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社會及宗教生活
第一章 中國古代社會
(b21)周朝時期的中國社會分為兩個等級分明的階層:下層是農民組成的平民階層,上層是貴族組成的“士”階層。兩個階層的組織原則108-109截然相反:其中一個階層帶有某種群居性,生活在一個群體或社區中,個人或家庭的概念模糊或不被認可;另一個則相反,是某種家庭式的個人主義。貴族除了要履行面對領主和長輩的義務之外,他們的人身是自由的;農民則被綁定在一個謹小慎微的環境中,不允許有任何主動性。貴族162有一個部族的姓,有自己的祖先,有家族祭拜,他們可以擁有封地,可以擔任官職;這一切平民都沒有,他們從來不能擁有土地。甚至生活中的倫理準則兩個階層也有不同,貴族實踐“儀禮”,平民只有“風俗”,即所謂的“禮不下庶人”163。
1. 平民
古代中國的平民為農民,以八個家庭為一組勞作于領主定期分配給他們的農田。
所有的領地,包括王畿和諸侯的領地都被分成“井”田164,也就是說109-110一塊四方的土地被分為較小的九塊方田,其中八塊被稱為“私田”,每個家庭的負責人得到一塊,家庭的食物和生計110均來于此,八個家庭共同耕種位于中心的第九塊公共土地,“公田”,公田的收成歸領主所有。井田的大小隨區域而不同。在王畿地區,即洛水河谷地區,井田原則上是一千畝,大約等于十五公頃,每個家庭的負責人分得一百畝作為私田,另有五畝土地用于家庭的房屋及院子;黃河沿岸進入東部平原的地區,即懷慶與開封之間也如此;再向北在鄴附近,家庭所得土地有二百畝。在宋國,井田似乎較小,只有630畝,即每塊私田和公田為70畝。在汾水河谷(山西) 的晉國,井田好像從一開始就更小,只有大約400畝(約六公頃),分為九塊。這種制度在(公元前)4世紀后很快消失并被人們徹底遺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簡單許多的按家庭分配土地的制度,每個家庭負責人獲分500畝地,其中五畝的收成用來交稅165。
農民只是耕種這些土地,并不擁有它,土地歸領主所有;
不應對“私田”這個名稱產生任何幻想:在同一個井田勞作的農民并不是各自耕種自己那份土地,而是共同耕種110-112九塊土地。孟子這樣描述武王時期農民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span id="ghsnj89" class="super">166農民幾乎可以從勞作中自給自足所需的物品:谷物、家畜、絲綢等;多出的可以拿到市集出售。每個城市和鄉鎮都至少有一個市集,在領主宅院的北側,由第一個領主的夫人在封邑建立時設立;在比較重要的城市,城東和城西也會有市集,不過北邊的是大市集。市集處在一塊方形的大廣場:在東周的首都洛邑,市集邊長600步167,這樣算來面積超過一公頃。市集當日,市集的負責人“司市”在廣場中央設立起自己的辦公臺,當一切準備就緒他就豎起大旗,市集開市。中間的地方原則上保留空置,農民和流動商販的貨架安放在四周。售賣相似產品的商販集中到一個區,由各個區域的負責人“肆長”監管,肆長對他管轄區內的貨攤收稅并維持此區的治安:市集里有賣谷物的商人組成的區域,賣兵器及車輛的區域,賣陶制碗碟的商人的區域,賣金屬物件的區域以及買賣奴隸的區域等168。同類商品的價格由商品主管“賈師”(肆長的上級)來制定,賈師也具有賦予或拒絕商販賣貨的權力。對售賣的商品有各種規定:布匹或絲綢112-113的幅寬和長度是固定的,車子的尺寸是有規定的;對于水果和谷物的銷售有時間上的規定,不允許將過季的產品拿來市集銷售;如果將質量好壞不等的產品混在一起銷售,混合的比例超過20%將會受到懲罰;督察員(“司虣”)監督是否有造假的現象并制止輕微的犯罪,而警察(“司稽”)負責市集整體的秩序,阻止爭吵打架和暴力行為169。所有的交易都有契約為憑:對于不是非常重要的交易,雙方滿足于共享一份合約(稱為“劑”);對于重要的交易,如買賣奴隸,其買賣契約(也稱“質”)會由擔保人(“質人”)書寫雙份,后者會就此收取費用并在有爭議時快速解決問題170。
直至今日,市集都在農民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不僅是交換物品的場所,也是交換信息和觀念的場所。市集里不僅僅只有農民,還有不同行業的商人、批發商和流動攤位的零售商,因為商品交易不能在市集之外的地方進行。市集開市時分為三場,早場為批發商而設,晚場給轉賣的零售商,只有午場是留給附近的農民來做些日常的小生意171。早場因為有陌生人前來加入便成了傳遞各種新聞的中心;在這個時期所能存在的民眾意見也在這里形成;農民在這里獲悉有關諸侯國或周王朝的事件;這里也是農民與外界取得些許聯系的地方。
行政制度出于為農民著想將農民封閉于他們的村社,指引他們的生活,農民事實上只有通過在市集的偶遇得以與外界接觸。113-115國家的大事,村里的事件,都與他們無關,對于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也并不很在意。就連簡單的家庭愿望農民也幾乎沒有,因為農民的家庭只是八個人組成的一個既成事實的群體,包括長輩和孩子,但在法律上并不被視為一個個體。在遠古中國,所有的個體都基于某種特殊的崇拜,而平民因沒有祖先,也沒有家庭崇拜的對象(與此相對應,貴族有家庭崇拜,因此他們的家庭是一個個體)。全村二十五個家庭需一起拜祭一個土地神172,“里社”,這樣的農民群體因有了一個特殊的祭拜對象便可以稱為一個個體。在這些群體中為了實現必要的團結,要做到最大化的整齊劃一,因此農民是不能有任何自主性的。農民的全部生活,公眾生活也好,私生活也好,都是被管制的,管制的目的不是為了他們個人而是為了整個群體,管制他們的是領主或具體辦事的官員。每年都有特殊的官員命令他們應該種植什么作物以及播種和收獲的時間;其他官員會督促他們離開冬天居住的屋子去田里干活,或離開農田回到家中閉門不出;還專門有人負責他們的婚姻;也有人分配土地,按孩子的數目分配多余的份額。整個由司徒掌管的部門就是來安排農民的生活并管理他們的一切。
不過平民生活中的典型事件,能最鮮明地顯示出他們的特點的并不是行政制度,而是宗教和社會生活。一年被分割成兩個對立的季節,春夏是在室外勞作的季節,冬天是閉門不出的季節。這種分割對于貴族來說除了對宗教活動有些影響之外沒有什么重要性,但相反地,它卻統治著平民的全部生活而且是他們生存的基本規則。從一個季節到另一個季節,平民的生活完全不同,包括住處、生活方式、日常事務,甚至情緒。
115當天氣變冷接近冬天的時候,在第九個月,農民就會接到返回村落的指令:“寒氣總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173于是每個家庭都回到村里為他們保留的黏土做的茅屋中居住,他們的村莊被稱為“里”,每個里由二十五個家庭組成,這二十五個家庭是由三個“井”的居民每五家為“鄰”組成的174。這個小型的農民聚集點由一個最底層的貴族“士”指揮(非世襲制),他的住所及宗廟也在那里;學校在東北邊,市集在北邊;南邊的入口處是土地神社。每個茅屋旁115-116的小院都種了桑樹,還有豬圈和雞舍,整個占地不大,約兩畝半(即約四公畝);平民家庭在完成了農田的耕作后就居住在這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室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175?!痹趤砟甑拇禾斓絹碇叭藗儾辉俪鲩T。這段時間是在家中勞作的時間176,主要是婦女要做的活計,如織布、做衣服等。
到了夏天農民們就會徹底放棄他們在村里的茅屋?!叭沼隈辏闹张e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span id="d4dshwx" class="super">177所有人,無論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全都在田野里,在共同的井田中安頓下來,就如同他們史前的祖先在遍地荒草中開墾臨時土地時所做的一樣;在春天的第三個月,他們先舉行儀式,將火從村里的家中取出,熄滅舊火,再鉆榆木或柳木,在露天的空地上燃起新火178。之后他們搭建被稱為“廬”179的大棚舍,耕種同一井田中三塊土地的家庭116-117組成一組180,雜亂地擠在棚舍中:他們完全生活在露天,或在農田中勞作,或沉湎于當季的慶典。
因此,對于農民來說,夏天和冬天并不只是炎熱或寒冷的兩個季節,而是全然沒有共性的兩個時期,其間的生活需要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協調:在閉門不出的冬天,每個家庭都生活在自己的家中,自我封閉,與鄰居分開而且原則上也不會與鄰居有任何交流;相反到了夏天是自由和野外的時期,在家庭群體中樂不思蜀181,個人的茅屋被公共的棚舍取代,個人的家務活被集體的農田勞作取代;在兩者中間的春天和秋天是過渡的季節,兩種生活方式會混合在一起。
平民因沒有家庭崇拜,沒有禮儀,自然不了解貴族的婚姻“婚”,平民間的結合被稱為“奔”182;這種結合對貴族來說是不夠的,因為貴族婚姻的目的是為了延續家族崇拜,但對平民來說這種結合是極其普遍的。平民因沒有部族的姓,因此也沒有家族的宗教觀念,對他們來說異族通婚的必然性只是一種特殊的形式,與貴族所講求的有很大差別183。在春天的第二個月117-119,當帝王供奉媒婆之后,婚配的季節隨即開始,官員“媒氏”向農民宣布“男女結合”的時候到了。這正好是人們準備放棄冬天的茅屋去與其他家庭一起生活在夏天棚舍的時候,也是農田勞作開始之前春天盛大的慶典之時。年輕男女在他們到了十五歲上下的年紀就一起到農田里唱歌,通常都是在傳統上留給他們相聚的地方,有時一群群的,有時一對對的,歌曲一首接一首,之后他們就在露天結合。整個春天和夏天情人們都可以毫無困難地見面和相處184;但當冬天到來,家庭回到村莊,他們就會分開;夏天所允許的見面此時是被禁止的,就算他們能成功見面也是偷偷摸摸的:夏天開放的心態被冬天狹隘的心態所取代。第二年的春天他們中的大多數會重新一起唱歌,而有些見異思遷的就會去找別的伴侶;這樣的情形可以持續好幾年,直至男子到了三十歲,女子到了二十歲。秋天時,如果年輕女子懷孕了,兩人就會成婚,婚禮通常在第八個月,是由媒氏主持的大眾儀式。年輕女子婚后便會離開自己的父母去與丈夫居?。贿@之后她就要停止119-120在春天的慶典中唱歌185。這便是平民的婚姻結合方式,如同他們生活中其余的部分一樣,跟隨著一年中被分隔開的兩個對立的時期。
2. 貴族
貴族“士”的階層的特點是擁有祖先并屬于某一部族,部族擁有他的“姓”186。貴族所享有的一切都來自部族第一位祖先的品行—“德”:如果這位祖先是神、英雄或遠古的帝王,如果他擁有土地,他被賦予官職,他進行崇拜或他接受一個部族的姓,那么他的后裔們就將永遠擁有這塊土地,永遠享有這些官職,同樣可以進行崇拜并使用部族的姓。部族的姓于是便成了貴族的外部標記。
120-121有史記載的中國古代部族不是按區域劃分的部族,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如此;有些部族的分支擁有封地,但大部分都沒有;任何土地都不是某個部族的共同財產187。
不管他們最初是怎么樣的(某些跡象顯示在部族最初形成時是按母系家族劃分的)188,但在有史記載的時期,部族是完全按照父系由一個共同的祖先傳承下來的貴族群體,他們對這位祖先進行崇拜。女人出嫁后就會離開自己的部族進入到丈夫的部族并與他們共同崇拜(丈夫部族的祖先)。部族是一個宗教群體,其主要的特點是成員間絕對禁止任何性關系:部族內部不允許通婚,甚至從部族內部買妾也不可以;人們如此害怕違反禁忌以至于無論誰買了一個不知其姓的小妾都需要進行占卜,以確保他們的結合是合法的189。部族的數量似乎并不多:傳統上所說的“百姓”,肯定比實際的數目多很多190;古代文獻中提到不足三十個姓,雖然這個數字是個底限,但(實際的數字)也不會超過它很多。
部族的祖先是神或英雄:姬姓,即周王室、晉侯、魯侯、衛侯、鄭伯等的姓,源自稷神后稷;子姓,即宋國公的姓,源自偰;121-122姒姓源自大禹;姜姓,齊侯、呂侯、申侯所共用的姓,據說源自東峰神“泰山”;陳國公的媯姓可追溯到舜帝;杜伯及房國領主的祁姓來自堯帝;風姓來自伏羲。有時幾個部族有同一個祖先:如英雄祝融和他的兄弟陸終與八個部族有關—己、斟、曹、妘、禿、董、彭、羋,每個部族以陸終的六個兒子中的一個為祖先。這些祖先并不一定是以人形出現的:姒的祖先鯀和禹就分布是魚和熊,在為他們舉行的祭拜中,人們要避免供奉熊脂和魚肉191。秦國和趙國國君(嬴姓)的祖先中衍,是一只會說人話的鳥,擅長駕馭馬車192。趙簡子在夢里去到天宮,看到代國的祖先是翟犬193。姬姓的祖先稷神也是掌管所有谷物的神,他將黍麥傳給人類,他本身是一個擬人化的黍麥的形象,而黍麥這個作物應該就是最初的祖先。有些極其古老的觀點很顯然流傳了下來194,不過到了有史記載的時期只剩下了122-124一些勉強可以感知的跡象。這些觀點向著另外的方向發展,到了周朝中葉,隨著人們將古老的傳說神化以便由此來編寫歷史,那些早期的祖先們就都有了世系表:所有部族都將自己與遠古帝王掛上鉤,特別是黃帝,這些世系表系統化的特質就揭示出這種安排是虛構的。
部族的重要性只限于宗教方面,在其他方面貴族是以“氏”、“支”、“族”為單位的。這些單位可以看作是部族以下的劃分:它們與部族一樣,是嚴格按照父系傳承的,它們由祖先的父系子嗣連同他們的妻子組成。不過這些單位主要是民事甚至行政方面的:它的存在是出于帝王或諸侯的意愿,帝王或諸侯創造這些單位時是將一個特殊的稱謂作為榮譽標志賜予某個親戚、大臣或親信(這些稱謂通常是封地的名稱或者官位的名稱);后代家族中的成員可以獲得一個屬于他個人的稱謂從而創立一個新的家族:如晉國,從荀氏發展出中行氏和智氏。每個家族都有一個家長,人們簡單地以家族的氏來指代他而不用他個人的名195。整個家族都要服從于這個家長:孩子出生時由他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他安排男女的婚事;他甚至按他的意愿解除他們的婚約196;他向朝廷引薦家族的成員197,如果家族成員中有人得到封賞,封賞的一部分必須供奉給他198;如果家族成員犯罪,他有權私下審判而無須國家司法124-125介入199。家族的聯系不會因為遷移而中斷:在陌生地方安頓下來的年輕貴族,需要在三代的時間里向還在家鄉的家長報告有關他們的職業、官位、婚姻等方面的大事200。年輕分支的家長即使在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之后仍需通過某些外在的方式向年長的分支家長表示敬意:如果他在官位上高于年長的家長,在祭祀活動拜訪年長家長時他不能佩戴表示其職位的標志;他只有在參加了年長家長拜祭祖先的活動后才能拜祭自己的祖先201。
只有婚姻能夠使部族及其崇拜延續下去。這就是貴族婚姻首先是宗教活動的原因:它的目的是為貴族的家庭祭祀活動提供一個實在的幫手和將來的繼承者;夫妻如果在有生之年共同供奉過祖先,那他們在死后也不會分開。因此貴族只能結一次婚;無論對天子還是對普通貴族,這是不容置疑的規矩:鰥夫不可以再婚,而歷史學家提到的二婚的情況應該被譴責。不過這個規矩并不代表一夫一妻:相反地,年輕男子不是只娶一個,而是同時娶多個女子(如果是普通沒有頭銜的貴族娶兩個,如果是大夫娶三個;諸侯和帝王可以娶九個女子,根據某些傳統帝王甚至可以娶十二個),不管數目多少這些女子必須來自同一個部族。她們中的一個是正室妻子,所有的儀式都是和她完成的;其余的是她的家庭送來隨嫁的,稱為“媵”,這些女子是排在正室妻子之后的,在正室過世后可以取代她,但卻不能享有她的名分。
貴族婚姻202的基本規則是貴族125-126永遠不能娶與他同部族的女子為妻203;這是同一部族的男女禁止任何性關系這一總體原則的體現??赡苁菫榱烁玫刈袷禺愖逋ɑ榈囊巹t,也為了證實預言是有利的,前期的準備需由一個媒人來牽頭,這個媒人不是農民區域集體的官方媒氏,而是為了準備婚禮特意從親戚朋友中挑選出來的。這個中間人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一個著名的詩篇中有這樣的詩句—“想要迎娶女子該怎么做?沒有媒人是不能成婚的”(“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保?span id="2udh7xh" class="super">204;沒有媒人就沒有合法的婚姻“婚”,只能有如平民結合那樣的“奔”,而家族的家長可以拒絕接受以這樣的方式娶來的女子來到自己的家族,并讓丈夫休妻205。媒人負責所有的準備工作直至訂婚儀式:他負責提親,詢問女方的姓名,將女方的姓名傳給男方家庭,將占卜的結果告知女方的家庭;媒人的角色到訂婚時便可以終止了,此時所有的決定都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了206。
到了婚禮那天,未婚夫親自來迎娶年輕女子,將她接回家;并不是他本人將她帶走,他只是做做樣子,握著韁繩讓馬車在她面前停下,當她上車坐好之后,他就讓馬車前進,走大約三個車輪的長度后126-128他將韁繩交還給車夫,回到他自己的車上。到了男家的宅院后就進行婚慶的儀式,稱為“合巹【巹,音jǐn。】”:兩個年輕人一起用餐,有三道菜,人們向他們敬酒三次;最后一次敬酒時酒是倒在一個切開兩半的葫蘆里,寓意他們將結合成為不可分離的伴侶。隨后,隨嫁的女子來吃新郎吃剩的飯菜,伴郎“贊”來吃新娘剩下的飯菜,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加入儀式中來。這時新人被領至洞房,他們在那里脫去衣服,新郎將脫下的衣物交給一個隨嫁的女子,新娘的則交給駕車送她來這里的車夫,此人是新郎的親戚。這樣做了之后,婚禮的儀式就完成了,不僅是對新娘的禮儀,還有所有隨嫁女子的禮儀都一并結束。
不過還有些事情要做才能算接納年輕女子來到這個新的家庭,即要讓她參與丈夫祭拜祖先的活動?;槎Y的第二天,丈夫將新婚妻子介紹給他在世的與故去的長輩,妻子要向他們行禮;不過這只是某種禮節上的介紹,為的是讓先人認識這個來和他們一起居住的陌生人。正式的介紹是在三個月之后的隆重的祭祀儀式上,這將是新婚妻子第一次站在丈夫身邊、儀禮所賦予她的位置。在這個祭祀儀式之前,年輕女子都不能被算作家庭的成員:無須正式的休妻她就可以被送回自己家;為了清楚地顯示這一點,夫家在這段時間里保留著新娘來時所乘馬車的馬匹,以便在有需要的時候(再用這些馬匹)將她送回去207;如果她過世了,她不會被當作妻子對待,也不可以葬在丈夫的旁邊。只有在祭祀祖先的儀式之后她才真正成為合法的妻子208。
所有這些儀式似乎都保留著非常古老的儀禮的痕跡:在婚慶儀式中可以看到群婚—即幾個兄弟同時迎娶一家所有的姐妹的痕跡;婚后三個月才正式將妻子介紹128-129給祖先,這是只屬于貴族階層的時間記憶,在平民中不存在,平民的年輕男女在春夏自由地見面之后,到了秋天,只有在女子懷孕的情況下才能結婚;在貴族中也有類似的情形,往往是懷孕的最初跡象使得婚禮被最終確定下來209。
如此組成的家庭會有很多孩子,妻子所生的孩子以及根據儀禮隨嫁來的姐妹的孩子,如果丈夫比較富有,還要加上買來的小妾的孩子。孩子們的排行根據母親的情況而定:妻子的長子永遠被視為長子,即使他有比他年長的,但是排位較低的哥哥,也是由長子來繼承家族的香火和崇拜。不過孩子剛剛出生時的禮儀不分排行都是差不多的。在出生時,人們只是做一些簡單的象征意義的儀式:如果是男孩,就在大門的左側懸掛一支桑木做的弓;如果是女孩就在右側掛一塊佩巾。在最初的三天,孩子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里,任何人不得接近,也不可以給孩子喂食,如果是男孩就放在床上,女孩則放在地下,孩子的手里拿著象征他們將來職業的物件,一個象征爵位的玉制權杖;或者一個代表家務的陶土做的紡錘210。三天之后,當嬰兒以他們的啼哭聲來表達他們的生命力時,家族的家長將決定接受或放棄這個孩子211:如果他決定放棄,孩子將被殺死或遺棄212;如果決定接受這個孩子,由占卜選出的一個仆人129-130(在最初三天孩子不進食的時間里這個仆人也進行齋戒)將孩子抱去女眷的住處,由母親或奶媽第一次給孩子喂奶;同時如果這是個男孩,人們就用他出生之日掛在大門上的桑木弓射六支羊茅箭,分別射向天、地及四方,以驅趕所有的災禍。孩子的父親需要主持特別的祭祀活動向祖先宣布這一事件,這樣才算正式接受這個孩子,將他/她視為部族的一員。但孩子需要接受的考驗還沒有結束:由于“孩子的精神與呼吸都無甚氣力”,他/她將被隔離在母親所居住的房間里長達三個月,而母親在這期間也與丈夫及其他女眷分開,直到產后允許復出的時候。只有到了那時,人們才認為孩子已經足夠強大,能夠戰勝危險,可以帶他/她去見他/她的父親了。
通過占卜選擇一個吉日,這一日人們來幫孩子理發,孩子的頭發到此時還從來沒有剪過,這一日梳好的發型要一直保持到他成年之時:頭頂中間的頭發會被留下,如果是男孩,就扎兩個角辮,如果是女孩就編個髻。孩子的母親抱著他/她來到大殿的中間,女眷的總管女師向孩子的父親說道:“母某敢用時日只見130-131孺子。”父親握著孩子的右手,說出他給孩子取的名字,“名”,他說話時用著小孩子般的聲調以免嚇著孩子。只有在得到了名字之后,孩子才能被記入家族的族冊中成為家庭的一員213。
貴族的孩子與生俱來就擁有某種潛在的品德,“德”,將其與平民區分并賦予他/她特別的能力。但這種品德需要經過啟蒙才能得以發展,啟蒙則為孩子進入到一個新的生活擁有一個新的名字的階段,對于男孩來說就是佩戴男子的冠帽,“冠”的時候,對女孩來說就佩戴發簪,“笄”的時候,冠禮和笄禮標志著他們結束了青少年時期而步入成年人的世界。所有的貴族“士”都要經歷這樣的禮儀,哪怕是天子的長子,因為“天下無生而貴者也”214。在遠古時代,貴族的少年在青春期開始的時候就以一種特別的生活準備接受啟蒙教育,年輕的男孩與成年人分開,離開自家的住所,聚集到一所宅院,在有史記載的時期這里便演變成書院,年輕的女孩則相反留在家中的宗廟中。管教女孩的規則相對沒有那么嚴厲,她們只需留在女眷之中,最多回避到宗廟中;但對于男孩來說就非常嚴格,他們在完成學業之前是不能回到家里的。
男孩的教育215在鄉遂的學校中進行,他們從10歲到20歲在那里夜以繼日地生活九年,學習三德、禮儀及六種技能,包括舞蹈、音樂、射箭、駕車、寫字和計算,每半年根據季節教授不同的課程,戶外的練習在春季和夏季,室內的藝術(書法等)在秋季和冬季。長子有權去132國都的王室學校學習,那里是培養王室繼承人的地方;人們也選拔各地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去那里學習,所受的教育與地方上是相同的。學生們被關閉在學校里的生活還保留著年少時聚集在某一個家庭接受啟蒙教育時的痕跡,學校是青少年獨有的社區,與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關聯。同時,學校也遠離村莊和城市,在西北郊,成半圓形(只有在都城中的王室學校是圓形的),以清晰地顯示出它與世俗世界是分隔的;在有史記載的時期,即便很多古老的思想開始褪色,但學校始終被視為圣地,女人不得進入,除了老師之外的成年男子只能進入學校參加特定的儀式。
學業結束后,年輕男子回到家中,蓄發準備他的冠禮。禮儀的時間是在第二個月,日期需要用蓍草占卜得出。儀式的前一晚需向祖先宣布將要舉行的儀式,(第二天)儀式在屋苑東側的建筑里,在眾多親友的見證下盛大舉行。首先要解除兒時的發辮—兩個角辮,將頭發梳理成成年人的發式—用絲帶綁住的發髻;隨后,人們鄭重地為年輕人佩戴上儀式所要求的三重冠帽,佩戴每個冠帽時都需換上相應的服飾搭配。所有的禮節都表示出年輕人將開始全新的生活:發式是新的,冠帽和服飾是新的,最后還有一個新的名字,“字”,用以取代兒時的“名”。儀禮不斷強調著重生的特點,在第一次加冠時主禮人說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在給予他新的名字前的祝辭為:“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132-134宜之于嘏,永受保之!”216對于年輕女子,儀式沒有這么隆重,但意義是相同的。女孩在十歲的時候就與男孩分開,被封閉在女眷的世界中,學習與女性有關的一切,首先是服從,這是女性首要的任務,其次是女性的工作:種麻、紡織、抽絲,等等,最后學習宗教儀式,這在她們結婚后會用到。當女孩訂婚后,她將去宗廟閉關三個月,之后接受笄禮以及她的新的名字。
冠禮標志著年輕貴族步入了成年人的行列。從今以后,他將承擔貴族所應承擔的所有責任,但同時也享有貴族所享有的所有特權。他是一個戰士,要加入軍事遠征的行列中;他要服務于他的首領;他有能力接受官職和封地;他能完成公眾的或私人的祭祀活動;同時他也可以成婚了。雖然經過啟蒙教育的貴族原則上有著同樣的職責,但事實上他們遠非平等:尚不提天子所培養的諸侯,從鄉村的普通貴族“士”到任職于王室和各地的“大夫”,這中間就有著一整套等級制度,不同的等級由授予貴族的職責數目“明”來劃分。
貴族最重要的特權是可以擁有土地。但貴族取得土地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些以封地“國”的名義得到土地:封建君主通過隆重的分封儀式將土地分給貴族或他們的祖先,并從自家土地神像上取一塊土送給貴族,用來放在貴族在家中專門設立的封國的土地神社中,貴族家中的土地神社通常面對著祖廟217。封國的面積大小不一134-135,從大型的、領主比封建君王還要強勢的諸侯國到只有100個家庭的小封國,如同勝利者越王戰勝他的敵人吳國后想要送給吳王的封國218;所有封邑都以相同的方式組建,并且這些土地主要的特色是它的宗教色彩。
不過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是封邑:有很多貴族擁有一小塊土地,這些土地不是從封建分封所得,只是作為財產得到的。王侯有很多遠親或官員,這些人獲分一塊土地作為與他們的職位相稱的財產:人們將其稱為“家”,或“食邑”“采邑”219,這些土地并非都是可以世襲的,土地沒有經過分封,在這些土地上也沒有設立特別的土地神社220,因此這些土地的授予沒有任何宗教色彩,不管土地的面積有多大都不能算作封地221,不過與分配給平民農民的土地不同,這些土地是一次性固定下來的,不會定期變化,有土地的分界劃分,并有農民進行耕種。這些土地的授予更像是給予這些貴族某種土地使用權,令他們有權享受其中的快感。也有一些家庭得到了可以世襲的財產,“世祿”222,通常也是以土地的形式,與官員得到的類似:得到世祿的這些家庭的祖先中一定曾有一位高官。這樣的土地,根據名字也看得出,可以父子相傳,應該也可以135-136被子孫共享—因此有些土地已經被分得很小了:楚國的一個貴族許行來滕國居住,他自己耕種滕公給予他的土地,可見這塊土地并不大,他還以哲學觀點來詮釋自己的所為223;陳相也效仿他做了同樣的事224。沒有證據顯示這些人有權轉讓土地,因為理論上這些土地并不屬于他們;但似乎從很早的時期起人們就在現實中找到了迂回的辦法,雖然法律是從(公元前)4世紀起才開始逐步允許土地的自由買賣,但對于之前已經完成的交易也是認可的225。此外,大夫們早就以身試法,交換或變賣授予他們的土地,這些土地沒有特別的土地神,也就不構成帶有宗教色彩的土地226。
由此從(公元前)6世紀開始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小地主階層,他們處于被分封的王侯、大夫、附庸以及沒有產業、只有權耕種固定數量而不是固定地點的土地的農民之間。似乎就是從這個不太富有的貴族階層中產生了周朝所有的作家,以及戰國時期在各國朝廷尋求財富的冒險家。他們當中的大部分非常貧窮:孔子的年輕時代在貧困中度過,他父親去世后,母親無法再得到與父親職位相關的財物,她只能靠自己的財產為生。孔子的學生顏回“一簞食,136-137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227”。公元前3世紀的一個作家這樣描述貧困貴族的住處:“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229,篳門圭窬,蓬戶甕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
這些貧困的貴族靠什么為生呢?他們常規的職業是服務于他們的領主?!白又苁?,父教之忠;策名委質,貳乃辟也?!?span id="h99nr9x" class="super">230經過這樣的儀式,年輕的貴族就成為領主家庭的一員,作為領主的跟從者,“徒”;而領主給他提供食宿并保護他,作為交換,年輕貴族服務于領主,聽命于領主,跟隨領主出戰、出使,或在領主遭遇不幸時,隨他被流放,有時甚至追隨到死,在領主的墓前自盡。所有諸侯國的大領主都有門徒組成的隊伍,有些是他們自己家族的年輕子弟,有些是領地上的貴族。他們被當作保鏢雇傭:在(公元前)563年的鄭國,執政大臣子駟和負責作戰的大臣子國被殺,子國的兒子子產得知這個消息后137-138立即封鎖家院進行防衛,他召集他的臣子,將這些人列隊,遂率十七輛戰車即約1800人出戰231。領主在這些人中挑選他的騎師,“術”、車夫、戰車的兵士,這些職位都是炙手可熱的,因為它們能拉近與領主的接觸232;也是在這些人中領主任命他的家臣、負責祭祀的人、占卜的人、負責財政的人、衣官、廚師、屠夫,等;領地的總管,領主城邑的“宰”也從這些人中而來233。
盡管這些人的使命是執行命令,但他們并不是為了滿足供養他們的主人的任意需求而不惜一切的亡命徒,他們是將自己對領主的職責發揮到極致的臣子234。此外還有一系列榮耀的準則,即“古之制”,來指導他們的行為。第一條,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準則是對領主的絕對服從,不計后果:當領主下達了命令后,“莫余敢止”,這就是古之制(之一)235。即使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們也不會退縮:(公元前)550年欒氏封地曲沃的貴族被問到如果他們失寵,被貶的領主欒盈從流放歸來他們會怎么做時,他們這樣回答:“得主而為之死,猶不死也。”236同樣的準則不允許他們在處于不利境況時放棄他們的領主,這個準則甚至可以凌駕于子女對父母的孝敬之上:相關的例證便是狐突的兩個兒子,他們是被流放的重耳的隨從,(公元前637年)晉懷公給所有跟隨重耳出逃的人138-14012個月的期限回來投降,否則就會屠殺他們的家人237,狐突的兩個兒子即使見到他們的父親被殺,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主人前去接受晉懷公的豁免?!肮胖啤币仓敢麄兣c其他人的關系:他們不能與曾經的師傅發生矛盾。子魚帶著衛獻公乘坐他的戰車出逃(公元前559年),發現追趕他們而來的是他曾經的射箭師傅,于是喊道:“射為背師!不射為戮!射為禮乎?”這樣在馬鞍上射了兩箭之后,他與車夫交換了位置,車夫與對手并無師徒關系,于是可以狠狠地射擊238。
這些臣子最重要的一項職責是為家族復仇:必須毫無憐憫地追捕殺害自己父母或兄弟的兇手,如果是遠親,須助主要復仇者一臂之力。如果涉及為父親或母親復仇,這項職責將超越其他一切職責,甚至應放棄官職,并準備好在任何地方將兇手殺死—這個世界并不大,不足以同時容納兒子及殺害他父母的兇手239:“寢苫枕干……遇諸市朝,(因為隨時帶著武器),不反兵而斗240。”對于死去的人也要復仇:(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和伯嚭【嚭,音pǐ。】帶領勝利者吳軍進攻楚國,將已經死去十年的平王的尸體挖出并鞭尸,因平王曾下令殺死他們的父親241。這個時期的編年史充斥著家族復仇的歷史。
在周朝時期140-141貴族常規的職業便是服務于諸侯或大領主;想要脫離這些職位是不易的,直到七十歲時他們才能提出退休但有可能不予準許;就算有罪罰在身他們也無法離開:如果被處以宮刑,他們將在內宮服務;如果被處以剕刑,他們將會被派去守宮門。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長操作武器或擔任官職。那些自己感覺無法勝任這些職位的貴族,如果可行,便靠自己的土地為生;還有些人靠他們的專長為生,如祭司、占卜者242、巫師、醫師243、獸醫244、廚師245、屠夫246等,他們中間最幸運的人最終將自己的財富與某些王侯或大領主的聯系在一起。有些人成為村里學校的老師,教貴族的孩子寫字及基本的禮儀,如音樂和射箭,為他們進入鄉遂的學校做準備。另有些人從事商業活動,如端木賜(子貢)在衛國以及顓孫在陳國,這是他們依附孔子,成為孔子的弟子之前的職業247。專職耕種的農民只能在離他們最近的市集從事一些初級的商業交換,與此不同,貴族所從事的商業活動規模要大得多,如段干木在跟隨子夏學習之前是晉國最著名的經紀人248。貴族商人們將齊國的鹽141-142售賣到周邊國家,還運輸谷物、絲綢、牛、馬匹等,“候時轉物,逐十一之利”249,甚至沿黃河的航道前去隴西(近今寧夏府)的市集與來自西方的沙漠商隊打交道。這些商人中有鄭國販牛的商人,在遇到秦軍時以自己的機智避免了祖國遭受意想不到的攻擊250;還有一位來自晉國的商人,在(公元前)588年計劃營救被楚國囚禁了八年的晉國將軍知罃,其計劃是將知罃藏在他的貨物中251;以及范蠡,在做了二十年越王的大臣之后離開這個國家,兩次靠從商致富252。又或者貴族們依附于大領主,他們的職責限于朝中,經營王侯的領地(252a)。也有些人靠權宜之計謀生,就如《孟子》中講到的一個食客,他每天出去尋找葬禮,就為了能在葬席吃飯253。
不管貴族處于何種境況之中,甚至在貧苦中,他們也有機會擔任最高的官職:根據傳說,傅說在被殷王武丁任命為大臣之前是一個修路的苦力。即使被流放,根據傳統習慣,收留他們的地方也會為他們安排與他們的官位相稱的職責。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差別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3. 諸侯
那些被帝王分封了封地的貴族,如果君帝是他們直接的領主,他們便是“諸侯”;如果帝王將他們指派給附近有權勢的諸侯,他們則成為“附庸”。分封是通過隆重的儀式進行254,在儀式中人們從祭拜王室土地神的神壇取下一小塊土,所取的土的顏色和方位與封地相一致,如東方的封地取綠色的土,西方的封地用白色,等等;在取下來的土塊上撒上黃土,用白色的茅草包住,將它交給新受封的貴族帶回他在諸侯國的家中,用它作為制作封地土地神的核心。
貴族被授予了土地,被分封為諸侯或附庸,他們就有了新的權力和責任,包括對他的領地上的神靈的責任:他要供奉專為他而做的土地神,供奉山川,供奉成為他領地守護者的祖先;對人民的責任:對封地良好的管制,教授人們禮儀及正確的方向;對封建帝王的責任:進貢,兵役等。諸侯家中的住處前面有三道大門,首先是“庫門”,庫門連著的院子是對外的大殿,他在這里主持公道,然后是“雉門”,連著第二個院子,這里是對內聽證的地方,土地神壇在院子西邊,祖廟在東邊,最后是“路門”,由此進入私人居室;諸侯的生活與一個普通貴族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他的封地比較大,而且國家事務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其余的,且不說個人生活(成年冠禮、婚姻等)從帝王到普通貴族都是一樣的,就連公眾生活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雖然分封加大了他的德行但并沒有將他變成一個圣人,他不需要遵守什么戒律,也沒有任何特殊的禁忌與他的官位及職責相關聯。他仍然是一個普通的貴族但有權管理其封邑,那些能夠與王室接觸的算是比一般諸侯多了些特權143-144。在(公元前)8世紀末7世紀初那些大型諸侯國建成時,這些領主在政治上與他們的封建帝王同樣強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些諸侯只有從封建帝王那里才能為他們的實際權力找到宗教基礎,而他們本人始終是世俗的。
4. 帝王255
帝王是世界的統治者:“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內,皆是王臣。256”不過從始至終王權的宗教色彩勝過政治色彩。帝王并不只是諸侯的首領、貴族的楷模、最具道德及最有權勢的人;他也不只是國家的領袖、人民絕對的主人、所有王侯及野蠻部落的君主;他首先是上帝授予職權的圣人,他接受來自上天的“天命”257,或者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他是上天的兒子,“天子”。對于古代的中原人來說,“天子”這個詞并不像現代那樣只是象征性的,周朝的帝王的確從上帝而來—他們的祖先后稷的母親因踩著上帝的腳印而懷孕;作為殷王后代的宋國國公絲毫不懷疑自己的祖先偰是在母親吞下一顆玄鳥丟下的蛋后懷孕的。要想接受和執行來自上天的使命至少需要一個這樣的身世,因為上天的使命不僅要求帝王管理144-146民眾,也要求他成為上帝有力的助手,維護世間秩序,并以他的行動輔佐上天以確保一切都井井有條,要做到這樣,不只需要祭祀儀式,還需要帝王好好安排他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的影響力和他的德行能夠為世界的良好運作做出貢獻,并忠實于星辰、季節、冷暖等的變化。
不管是他的出身還是他的職責都決定了帝王是位圣人,要承擔一系列正面和負面的義務。事實上在有史記載的時期,帝王的政治角色越來越重于宗教角色,最束縛他的義務也逐漸消失,不過他職責中神圣的部分并沒有受到影響。在史前時期,帝王是如此神圣以至于他不能居住在城市中他的臣民中間,他的住所被放置在城市之外的西南郊區258。圍繞著一個供奉本朝祖先的中央大殿建造起對稱見方的樓宇,這樣的安排是為了讓帝王能夠生活在家族中第一位接受天命的先人旁邊。他的生活根據年節的變化有著精致的安排:他的住處、衣著、食物根據相應的季節、方位、元素、顏色及味道而改變。春天他應該居住在東邊的宮殿,穿綠色的衣服,吃麥類及羊肉;夏天他住在南邊的宮殿,著紅色衣衫,吃豆類及雞肉;秋天,居住的是西邊的宮殿,衣袍是白色的,食物由麻類和狗肉組成;到了冬天,他住在北邊的宮殿,穿黑色的衣服,吃146-147黍麥和豬肉;(這樣安排)是因為春天對應的是東方和綠色,夏天對應的是南方和紅色,秋天對應的是西方和白色,冬天對應的是北方和黑色;至于谷物和家畜,他們的供應自然要看每個季節的種植和養殖條件。如果有儀式需要帝王外出,如大型的祭祀、狩獵或由他指揮的軍事遠征,他的戰車和馬匹也要配上與季節相應的顏色;有時為了巡視封地,日期和巡視的順序也要如此安排:第一年應該去東邊,第二年去南邊,并根據季節的順序如此繼續下去。他與他的妻妾的關系也以同樣的邏輯安排:王后的象征是月亮,所以滿月那晚是留給王后的,之后直至月底每晚按照從高到低的排位留給他的妃子,下一個月的前半部再按從低到高的順序排列259。此外,帝王不能直接與他的臣民對話,為了和他們交流,古老的傳說一直講述的是智慧的大臣如何輔佐遠古的圣王并替他們管理國家(堯將他的政權交給舜管理,舜做了帝王之后就將事務交給禹,到禹登上王位后有伯夷任大臣),而帝王由于各種各樣的禁忌被限制在他的職位所設定的圣人的世界中,只有通過大臣才能行使他的權力,大臣從他這里得到圣旨并傳遞下去,成為帝王與世俗世界必然的銜接者,這些古老的傳說便似乎是保留了對那個時代的記憶。到了有史記載的時期,人們覲見帝王時要將他“一分為二”,不可以望他的衣領以上及腰帶以下,和帝王說話之前要在嘴前放好一塊長形或圓形的玉牌,以免說話的氣息弄臟帝王,玉牌被稱為“圭”或“璧”,是爵位的象征。
那些將帝王圍困在他的神圣領地的古老禁忌在有史記載的時期已不復存在,于是周王和他的妻妾就居住在加筑了城墻的都城中心。不過那里只是147-148他們的日常住處,某種世俗居所,而古老的宮殿還保留著,作為帝王的德行—他的職位所特有的—唯一能夠得以發揚的地方。古老的宮殿遠不是殘留的建筑。它是圓形環水的宮殿“辟雍宮”,人們似乎也把它叫作圣殿“明堂”260,它有一個觀天象的平臺“靈臺”;帝王已不再居住于此,但如同他去其他廟宇一樣,他為了某些儀式會來到這里。根據儀
禮,帝王每個月到宮殿去模擬古代帝王的生活,在(相應的)寢宮,著(相應的)服飾,吃(相應的)食物,以確保世界保持秩序井然,季節按規律輪換,或簡而言之,保證自然界的進程不會受到影響261。不過隨著人們對古代帝王生活的記憶慢慢消失,古老宮殿的作用也在減弱。西周的都城鎬有一座辟雍宮:據稱由文王建造,到了(公元前)6世紀它的靈臺還保留著,在秦國的都城附近。當平王在(公元前)8世紀中葉在洛邑建立新都時,不確定是否也建造了一個這樣的宮殿。在明堂舉行的最盛大的儀式是所有諸侯覲見帝王的儀式,(東周時)這個儀式每次在郊外一個臨時的、方形的神壇上搭建的圣地舉行262,似乎大部分特殊的禮儀都轉移到祖廟進行,祖廟逐漸成為宗教事務的中心。
周王的日常生活和普通諸侯一樣,在他的都城中心進行。東周的都城據說是周長17 200尺(約3500米)見方的小城263,在洛水以北,它的名字“洛水的村落”,即“洛邑”由此而來264。148-149城墻簡單地豎立在方形的城郭之外,被護城河環繞,城墻上鑿出12個門(每邊三個),南面中間的門是主門,專供帝王使用;在東南門的旁邊放置了著名的“九鼎”,據說由傳說中的大禹鑄造,擁有九鼎意味著合法擁有王權。九條橫向的街道和九條縱向的街道貫穿了都城的東西南北,城中心大約九分之一的面積里是留給王宮的;城北是大市集,寬闊的院落中布滿店鋪,這個市集是建城之初由王后親自主持啟動的,比都城其他地方簡單的市集要大許多;城南是大臣們的住所;東西兩側是官員和朝臣以及其他所有依賴朝廷生活的人的居所。
王宮僅為帝王日常的住所,已經沒有任何宗教色彩265,總體上它就是一個擴大了很多倍的諸侯的住所,召見群臣的大堂在南邊,祖廟在左邊,土地神社在右邊,帝王的住處在后院,整個建筑被城墻圍住,入口在南面。當帝王擺脫了那些將他置于城外圣殿的禁忌后,他便滿足于按照他的封臣的住處來改建自己的居所266。與臣子們的住所一樣,帝王的住處從外殿到私人寢宮被三道門隔開,每道門之間的距離是一百步,其間經過有不同公眾用途的院落267。第一道門149-150是放置皋鼓的“皋門”,通向外院,門內是對外接見的大殿,帝王在那里主持公道,或者確切地說是由司寇替他處理刑事案件;也是在那里舉行帝王召見群臣的隆重儀式,儀式上帝王面南而坐。大夫與封臣按照他們的等級排列在大殿與大門之間的院子中間,第一級的排在左邊,第二級的在右邊,九級官員的位置以九棵棘樹來識別;在大門入口處面對帝王的地方,三棵槐樹標志著朝廷最高官員“三公”所在的位置。在中央區域兩側各有一塊石頭,右側的是美麗的“嘉石”,有罪行的人在這里示眾;左側是如同肺的顏色的“肺石”,那些投訴官員的人會在肺石上站立三日268。
這之后就來到應鼓的大門,“應門”,兩側有兩根柱子,從這里進入第二個院子:院子的最里面是對內聽政的大殿,帝王每天早上在這里接見大臣商討國家事務;這個院子右側的城墻處有個缺口,是土地神和谷神的神壇“社稷”,左側有條通道,通道的北邊是祖先的廟宇“太廟”,太廟的對面,通道的南邊像屏風似的有柵欄圍著,上面有頂棚,這里關著的是被戰勝的朝代的土地神,被稱為引以為戒的土地神社“戒社”,或亳州的土地神社“亳社”269。這里是(整個建筑的)中心150-152天井“中霤”,宮殿的土地神也供奉在這里,如同所有的民居一樣;因擔心車輪會破壞集雨池,任何人都不得駕車駛過這里,否則車轅會被砍斷,車夫會當場被殺頭270。
最后是第三道門,“路門”,也稱為“畢門”,從這里通向帝王專用的“六宮”。第一個建筑是大寢宮“大寢”,或稱路門的寢宮“路寢”,這里是用于接待的宮殿;長三十五步,它分為三個廳,節慶的大廳“宴堂”是帝王舉行豪華宴會招待諸侯和大臣的地方;左右兩個側室是帝王儀式前更衣或儀式結束后休息的地方。大寢后面沿著內院的是帝王的小寢室“王小寢”,這里才是帝王真正居住的地方,有臥室、衣櫥、各種儲藏間、廚房等。后面再向北是女眷的六宮,總體布局看起來和帝王的六宮是一樣的:前面是王后的大寢宮“后大寢”,王后在這里召見相關人士處理宮廷內部事務及下達指令給奴役,這里也用于對外接待及舉行儀式(比如將出生三個月的新生兒介紹給他/她的父親的儀式就在這里舉行);后面沿著內院的是“小寢”,其中兩間是專門留給王后的,其他三間給三位“夫人”,她們是王后的陪嫁,也是最高級別的妃子;六宮之外是“九室”,大概分為三個殿,供后宮的女人居住—按等級分為兩個階層:“世婦”及“御妻”(為一級);之后是奴隸“婢”、被處罰在后宮勞作的女人及看管和監督后宮所有152-153服役女人的宦官“司人”;其他的殿堂被用作廚房、倉庫等。這里與現代王宮相似,如同一個大花園,占據了整個王宮的北側。
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這里,在他的女人及未成年的孩子中進行。事實上當帝王的兒子長大之后他們便不再住在后宮,他們被授予屬于他們自己的宮殿,通常來講王位的繼承者“太子”會住在東宮,他的兄弟住在西宮、北宮等。帝王的私人生活與其他的諸侯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成年冠禮、結婚、喪葬,并沒有專門為帝王而設的禮儀;最多是在需要遵守禮儀的時候,帝王可擁有的數量(比一般諸侯)多:普通貴族只能娶三個女人,封建諸侯可以娶九個,而帝王可以有十二個;他需要定期祭拜的祖先有七位,諸侯有五位而大夫只有三位,等等。不過這些都只是外在的不同,并未改變禮儀的實質。只有在過世之后,殘余的傳統區別才又顯現出來:如同帝王在世時進行宗教生活的圣殿與一般人的住所不同,天子死后的住所—他的墓穴也與他的臣民的不同;不僅是他的墳墓更大,而且只有通往帝王墓室的粗石砌成的墓道“隧”是有頂棚遮擋的,諸侯的墓道只能是露天的,不過我們并不清楚帝王小心翼翼地保留著這個特權代表了什么271。
王位是父子相傳的:妻子的長子是法定的繼承人。不過慣常的王位繼承中還保存了一些較古老的按照母系順序繼承的痕跡,(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兒子繼承王位,而是兄弟繼位或姐妹的兒子繼位,這時為了表示子承父業,需要一個大臣做中間人,帝王將王權退讓給他再由他交給要繼位的人272。帝王去世前不久會將滿朝大臣召集在殿前,為首的大臣是三公之一的“太保”;帝王授權太保將王權傳給他的兒子并輔助他管理國家。帝王去世后,太保領命操辦各項事宜:由他下令官員們準備葬禮;是他讓大史記錄下已故帝王的遺訓;也是由他將繼位的王子帶到亡父身邊主持葬禮。幾天之后太保將為繼位的王子舉行登基儀式。那天太保手持象征王位的12寸玉牌,在負責宗教事務的公侯及大史的陪同下,像帝王上朝一樣,從專為宮殿主人而留的臺階進入大殿,面向南而立,以王室上朝的禮儀接見王子,王子從賓客使用的臺階進入,如同臣子般站在太保面前。大史讀出將王權轉予王子之職責,王子先拒絕兩次,然后在奠酒之后接受,隨后他便收到象征王權的玉牌。王子于是面向南站在(帝王)榮耀的位子,而太保退出大殿,取回象征大臣的玉牌,再從賓客的臺階進入大殿,以臣子的身份覲見新帝王273。
在遠古時期王權所扮演的宗教角色勝于政治角色,由上可見在有史記載的時期帝王的職權仍保留了一些遠古時期的殘余。周朝所發生的事件令周王失去了全部的政治權力,又通過獨特的變化,賦予了周王一個純粹的宗教角色。但很多觀念從上古時代開始已經改變,就算禮儀的形式還和以前一樣,周朝末期宗教意義上的帝王與遠古起源時亦神亦巫的帝王相比已經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