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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先生與我(2)

  • (日)夏目漱石
  • 15921字
  • 2021-07-16 15:26:11

十九

一開始我是將太太作為有理解力的女性來對待的。如此交談時間里,太太逐漸起了變化。她也不再訴諸我的頭腦,而開始叩擊我的心臟。自己同丈夫之間沒有也不應有任何隔閡,但還是有什么。然而睜眼細瞧時,卻又什么也沒有——太太的痛苦主要在這里。

剛開始,太太斷言由于丈夫以討厭的目光看人世,所以結果上必對自己也討厭。雖然這么斷言,但根本沒有平心靜氣地接受。挑明了說,心里想的完全相反:由于丈夫討厭自己,所以結果上變得討厭人世。問題是無論自己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使這一推測得到證實。先生的態度始終像個丈夫,溫和、親切。于是疑團被日復一日的愛情包攏起來,悄然深藏于心底。而這天晚上,太太在我面前打開了這個包裹。

“你怎么看?”她問,“他變成那個樣子,是我造成的,還是你所說的人世觀什么的造成的?只管說,別隱瞞。”

我無意隱瞞。但假如其中有什么我不知曉的東西的話,那么無論我怎么回答,都不可能使太太滿意。而我相信其中必有我不知曉的什么。

“我不明白。”

太太頓時現出希望落空時那種可憐的表情。我馬上繼續道:

“但有一點可以保證:先生絕不討厭太太。先生不是說謊的人,是吧?”

太太什么也沒回答。少頃,這樣說道:

“我倒是有一點點心有所覺的事……”

“關于先生變成那樣子的原因的?”

“嗯。如果是那個原因,那么至少就不是我的責任——僅此一點就可以使我大獲解脫……”

“什么事呢?”

太太欲言又止,望著放在膝頭的手。

“你來判斷,我說。”

“只要我能夠。”

“不能全說。全說了要挨罵的,只說不會挨罵的部分。”

我緊張地吞一口唾液。

“先生還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位朋友馬上就要畢業時死了,突然死的。”

太太以悄悄話般低小的聲音說“死得很奇怪”。那是一種讓人不由得想追問死因的說法。

“只能說到這里。問題是在那以后。那以后先生脾性漸漸有了改變。至于那位朋友是為什么死的,我不知道,先生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認為先生的變化是從那時開始的,也不是無中生有。”

“是那個人的墓吧?雜司谷的。”

“那也不能說的。但一個人死了一個朋友就會變成那樣子的嗎?我非常非常想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請你來判斷。”

我的判斷莫如說傾向于相反方向。

二十

我以我所掌握的事實為例,盡可能安慰太太。太太也一副已最大限度得到安慰的樣子。于是兩人就同一問題談了很久很久。但我本來就沒抓住事情的根本。太太的不安也來自其中如煙似霧的疑惑。談到事情的真相,太太本身也所知無多。縱使知道的,也不能全部告訴我。所以,安慰的我也好,被安慰的太太也好,都像浮在水面上搖搖晃晃。太太一邊搖晃,一邊執著地伸手撲在我弱不禁風的判斷上。

十時許,門口傳來先生腳步聲。太太陡然忘掉剛才一切似的,撇開對面坐著的我站起身,幾乎同開拉門的先生撞個滿懷。被撇下的我跟在太太身后迎去。只有女傭怕是正在打盹,沒見出來。

先生情緒倒蠻好的。太太的情緒更好。記得就在剛才太太美麗的眼睛里還噙滿淚花,黑色的眉根還蹙成八字,現在完全一變。我仔細觀察著,覺得這種變化異乎尋常。倘若那不是假象(實際上我也不那么認為),那么太太剛才的傾訴便未嘗不可以看成女性的一種游戲——特意選我為對象來把玩自己的感傷。不過,當時的我并不想這樣責備太太。莫如說,在心情上看見太太突然如此滿面生輝,反倒放下心來。轉而想到,若是這樣,就不必那么擔憂了。

“讓你辛苦了!小偷沒有來么?”先生笑著問道,“小偷沒來,夠沒勁兒的吧?”

臨回去時,太太低下頭說“真叫人過意不去”。聽語氣,與其說是為忙時占用我時間而過意不去,倒不如說像是在開玩笑——為我特意來了而小偷卻沒來感到遺憾。說著,太太把剛才拿出來而沒吃完的糕點用紙包了,放在我手里。我塞進袖兜,拐過行人寥寥的涼颼颼的小路,快步往熱鬧街衢那邊走去。

我把當晚的事從記憶中抽出,將我認為有必要的部分詳細寫在了這里。不過說實話,以我當時拿了太太的糕點回來時的心情,談不上怎么看重當晚的談話。第二天從學校回來吃晚飯,看見昨晚放在桌上的糕點包,立即拿起一塊涂著巧克力的茶褐色蛋糕,大口塞進嘴里,邊嚼邊在心里確認送給我糕點的一男一女終歸是作為幸福的一對存在于世的。

秋天進入尾聲,冬日即將來臨。這段時間沒有特殊事發生。出入先生家門,我順便求太太漿洗或縫制衣服。過去從未穿過汗衫的我,開始在背心外面套上帶黑領的汗衫。太太沒有小孩,說這樣照顧我反倒可以消磨時間,結果上對身體有好處。

“這是手織品,從沒用這么好的衣料縫過衣服。只是縫得不夠好,針根本扎不進去,弄斷了兩根針呢!”

即使這么訴苦的時候,太太也沒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二十一

入冬后,沒想到我必須回老家一次。母親來信,說父親的身體情況不大妙。雖然眼下不要緊,但畢竟年紀大了,叮囑我盡可能抽時間回去一次。

父親一向腎不好。一如進入中年的人常見的那樣,父親的這個病是慢性的。因是慢性的,本人也好家人也好也就認為只要注意,便不至于急轉直下。實際上,迄今為止父親也是一味靠休養堅持過來的。本人在有客人來時就經常這樣吹噓。便是這樣的父親——母親信上說——一次去院子做什么時,突然暈倒在地。家人誤以為是腦出血,馬上做了手術。事后醫生判斷說,大概不是腦出血,恐怕還是老病所致。全家聽了,這才把暈倒同腎病聯系起來。

到放寒假還有一段時間,估計等到學期結束也不礙事,便一天天拖了下來。但拖的時間里,眼前不時浮現出父親臥床的樣子和母親焦慮的神情。而每一浮現,我心里都覺出一種痛苦。終于下決心回去。為了省去從老家寄旅費的麻煩和時間,我打算在先生那里打招呼的時候,順便求先生暫時墊付所需費用。

先生有點感冒,懶得進客廳,讓我到書房去。透過書房玻璃窗,冬日里少見的溫馨和煦的陽光射在扶手椅上。這天,先生在這光線充足的房間里放了一個大火盆,用火撐子上鐵臉盆的水蒸氣來防止呼吸困難。

“大病還好,這小小的感冒反而麻煩。”先生苦笑著看我的臉。

先生這人從未得過什么病。聽他這么說,我有些想笑。

“我嘛,感冒倒可以忍受,再大的病可不愿意得。先生也一樣吧?試一試您就知道了。”

“是啊。若是得病,我想還是得絕癥好。”

我沒怎么留意聽先生的話。當即提起母親來信的事,向他借錢。

“那怕是夠受的。那點錢現在手頭就有,拿去就是。”

先生叫來太太,讓她把我需要的數目擺在我面前。太太從茶具柜式的什么柜的抽屜里把錢拿來,小心疊放在半紙[4]上,說:

“夠你擔心的。”

“暈倒好幾次了么?”先生問。

“信上沒寫多少次。是會暈倒好幾次的嗎?”

“是的。”

我這才知道太太去世的母親得的也是我父親這種病。“總之很棘手是吧?”我說。

“是啊。我要是能代替就好了……有嘔吐現象嗎?”“有沒有呢……信上什么也沒寫。大概沒有吧。”

“只要沒來嘔吐就還不要緊。”太太說。

當晚我乘火車離開東京。

二十二

父親的病沒有預想的嚴重。我到家時,他正盤腿坐在褥墊上,說:“大家都擔心,只好這么忍著不動,其實起來走動都可以的了。”從第二天起,他再不聽母親的勸阻,到底起身下地。母親一邊老大不情愿地疊起粗綢被褥,一邊說:“你父親見你回來了,突然逞起能來。”從父親舉止看,我倒不覺得父親是虛張聲勢。

哥哥遠在九州做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難得見上父母一面。妹妹嫁到外地,她也同樣,不到緊急關頭,是不會被輕易叫回來的。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就是我這個讀書郎。而我遵照母親吩咐,扔下學校的課不管,沒放假就趕了回來,這點使父親大為滿足。

“抱歉,這點病就讓你耽誤功課,都怪你母親,信寫得也太夸張了。”父親口頭上倒是這樣說。不光說,還讓母親把被褥收拾起來,表現出平時那種健康的樣子。

“可別輕舉妄動,不然病又回頭了。”

對我這個提醒,父親顯得十分愉快而又漫不經心。

實際也好像不要緊。在房子里隨意走來走去,既不氣喘,又不眩暈。只是臉色比一般人差許多。但由于不是現在才出現的癥狀,我們都沒怎么放在心上。

我給先生寫信,就借錢表示感謝。并說正月回京時把錢帶去。還一并寫道,父親的病情沒有想的那么刻不容緩,眼下問題不大,眩暈和嘔吐都沒出現等等。最后補充一句,問先生的感冒好了沒有。實際上我沒把先生的感冒當一回事。

寄信時我絕沒指望先生會回信。信寄出后,我一邊和父母談論先生,一邊遙想先生的書房。

“這次回京帶點香菇送去。”

“嗯。不過不知先生吃不吃干香菇。”

“談不上多好吃,可也沒什么人討厭。”

把先生同香菇放在一起考慮,我覺得有點好笑。

先生來信時,我吃了一驚。尤其得知內容沒說特殊事,就更吃驚了。我想先生給我回信只是出于好意。想到這里,一封簡單的回信給了我大大的歡喜。當然,這是我從先生那里接到的第一封信。

說起第一,給人的感覺似乎我同先生之間常有書信來往,事實上絕非如此,這點我要交代一下。先生生前我僅僅收到他兩封信:一封是現在這封短信,另一封是先生死前專門寫給我的極長的信。

就性質來說,父親的病必須小心行動。所以起床后他已幾乎足不出戶。一個天氣極為平和的午后去了次后院。當時為防萬一,我緊貼緊靠地陪他一起走。我放心不下,叫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父親笑而不應。

二十三

我時常同百無聊賴的父親下將棋[5]。兩人都是懶人,下棋也守著腳爐不動,把棋盤放在腳爐支架上。每次移動棋子,都特意把手從罩被下抽出。好幾次弄丟了棋子,卻直至下到勝負關頭才發覺。甚至有一次母親從爐灰里扒出棋子,用火筷子夾起,一時哭笑不得。

“圍棋由于棋盤高,有腳,沒辦法在腳爐上;這方面將棋就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下,正合懶人意。再來一盤!”

父親贏時必定說再來一盤,而輸了也要來一盤。總之贏也好輸也好,都要守著腳爐下個沒完。一開始覺得新奇,這種老人娛樂使我也產生了不小的興致。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血氣方剛的我便無法滿足于這種程度的刺激了。我把攥著金將、香車[6]的拳頭舉過頭頂,不時放肆地打個哈欠。

我開始考慮東京,心臟里洶涌血潮的那一邊,傳來連續催戰般的律動。不可思議的是,那律動聲似乎因先生的力量而從某種微妙的意識狀態中變得強勁起來。

我在心里將父親同先生比較了一下:以世人看來,兩人都是看不出是死是活的老實人。從被人承認這點來說,哪一方都是零。關于喜歡下將棋的父親,即使僅僅作為娛樂對手,我也覺得不夠滿足;而從未在娛樂上打過交道的先生,卻不知不覺給我的腦袋以影響,其程度已超出一同娛樂帶來的親近感。只是,“腦袋”這個說法過于冰冷,我想改為“心胸”。縱然說先生的力已吃進我的肌膚,先生的生命已流進我的血管,對當時的我來說也絲毫不為夸張。父親是我真真正正的父親,先生無須說是徹頭徹尾的他人——當我把這個明白無誤的事實特意擺在自己眼前時,我才像發現一個偉大真理一陣愕然。

差不多和我開始坐立不安同一時候,在父母眼里原本珍稀的我也漸漸變得無足為奇了。我想這大約是暑假回家誰都同樣體驗到的心情,一個星期以內被嬌生慣養待為上賓,而一旦按常規越過頂峰,往下家人的熱情便漸漸冷淡,最后往往就不當一回事,甚至有沒有似乎都無所謂了。我在家時間也已越過頂峰。加之我每次回家都從東京帶回父母莫名其妙的怪味兒,就像過去把天主教味道帶到儒者之家一樣,我帶回的東西也與父母格格不入。當然我是有意藏而不露的。但原本就是附在身上的東西,再隱藏也會在不覺之中給父母注意到。我終于沒了興趣,想快些返回東京。

所幸父親病情穩定下來,一點也看不出朝惡化方向發展。為慎重起見,特意從遠處找來相當不錯的醫生,請其仔仔細細診察一遍,結果還是沒有發現我所知道的以外的癥狀。我決定寒假即將結束前動身離家。人情這東西也真奇妙,一提動身,父母雙雙反對。

“這就回去?不還早嗎?”母親說。

“再待四五天也來得及吧?”父親道。

我沒有改變自己定下的動身日期。

二十四

回東京一看,松飾[7]已經除掉了。街頭寒風勁吹。一眼看去,竟絲毫也找不到正月氣象。

我馬上去先生家還錢。香菇也順便帶了去。只是不好直愣愣遞出,便婉轉說是母親讓我轉交的,放在太太面前。香菇裝在新糕點盒里。太太鄭重道謝,要去隔壁時拿了起來,沒想到竟這么輕,便問:“這是什么糕點?”熟識以后,太太流露出這種極為淡泊的小孩子氣。

兩人都就我父親的病情擔心地問了很多。其間先生這樣說道:

“按你說的情形,好像不至于馬上如何如何,但病終究是病,萬萬馬虎大意不得。”關于腎病,先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種病的特點就是自身得病卻又意識不到,滿不在乎。我認識的一個軍官,最終死在了這上面,死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睡在身旁的妻子都幾乎沒來得及看護。半夜說有點難受,叫醒妻子,第二天早上已經死掉了。妻子還一直以為丈夫睡著呢。”

原本傾向于樂觀的我突然擔憂起來:

“我父親的病會不會那樣呢?不能說不會吧。”

“醫生怎么說?”

“醫生說治是治不了,可還說眼下不用擔心。”

“那就不要緊吧,既然醫生那么說。我剛才說的是粗心大意的人,而且是相當胡來的軍人。”

我約略放下心。先生定定注視我表情變化,又這樣補充一句:

“不過人這東西,健康也罷有病也罷,都是非常脆弱的。很難說死于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什么方式。”

“先生也考慮這個嗎?”

“我就是再健康,也不能完全不考慮。”先生嘴角浮起笑影,“不是常有人一下子就死了么,自然而然地;轉眼間就死的人也有的吧,由于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自殺之人采用的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被殺也是非自然暴力造成的了?”

“被殺倒從沒想過。那么說倒也是的。”

這天說到這里就回去了。回來后父親的病不再讓我那么牽掛了。先生所說的自然死與非自然暴力之下的死當時也只是給了我淡淡的印象,稍后就無遺痕了。我想起我的畢業論文,過去想了很多次都沒動筆,現在該正式開始了。

二十五

我預定這年六月畢業,無論如何必須按規定在四月內完成這篇論文。二、三、四,屈指計算所余時日之時,我多少懷疑起我的氣魄。其他人很早就搜集資料,整理筆記,即使在旁觀者眼里都干得熱火朝天。唯獨我還什么都沒著手。我有的僅僅是過了年大干一場的決心,只是以決心開始的,而這決心也很快煙消云散。迄今為止,我不過憑空勾勒出龐大的課題,自以為構筑起了基本框架。現在我開始抓耳撓腮起來。隨后我縮小了論文要寫的問題。為了節省系統歸納構思的時間,我決定只羅列書上的材料,然后加一個相應的結論上去。

我選的論題同先生的專業有血緣關系,選擇當時就征求了先生意見。先生說“還可以吧”。現在,不無狼狽的我趕緊跑去先生那里,問必須讀哪些參考書。先生傾其所有的知識慷慨給予了我,并說借給我兩三本必讀書。然而先生絲毫沒有心思指導我。

“近來沒怎么看書,不了解新東西,還是問學校的老師好。”

這時我驀地想起太太這樣說過:一段時間里先生十分喜歡看書,后來不知為什么不如以前那么有興趣了。于是我撇開論文,不自禁地開口道:

“先生看書的興趣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大了呢?”

“也談不上為什么……就是說,大概是覺得讀幾本書也不至于變得多了不起吧。另外……”

“另外還有吧?”

“倒也算不上還有。以前嘛,如果在人前被人問到時說不知道,感到很不好意思,像是一種恥辱。近來發覺不知道也沒那么丟人現眼,就不知不覺沒了硬要看書的勁頭。一句話,老啦!”

先生的話語毋寧說是平靜的。由于并不帶有悲觀厭世之人的苦澀,沒有給我多大的沖擊。我既不認為先生老了,又未覺得先生很了不起,就這樣告辭回去。

往下時間里,我幾乎像個給論文搞得走火入魔的精神病患者,紅著眼睛苦苦掙扎。我向一年前畢業的朋友打聽了種種情況。其中一個告訴我是期限截止當天驅車趕到辦公室,好歹應付了事;另一個說晚了十五分鐘在五點十五分提交的,若非主任教授的好意,差點就被拒之門外了。我感到不安,同時又定下心來。每天坐在桌前一直干到筋疲力盡。或者鉆進光線幽暗的書庫,在高大的書架間東張西望。眼睛猶如好事之人發掘古董時那樣掠過書脊的燙金字。

梅花開的時候,冷風漸漸往南吹去。大致忙完一陣后,有關櫻花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耳畔。但我仍像駕車的馬一樣目視前方,被論文抽打著狂奔。進入四月下旬,終于寫完要寫的東西。這期間一次也沒進先生家門檻。

二十六

我獲得自由,已是初夏時節了,八重櫻落花后的枝條已不覺伸出綠葉,迷迷蒙蒙的。我縱目四顧遼闊的天地,自由地拍打翅膀。我立刻往先生家走去。沿途枸橘籬笆黑乎乎的枝頭冒出脹鼓鼓的嫩芽,石榴樹干巴巴的樹干上那珠滑玉潤的茶褐色葉片柔柔地反射著太陽光,它們一路吸引我的目光。我像有生以來初次見到一樣感到新奇。

先生看我這么興高采烈,說道:“論文寫完了?好嘛!”我說:“托您的福,總算弄出來了,再沒什么要干的了。”

實際上,當時的我也已了結大凡該做的事,心里一片晴空,恨不得馬上盡興游玩一場。對自己完成的論文懷有足夠的自信和滿足感。我在先生跟前就論文內容喋喋不休。先生以平時的語調哼哈應著,完全不置一詞。我感到意猶未盡,或者不如說有點掃興。但這天我渾身充滿活力,簡直足以對先生因循守舊的態度嘗試反擊。我打算把先生拉進即將滿目蒼翠的大自然中。

“先生,到哪里散散步好嗎?去外頭心情好得很。”

“去哪里?”

對我,哪里都無所謂,只是想把先生領去郊外。

一小時后,先生和我如愿以償離開市區,在分不清是村莊還是城鎮的幽靜地帶信步而行。我從光葉石楠樹籬揪一片嫩葉做個樹葉笛吹著。我有個鹿兒島朋友,模仿他的時間里自然學會了怎么吹。所以樹葉笛這玩意兒吹得很拿手。我得意地吹個不止。先生佯做不知地往別處走去。

不久,一座被新綠封鎖般樹木蔥蘢的高門樓下閃出一條小徑。門柱釘的標牌上寫著某某園,當即得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著緩坡上的入口,說:“進去看看吧。”我馬上應道:“是苗圃啊!”

往里走過一彎灌木叢,左側有座房子。大敞四開的拉窗里空蕩蕩不見人影,只有檐下一個大魚缸里養的金魚動來動去。

“好靜啊。擅自進去可以嗎?”

“不要緊吧!”

兩人又往里邊走去。還是空無人影。杜鵑花燃燒一般盛開怒放。先生用手指著其中一株樺木色的高個子說:“是霧島[8]吧?”

芍藥也栽了十多坪[9]。因為還不到季節,開花的一株也沒有。芍藥圃旁邊有一條舊長凳,先生在上面躺成個“大”字。我坐在余出的端頭吸煙。先生仰望澄碧的天宇。我看圍攏自己的嫩葉看得入迷。細看之下,嫩葉每一片都有所不同。即使同一株楓樹,也沒有一條樹枝上葉片都呈同一顏色。先生隨手掛在細杉樹苗頂端的帽子被風吹下。

二十七

我趕快拾起帽子,用指尖彈去上面沾的幾處紅土。

“先生,帽子掉了。”

“謝謝。”先生欠起上半身接過帽子。隨即以半起半臥的姿勢問我一件怪事:“冒昧問一句,你家是有不少財產的吧?”

“算不上有。”

“能有多少呢?別見怪。”

“多少?也就有一點山林和田地,錢什么的分文皆無吧。”

先生正正經經問我家的經濟,這是第一次。至于先生的生活境況,我還什么都沒問過。剛同先生相識,我就納悶先生何以能夠終日優哉游哉。其后這個疑問也始終揮之不去。但我一再克制自己,覺得將如此露骨的問題捅到先生面前未免冒失。現在,嫩綠使我的眼睛消除了疲勞,我的心又一下子觸上這個疑問。

“先生怎么樣?擁有多少財產呢?”

“看上去我像是財主嗎?”

先生平時穿著莫如說很樸素。家里人口少,所以房子也絕對不大。但物質生活充裕這點,就連我這個不知內情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總之,先生的生活即或算不上奢侈,也絕不是緊巴巴死板板硬邦邦的。

“是吧。”我說。

“錢還是有一些的,但絕不是財主。財主要造更大的房子。”

這時先生直起身,盤腿坐在長凳上。如此說罷,用手杖頭在地面畫起圓圈樣的圓形。畫罷,將手杖筆直戳在地上。

“可原本該是財主來著。”先生半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思路未能及時跟上,遂未作聲。

“可原本該是財主的,跟你說。”先生重復一遍,看著我微笑。我仍然什么也沒反應,不知如何應答才好。

先生隨即轉到另一個問題:

“你父親的病后來怎么樣了?”

關于父親的病,正月以后我什么也不知道。每月連同匯票寄來的短信照例是父親的筆跡,但幾乎不再提及病情如何。并且字體也很堅挺,全然沒有此類病人手顫造成的潦草。

“什么也沒說,大概還好吧?”

“還好就好……不過病畢竟是病。”

“還是不成嗎?眼下怕是穩定下來了,什么也沒說嘛。”

“是嗎?”

先生問我家財產、問父親的病情——我以為這是普通談話,不外乎心里怎么想便嘴上怎么說罷了。然而先生的話里有很大的含義——將二者聯系起來的含義。不用說,不是有先生親身經驗的我無從意識到這點。

二十八

“我想,既然你家有財產,是不是該趁眼下時間好好處置一下。倒是多管閑事。在你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把該接受的東西接受下來如何?你父親萬一有什么,最麻煩的就是財產問題。”

“哦。”

對先生的話我沒甚在意。我相信我家里沒有一個人為這個擔心,不僅我不擔心,父母也是如此。而且,先生所說的——就先生來說——未免過于實際,使我有點意外。但出于對年長者一向懷有的敬意,我沒有作聲。

“我是預想你父親將要去世才說這種話的,如果惹你不快,就原諒我好了。可是,人終歸要死的,即使再健康,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死掉。”先生的口吻一反常態,令人難以忍受。

“這個我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我爭辯道。

“你兄弟幾人?”先生問。

先生問我家幾口人,問有沒有親戚,問我叔父叔母情況。最后這樣問道:

“全是好人么?”

“好像倒也沒什么算是壞的人。差不多都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么就不壞呢?”

我被追問得透不過氣來。然而先生甚至讓我思考的余地都不留給我:

“鄉下人反而比城里人還要壞。還有,你剛才說了,你的親戚里邊,好像沒有可算是壞人的人。但你是認為世間存在壞人那種人的吧?世人不會有像是從壞人模子鑄出來的壞人。平時都是好人,至少是普通人,而到了關鍵時刻,就搖身變成壞人,所以也才可怕。大意不得的。”

看樣子先生無意就此打住,我也想說點什么。不料后來突然有狗叫起來,先生和我都吃驚地回過頭去。

從長凳一側往后栽植的杉樹苗旁,有一片三坪左右的山白竹,茂盛得遮蔽了整個地面。狗便從山白竹里探出頭和脊背,叫得很起勁。正叫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跑來把狗喝住。小孩戴一頂帶徽章的黑帽,轉到先生面前敬個禮問:

“叔叔,進來時家里誰也沒有嗎?”

“沒有啊。”

“本來姐姐和媽媽在廚房那邊來著。”

“是嗎,有人在的?”

“啊,您打聲招呼再進來就好了!”

先生苦笑一下,從懷里掏出錢包,把五分鎳幣塞在小孩手里。

“告訴媽媽,說讓我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小孩顯得伶俐的眼睛里漲起笑意,點了點頭。

“現在是斥候長家的地方。”

小孩說罷,穿過杜鵑花叢跑去下面。狗高高卷起禿尾巴從后面追趕小孩。不一會兒,兩三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出現了,斥候長也朝那邊跑去。

二十九

由于這狗和小孩,先生的話未能進行到最后,我便最終未得要領。對于先生耿耿于懷的財產之類,當時我絲毫也沒掛在心頭。從我的性格以及我的成長環境來說,當時的我根本沒有為利害之念傷腦筋的余地。想起來,這恐怕也是因為我還沒有步入社會,沒有實際身臨其境的緣故。總之,不知為什么,對于年輕的我,錢財問題仿佛遠在天邊。

先生的話中,唯獨一點我想刨根問底,就是到了關鍵時刻任何人都將變成壞人這句話的含義。單單作為詞語,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我想把握它的內涵。

狗和小孩離開后,寬闊的新葉園重新歸于靜謐。我們像被人鎖住嘴巴,半天都不說不動。眼前的樹大約是楓樹,那蒼翠欲滴的新葉似乎漸漸黯淡下去。遠處馬路傳來拉貨車的隆隆聲。我猜想是村里的人拉著花木什么的去趕廟會。先生聽了,忽然像從冥想中清醒過來似的站起身:

“差不多該往回走了。天好像長了不少,不過這么閑逛當中,還是很快就到了晚上。”

先生后背滿是剛才在長凳仰臥留下的痕跡,我用雙手拍打下去。

“謝謝。沒沾上松脂什么的?”

“都拍掉了。”

“這個外褂是最近剛做的。若是弄得一塌糊涂,回家要挨妻訓的。謝謝。”

兩人來到緩坡中間那座房子跟前。進來時像沒人在的檐廊里,女主人跟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往線軸上纏線。我們從大魚缸旁邊寒暄說:“打擾了!”女主人說不客氣,然后對剛才給小孩鎳幣表示感謝。

出門走了二三百米,我終于對先生這樣開口道:

“剛才您說的人到關鍵時候誰都要變成壞人,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沒有多深的意思。就是說,是事實,不是道理。”

“事實也沒關系,我想問關鍵時候是什么意思?到底指哪一種場合呢?”

先生笑起來,像是在說時過境遷的現在已沒心思再好好解釋了。

“錢!一看見錢,任何正人君子都馬上變成壞人!”

我覺得先生的回答實在太平淡了。先生沒有興致,我也有點泄氣,遂板起臉大踏步走了起來,先生自然有點落后。

“喂喂,”先生從后面招呼我,“嗬,你瞧你瞧!”

“瞧什么?”

“瞧你的心情嘛。因我一句答話不就馬上變了?”先生看著我的臉——我停下來等他——這樣說道。

三十

當時的我在心里對先生很是不滿。并肩而行之后,我也故意不問自己想問的事情。但先生方面不知意識到沒有,對我的態度毫無介意的樣子,一如往常默默邁著極為悠閑的步子。我有點惱火,想說句什么懲治一下先生。

“先生。”

“什么?”

“您方才有點激動吧,在苗圃院里休息的時候。我很少看見先生激動,今天倒是覺得領教了先生的罕見之處。”

先生沒有馬上回答。我感到有了效果,又覺得好像未擊中,只好不再作聲。不料先生忽地拐去路邊,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籬下撩起衣服下擺小便。我悵然站在那里。

“啊,抱歉。”

說罷,先生又走了起來。我終于放棄懲治先生的念頭。我們走的路漸漸熱鬧起來,左右兩側房舍井然相連,擋住了剛才晃晃閃現的寬闊的坡田和平地。但仍有不少人家房前屋后的院角有豌豆蔓爬在竹竿上,或用鐵絲網圍起來養雞,看上去一片怡靜。從市里回來的馱馬不斷相交而過。我看這些看得出神,剛才窩在心里的問題不翼而飛。先生突然折回話題時,我都已經忘了。

“剛才我看上去就那么激動嗎?”

“倒也不至于‘那么’,多少……”

“啊,‘那么’也沒關系,實際上也激動來著。一提起錢,我肯定激動。你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可是個對有些事耿耿于懷的人。對于自己受到的屈辱和傷害,十年二十年我都忘不了。”

先生的語氣比剛才還要激動。但我驚愕的絕非語氣,倒是先生的話語訴諸我耳朵的含義本身。從先生口中聽得這樣的告白,即使熟識如我,也完全出乎意料。作為先生的性格特點,我甚至從未想象過他竟會如此計較前嫌。我以為先生懦弱得多,并對其懦弱而超脫的氣質懷有由衷的親切感。我曾試圖——盡管一時——把矛頭指向先生,但在這些話面前,我沒有了勇氣。先生還這樣說道:

“我被人欺騙了,而且是被有血緣關系的親戚欺騙的。這我絕不會忘記。在我父親面前他們一副正人君子面孔,而父親尸骨未寒,就變成了難以寬恕的不義小人。從小至今我始終背負著他們帶給我的屈辱和傷害,恐怕要一直背到死。因為我死也不能忘記。但我尚未復仇。想起來,我現在做的事已超出對個人的復仇。我不單單憎恨他們,還對他們所代表的所有人懷有憎恨。我認為此即足矣,足矣。”

我竟連一句安慰話也未說出。

三十一

這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我對先生的態度莫如說產生了畏懼,再沒情緒向前推進。

兩人從市區外圍上了電車,車內幾乎沒有開口,下車很快就告別了。告別時先生又是一變,用比平日還開朗的語調說:“從現在到六月是最開心的時候,說不定是一生中最開心的,好好玩玩吧!”我笑著摘下帽子。我看著先生的臉,懷疑先生是否真在心里對一般人懷有怨恨。那眼神,那口氣,哪里都沒有厭世的陰影。

我坦白,自己在有關思想的問題上從先生那里得到很大教益。但也必須說,也有時想得到教益而未能如愿。先生的談話有時候不得要領。那天兩人在郊外的談話,便作為不得要領的一個例子留在我的腦際。

一次我終于不客氣地跟先生挑明。先生笑了。我這樣說道:

“腦袋遲鈍而說話不得要領倒也罷了,傷腦筋的是明明知道卻不清楚告訴人家。”

“我什么也沒隱瞞。”

“隱瞞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意見一類東西同我的過去一鍋粥攪和在一起了?我固然是個思想貧乏的思想家,但我沒有把自己頭腦里歸納出來的東西死活不講給別人聽,因為沒有隱瞞的必要。至于一定要在你面前將我的過去和盤托出,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我不認為是另一個問題。先生的過去產生了先生的思想,我很看重這點。把二者割裂開來,對于我就幾乎無價值可言了,我得到的僅僅是沒有注入靈魂的偶人,沒有辦法滿足。”

先生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拿卷煙的手微微顫抖。

“你夠大膽的了。”

“只是認真罷了,想認真從人生中接受教訓。”

“即使揭露我的過去?”

“揭露”一詞突然以一種令人恐懼的聲韻叩擊我的耳鼓。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先生,仿佛成了罪人,而不是我平素敬重的先生。先生臉色發青。

“你真是認真的嗎?”先生叮問,“我出于過去的經歷,對人持懷疑態度,所以實際上連你也懷疑。可是我總感覺至少不該懷疑你。你好像過于單純了,不足以懷疑。死之前我還是想相信人的,哪怕相信你一個也好。你能成為這唯一的一個嗎?成為好么?你打心底往外是認真的嗎?”

“假如我的生命是認真的,我現在說的也就是認真的。”我聲音發顫。

“那好!”先生說,“講給你好了!把我的過去毫無保留地講給你。只是……也罷,那也無所謂。不過對你來說,我的過去可能沒什么用處,也許不聽更好。另外……現在不能講,你先別急,因為不到適當時機是不能講的。”

回宿舍后我也還有一種壓迫感。

三十二

在教授眼里,我的論文似乎沒有我自己評價的那么好。但畢竟順利通過了。畢業典禮那天,我從柳條箱里翻出帶一股霉味的舊冬服穿了。進會場排著隊列,每個人都好像熱得夠嗆。我整個身子被密封在厚毛呢里,難受得不行。站不多會兒,手里的手帕便整個濕透了。

典禮一結束,我馬上回來脫光衣服。打開二樓窗口,我把畢業證書一圈圈卷成望遠鏡,從圓筒里環視這個世界,然后扔到桌子上,在房間正中躺成個“大”字。我躺著回顧自己的過去,想象自己的未來,覺得在二者之間劃出一道界線的這張畢業證書似乎是一張很怪的紙,既好像有意義,又仿佛無意義。

這天晚間去先生家吃飯。早就講定,若順利畢業,當日晚飯不去外面,而在先生家餐桌上受用。

餐桌果然在客廳靠近檐廊的地方擺好。織有花紋的漿硬的厚桌布楚楚動人地反射著電燈光。在先生家吃飯,篤定在西餐館方可見到的白亞麻布上已經擺上碗筷,而且必定剛剛洗過,雪白雪白。

“和衣領衣袖是一回事。如果臟了還用,就莫不如一開始就用帶顏色的。白的就要純白才行。”

如此說來,果然先生喜好清潔。書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我這人邋遢,先生這個特點不時給我極深的印象。

“先生有潔癖啊。”一次這樣告訴太太。太太說:“不過穿著倒不那么講究。”先生在一旁聽了,笑道:“說實話,我在精神上有潔癖,一直為這個痛苦。想來這性格也真是傻氣得很。”所謂精神上有潔癖,意思不知是一般說的神經質,還是道德上嚴于律己,我想不清楚。太太大概也稀里糊涂。

這天晚上我同先生對坐在白桌布前。太太則置兩人于左右兩側,獨自面對院子入座。

“祝賀你!”說著,先生朝我舉起酒盅。這盅酒沒有怎么引起我高興的心情。當然,我自己的心不具有能與這句話相呼應的雀躍感也是一個原因。但先生的語氣也絕不帶有激起我興致的欣喜之情。先生笑著舉盅,我沒從他的笑里感覺出半點不懷好意的諷刺,同時也未體味出衷心祝賀的真誠。那笑法仿佛在說:因為世人在這種場合都常這么來一句“祝賀你”嘛。

太太對我說:“不錯啊,你父親母親肯定高興的。”

我驀然想到父親的病,恨不得馬上把畢業證書擺到他眼前。

“先生的畢業證書怎么樣了?”我問。

“怎么樣了……還藏在哪里吧?”先生問太太。

“呃,應該還放著。”

兩人都不大清楚畢業證書的所在。

三十三

上飯時,太太讓一旁坐著的女傭去隔壁休息,自己負責盛飯。這大約是先生家對待非正規客人的家規。開始一兩次我也感到別扭,但隨著次數的增多,把飯碗遞給太太就好像順理成章了。

“茶?飯?你真好胃口。”太太有時候會說得很不客氣。但這天畢竟時候不早了,食欲沒強到給太太開玩笑的地步。

“這就完了?你近來飯量也小好多了嘛。”

“不是飯量小,熱得吃不下。”

太太叫女傭把餐桌收拾好,然后端上雪糕和水果。

“這是自家做的。”

看來太太沒什么事干,有時間自制雪糕款待客人。我把杯遞出兩次。

“你也正式畢業了,往下打算干什么?”先生問。先生半邊身子已移往檐廊,在門檻那里背靠木格拉門坐著。

我只曉得已經畢業,還沒有下一步目標。見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太問:“當教師?”仍答不上來時,這回改問,“當官?”我笑,先生也笑。

“說實話,干什么還沒考慮,對職業這東西從來沒有設想過。問題首先是,什么好什么不好,要實際試干一下才知道,很難選擇,我想。”

“那倒也是。不過畢竟你家里有錢才得以這樣說。若是家境差的人你試試,絕對不可能如你這樣沉得住氣。”

我有個同學沒畢業就爭取當中學教師,我在內心承認太太說的是事實。然而我這樣說:

“多少受先生影響吧?”

“不受正經影響!”

先生苦笑。

“受影響也沒關系,只是——上次也跟你說了——趁你父親還在世,把該分得的財產分妥才好。這可萬萬疏忽不得。”

我想起在郊外苗圃寬敞的庭園深處同先生交談的那個杜鵑花盛開的五月初。歸途中先生以亢奮的口吻向我強調的話語再次在我耳底響起。不僅語氣強烈,用詞也非同小可。但對于不了解事實的我來說,也是一次不了了之的談話。

“太太,府上是相當有財產的吧?”

“怎么問起這個?”

“問先生,先生不告訴。”

太太笑著看先生。

“因為達不到可以告訴的程度吧。”

“可我想做參考,看要有多少才能像先生那樣,回去好跟父親談判。”

先生臉朝院子,若無其事地吸煙。交談對象自然非太太莫屬。

“談不上有多少,好歹這么過得下去罷了……先不說這個了,你往下不做點什么可是不成的喲,真的。像先生那樣光是東躺西歪……”

“也沒光是東躺西歪嘛。”先生稍稍轉過臉,否定太太的說法。

三十四

離開先生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因兩三天內要回老家,離座前我說了句辭行的話:

“短時間又見不到了。”

“九月份該回來的吧?”

我已經畢業,已沒了必須九月份回來的必要。但也不想來東京度過正是熱時候的八月。對于我,謀職的黃金時間已經過去了。

“怕是要到九月份吧。”

“那,一路平安。我們這個夏天也可能到哪里去一下,太熱了。去時給你寄明信片。”

“大約是哪邊呢,如果去的話?”

先生笑吟吟聽我們一問一答。

“瞧你,去不去都還沒定下來呢。”

要欠身離座時,先生突然沖著我問:“對了,你父親的病怎么樣了?”

我幾乎對父親的健康一無所知。既然信上什么都沒說,估計不會惡化。

“那種病可不能太樂觀喲。一旦出現尿毒癥,就無可救藥了。”

尿毒癥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上次寒假回去見到醫生時,根本沒聽醫生道出這個術語。

“真要好好注意才行。”太太也說,“毒一上腦,就沒救了。可不是開玩笑。”

沒有經驗的我雖說有點怕,臉上仍帶著笑:

“反正是治不了的病,再擔心也不頂用。”

“能那么想得開,倒也罷了。”

太太大概想起自己往日死于同一種病的母親,以低沉的聲調如此說罷,低下頭去。我也為父親的命運感到十分不忍。

這時,先生突然轉問太太:

“靜,你會死在我前面嗎?”

“怎么?”

“也不怎么,隨口問問。或者我比你先報銷也未可知,世間一般都好像丈夫率先,妻子殿后,理所當然似的。”

“也不一定。不過不管怎么說,男的比女的年紀大嘛。”

“所以理應先死。那么,我也勢必先比你到那個世上去!”

“你例外。”

“例外?”

“你身體好啊!不是從來都沒有過什么毛病?怎么說都是我在先。”

“是不是啊?”

“嗯,肯定。”

先生看我的臉。我笑。

“可是,假如我先去了,你怎么辦呢?”

“怎么辦……”太太一時語塞,大約被先生之死的想象性悲哀撞了一下胸口。但她重新揚起臉時,心情已改變過來。“怎么辦?怎么辦也不能怎么辦,是不?老少不定嘛。”太太特意看著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三十五

已經站起的我又坐了下來,陪兩人把話說完。

“你怎么看?”先生問。

先生早死還是太太先亡,這問題原本就不是我所能判斷的,只好笑道:

“我也不知道,命數這東西。”

“的的確確是命數。活多少年是出生時就帶來的,奈何不得。先生的父親母親幾乎是同時——同一時辰去世的,是吧?”

“去世日期?”

“倒不至于同一天。反正差不多,相繼去世的嘛。”

這對我屬于新知識,覺得不可思議:

“怎么會一同死呢?”

太太試圖回答我的提問,先生制止道:

“快別說那個了,沒意思的。”先生故意啪啪啦啦搖著手里的團扇,回頭看著太太說,“靜,我若是死了,這房子給你。”

太太笑了起來:

“連同地皮。”

“地皮是人家的,沒辦法。這樣吧,大凡我所擁有的全部給你。”

“多謝多謝。不過洋文書要也是沒用的喲。”

“賣給古舊書店。”

“能值幾個錢?!”

先生沒說值多少錢。但先生的話輕易不離自己之死這個遙遠的問題,并且假定自己必定死在太太前頭。太太一開始也好像故意天真地一唱一和,但不知不覺之間,女性多愁善感的心變得沉重起來。

“‘我死了我死了’——說多少遍了!求求您,快適可而止吧,別再說‘我死了’,又不是什么吉利話。你死了,什么都按你的心愿辦就是,這還不行嗎?”

先生臉朝院子笑,但不再說太太不愿聽的話了。我也待得太久了,遂起身告辭。先生和太太送到房門口。

“注意照看病人。”太太說。

“九月見。”先生道。

寒暄完畢,我邁步走到格子門外。房門與院門之間有一株郁郁蔥蔥的丹桂樹,像要擋住我去路似的在夜幕下張開枝葉。我望著覆蓋黑葉片的樹梢走了兩三步,想象它在秋日里的花朵和馨香。我將先生家的房子和這株丹桂樹記在了一起,似乎二者從不曾在我心中分開。在我剛好站在樹前想象今年秋天再度跨進先生家門的情景時,從格子門射出的門燈光倏然熄了。看樣子先生夫婦進到里邊去了。我一個人來到黑乎乎的院外。

我沒有馬上回宿舍。一來回老家前有東西要買齊,二來也得給塞滿佳肴的胃袋一點機動時間,只管往熱鬧街道走去。街上剛剛入夜,大約無所事事的男女熙來攘往。在這里邊我碰見今天和我一起畢業的一個人,他強拉硬扯把我領進酒吧,讓我聽了他啤酒泡一般的闊論。回到宿舍已十二點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也冒著酷暑,到處物色老家托買的東西。信上受托時以為不在話下,可一旦買起來,覺得相當麻煩。我在電車上一邊擦汗,一邊惱恨完全不知他人時間和精力為何物的鄉下人。

我不想虛度整個夏天。回老家后的日程我早已安排好,要把需要的書買好以付諸實施。我決意在“丸善”二樓消磨半天。我站在與自己關系密切的書架前,一冊一冊查看,任何邊角都不放過。

要買的東西里邊,最麻煩是女人的襯領。說給店里的小伙計,一股腦兒遞出很多,都不知選哪個合適,讓我傷透腦筋。而且價錢也變化無窮,以為便宜的,一問卻貴得驚人;以為貴的,沒問就被告知很便宜。還有的無論怎么比較,都看不出貴賤之差有何根據。我被折騰得一塌糊涂。心里后悔何不麻煩先生的太太幫忙。

我買個手提皮包。當然是國產的低等品,但金屬部件等仍閃閃發光,嚇唬鄉下佬已經足夠了。買這皮包是母親的吩咐,信上特意交代畢業買個新皮包,回家時把所有禮物都裝進皮包拎著。讀到這里我不由笑了,主要笑的倒不是母親的動機,而是說法叫人覺得滑稽。

如我向先生夫婦告辭時所說,我在第三天乘火車離京回鄉。入冬以來先生一再提醒我注意父親的病,作為我也應該最為擔憂。但不知為什么,我并未怎么牽腸掛肚。想起來反倒更覺得父親不在后的母親可憐。這意味著,我心里某個地方早已為父親的去世做了準備。寫給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說父親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如原來那樣健康了,希望他這個夏天盡可能——只要工作允許——回老家看父親一眼。甚至用了感傷字眼,說只兩個老人在鄉下相依為命難免感到不安,我們作為兒子也為之深感遺憾云云。實際我心中也是這么想的,但寫完后的心情同寫當時的不一樣。

我在火車上思考這種矛盾。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大約是個朝三暮四的輕薄兒。我有些不快,又想起先生夫婦,尤其記起兩三天前晚飯桌上的談話。

“哪一方先死呢?”我獨自在口中重復那天晚間先生同太太之間出現的這個疑問。這個疑問我想恐怕任何人都沒把握回答。不過若清楚知道哪一方先死,那么先生會怎么樣呢?太太又如何呢?無論先生還是太太,想必都只能采取現在這樣的態度。我是毫無辦法,畢竟老家里父親死期將近。我感到人這東西真是脆弱,生下來便帶有無可奈何的脆弱,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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