾,第一天是十九套,第二天會多許多(王侯最多到一百套)。這兩天中184-185親戚和外人前來吊唁,披著白布的兒子負責接待和招呼賓客,兒媳負責接待來賓的妻妾。大殮的當晚[對于王侯來說是(死后)七日之后],遺體被放進鋪了黑色絲綢的棺材,四角用小口袋裝上剪下來的手腳的指甲以及一生中剪下或掉下后精心收集起來的頭發,以使亡者完整地去到另一個世界。這之后在靈臺上關上棺材,將它放進一個洞中,只有棺蓋在洞外,被布蓋著,同時放些貢品如烤過的谷物、魚干肉干等,棺材就這樣放著直到下葬的準備就緒(這種做法是一種遠古臨時入殮形式的殘余,最初的臨時入殮大致要持續整個服喪期,直至尸身腐化只剩骸骨365)。當亡者與生者如此徹底分離后,晚輩的痛楚倍增無法自持,從第二天起他們走路時需要用喪杖來輔助。
普通人家的下葬儀式會立刻舉行,而隨著職位的增高從死亡到下葬的時間會逐步加長。下葬是一個大型的活動,所有的親朋都會參加。棺材用白(喪葬的顏色)布包裹,上面鋪著打了黑色絲綢結的白紗;人們將棺材放上一輛四輪車,車頂裝飾了絲綢,車的前后系著紅色和黑色的絲綢結。寫著亡者名字的幡子、亡者生前有權享用過的車子以及載著陪葬者的車子跟在后面;最前面由一個巫師“方相”引路,他向四方揮舞著戟戈以驅趕路上的不祥之物。人們緩慢地185-186前行,已經到達下葬地點的人群在那里喊叫。當人們將棺材入土時,頭要向著北方,此時不可發出哀嘆的聲音;也是在此時負責墓穴的官員會把陪葬者叫來,包括男人、女人或他們的替代品,這些陪葬者入到墓室中,就這樣被活埋了。當這一切結束后,人們回到家中,(亡者的)兒子到祖廟里將一塊臨時的牌位放在亡者祖父的牌位旁并第一次像祭拜祖先那樣祭拜他的父親:第一次祭拜時有一個代表亡者的“尸”到場,他身后跟著一個著喪服的人不停低聲哀嘆,尸進來后坐下,吃幾口祭品喝幾口酒之后便離開。在他離開前哀嘆的聲音都停止下來,外人都離開(亡者的家)并脫下喪葬的衣服,喪葬儀式就此完成。剩下的工作就是要用土筑起墳頭掩蓋住墓穴,這項工作費時耗財,往往稍后才會進行。
不過亡者尚未成為祖先:服喪的期間對亡者而言是一個過渡時期。他的臨時牌位其實并沒有留在祖廟里,而是放在了他生前居住的臥室,年節時人們在那里祭拜他,而其他祖先是在祖廟接受祭拜。只有在服喪期最后的祭拜之后這位新過世的亡者才最終成為祖先:他的祖父的牌位被放到下一個廟室,祖父的祖父的牌位需為此讓位,在空出來的位置上就放上了栗木做的新亡者的正式牌位366。從此以后這位新亡者就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能力能夠保護他的家族,如果他曾是一位諸侯,他還可以保護整個封邑。他從此位列祖先之中,定期接受人們的供奉。然而經歷一代又一代之后這種能力會逐漸減弱:君王的能力可以持續五代,諸侯三代,普通的貴族只有一代,祖先的位置一步步后退最終被拋棄成為人們不再進行186個人祭拜的群體中的一員,這個群體也被稱為“鬼”,用來和那些在墓穴中得不到祭品的可憐的亡靈相類比。只有幾個有特別德行的人,如部族或家族的創立者、封地的第一個主人,能始終接受祭拜,永遠也不會進入鬼的行列。為了挽救這種祖先的沒落,人們為祖先修建特別的廟宇,至少王侯家族會這樣做:如此一來對祖先的供奉就一直不會停止,只要有后代延續下去,祖先的能力就不會受到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