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經常稱他為先生,所以在這里也只以先生相稱,隱去真實姓名。這并非出于我對世人的顧忌,而是因為對我來說,如此稱呼才是自然的。每當我從記憶中喚起他時,未嘗不想叫一聲“先生”。提筆時也是同一種心情,無論如何不想使用生分的套話。
我同先生相識是在鐮倉。那時我還是個年輕的學生。一個朋友來了張明信片,叫我務必利用暑假去海邊游泳。我決定籌措點錢就動身。籌措錢花了兩三天時間。不料我到鐮倉不到三天,把我叫來的朋友突然接到老家電報,讓他趕快回去。電報上說是母病,但朋友不信。老家的父母很早就強迫他接受一門他不情愿的婚事。作為他,一來從現代習慣看來結婚還過于年輕,二來關鍵的是對對象本人沒有看中,所以才來東京附近游玩,逃避回家。他把電報給我看,問我怎么辦好。我不知怎么辦好,但如果他母親真的病了,理應回去才對。他終歸還是回去了,剩下特意趕來的我一個人。
到開學還有相當一些時日,留在鐮倉也可以回去也可以。既然怎么都可以,我便決定暫且留在原來宿舍。朋友是中國[1]一個富翁之子,錢方面不用愁。但畢竟在校學習,加之年齡的關系,生活境況和我差不了許多。這樣,剩得孤身一個的我也就免去了另找宿舍的麻煩。
宿舍所在的方位,即使在鐮倉也算是偏僻的。買個臺球或一支雪糕都要走很長一段田間小路,坐車要花上兩角。不過點點處處建有很多私人別墅,離海又近,要洗海水浴,倒是個得天獨厚的地方。
我每天都去海邊。穿過煙熏火燎般古舊的茅草房來到海邊,但見沙灘給前來避暑的男男女女晃得動來動去,想不到這一帶竟有這么多城里人居住。有時候海面猶如一個大澡堂,蠕動著一層黑壓壓的腦袋。我一個熟人也沒有,只管摻雜在這熙熙攘攘的場景中,或舒展四肢仰臥在沙灘上,或任憑浪花打著膝蓋到處蹦蹦跳跳,甚是開心愜意。
我就是在這片嘈雜中發現先生的。那時海岸上有兩間小茶棚。一次偶然去了其中一間,便每次都去那里。除了在長谷邊擁有寬敞別墅的人,一般避暑客并沒有單用的更衣場所,所以無論如何都需要有這么一個公共更衣場。他們在此喝茶,在此休憩,在此洗游泳衣,在此沖凈咸津津的身體,在此寄存帽子和傘。我沒有游泳衣,但也怕東西被人偷去,每次下水前都在這小茶棚里脫得精光。
二
我見到先生時,先生剛脫完衣服正要下水。我則相反,任海風吹著濕漉漉的身體從水里上來。兩人之間隔著很多涌動的黑腦殼。若無特殊情況,或許我就把先生看漏了。我之所以在海濱那么混雜而我又那么漫不經心的情況下發現先生,是因為先生陪著一個洋人。
洋人皮膚白得非同一般,一進小茶棚就引起我的注意。他把地道的日本式浴衣往長凳上一甩,抱起雙臂往水邊走去。除了我們穿的那種褲衩,他身上再沒別的。這點首先使我驚異。兩天前我便跑到由井浜,蹲在沙灘上久久看洋人下水的情景。我屁股底下是略高些的沙丘,旁邊就是一家旅館的后門,所以在我凝望時間里,有不少男人出來沖洗身上的咸水,但都沒有露出腰身、胳膊和腿。女的就更加注意掩飾,大多頭戴膠頭巾,或絳紫色或藏青色或天藍色,在波浪間動來動去。在看慣如此光景的我的眼里,這個只穿一條褲衩站在眾人前的洋人實在稀奇得可以。
少頃,他朝自己身旁歪過頭,對那里彎腰的一個日本人說了一兩句什么。那日本人正在拾沙地上掉的毛巾。拾起后,馬上包在頭上,朝海水那邊走去。那個人就是先生。
出于單純的好奇心,我目送兩人并肩走下沙灘。他們一直走進波浪,穿過遠淺磯附近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較開闊的地方,一齊游了起來。他們往海灣那邊游去,腦袋越變越小。之后回過頭,徑直游回海灘,回到小茶棚,也不用井水沖洗,直接擦身穿衣,一轉身不知去了哪里。
他們離開后,我依然坐在長凳上吸煙,呆呆地琢磨先生。長相總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是何時何處見過的何人。
當時的我與其說是無憂無慮,不如說是正百無聊賴。這樣,第二天我估算好見到先生的時間,專門到茶棚來看。這回洋人沒來,只先生一人頭戴草帽趕來。先生摘下眼鏡,放在臺上,隨即用毛巾包起腦袋,三步并作兩步走下沙灘。他一如昨日,從嘈雜的浴客當中穿過,獨游起來。這時,我突然動了尾隨追去的念頭,遂撲撲通通蹚過淺水,來到相當深的地方,以先生為目標涉水前進。不料和昨天不同,今天先生勾勒出一道弧線,從很奇妙的方向游回岸邊,所以我的目的未能達到。上得岸,我揮著滴水的手走進茶棚,只見先生已穿戴整齊往外走,同我擦肩而過。
三
下一天我也在同一時間去沙灘見先生,再下一天也是如此。但兩人之間沒有出現打招呼或寒暄的機會。莫如說那時先生的態度很有些天馬行空的味道。按一定時間超然而來,又超然而去。周圍無論怎么熱鬧,他都沒表現出多大的興致。最初一塊兒來的洋人,那以后再未露面,總是先生一人。
一次,先生一如往常從水里迅速上岸,來到老地方要穿脫掉的浴衣時,不知為什么,浴衣里滿是沙子。為了抖掉沙子,先生把浴衣往身后甩了兩三次。這么著,放在衣服下面的眼鏡從木板縫隙掉了下去。先生穿上白地藍花浴衣,扎上寬布帶。這才好像發現眼鏡不見了,急忙東找西摸。我馬上把腦袋和手伸到長凳底下,拾起眼鏡。先生說聲謝謝,從我手中接過。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后面撲入海中,和他往一個方向游去。游了二百多米,來到海灣,先生回頭跟我搭話。浩瀚的藍色海面上,除了我們兩人周圍沒有任何漂浮物。目力所及,只有明晃晃的太陽光照著水,照著山。我連肌肉都充滿自由和歡喜,在海水中盡情騰躍。先生再次陡然停下四肢,仰臥在水面上休息。我也學他的樣子。天空把它勢不可當的藍色投擲在我臉上,只覺炫目耀眼。“好舒服啊!”我大聲說道。
過了一些時候,先生像起床似的在水面改換姿勢,催促我說:“該回去了吧?”我體質較為強壯,本想再游一會兒,但先生這么一催,我當即痛快回答:“嗯,回去吧。”兩人于是順原路折回海灘。
從此我和先生要好起來。不過還不知道先生住在何處。
記得隔兩天的第三天下午,在茶棚見到先生時,先生突然問我:“你打算還在這里住些日子吧?”由于問得突然,我沒有現成答案,便說:“我也不知道。”但看到先生笑瞇瞇的樣子,我忽然不好意思起來,不由反問:“先生呢?”這是我叫他先生的開始。
那天晚上我去了先生住處。住處不同于一般旅館,是很大寺院里的一座別墅樣的建筑。我還看出住在那里的人并非先生家人。我一口一個“先生”,先生沁出苦笑。我解釋說這是我稱呼年長者的口頭語。我打聽上次那個洋人。先生介紹了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告訴我現已不在鐮倉。這個那個說了一會兒,最后說自己也真是不可思議,同日本人都幾乎沒有來往,卻和這洋人熟識起來。我最后對先生說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年輕的我暗自以為對方也可能和我有同樣感覺,并期待先生這樣回答自己。可是先生沉吟片刻,說道:“我對你沒什么印象,你怕是看錯人了。”我聽了,不知為什么,生出一種失望。
四
月末我返回東京。先生離開避暑地比我早得多。同先生分別時,我問:“以后去府上拜訪可以嗎?”先生只簡單回答:“噢,來好了。”當時我自以為已經跟先生相當要好,指望先生給兩句分量重些的話。結果竟這么輕描淡寫,我的自信多少受了損傷。
大凡這類事先生經常使我失望。先生既像有所覺察,又似乎渾然不覺。作為我,盡管屢屢品嘗輕度失望,但又不想因此離開先生。或者不如說與此相反,每給不安搖撼一次,我就想往前跨進一步。我想,若再往前去,我所期望的東西就會遲早出現在眼前,讓我心滿意足。我年輕,但并非對所有人都如此有一腔熱血,都如此以誠相待。我不知何以對先生有這份心緒。直到先生已不在人世的今天才明白過來:先生原來就不討厭我的。先生對我不時流露的看似冷淡的態度和缺少人情味的話語,其用意并非要疏遠我。那只是心靈遭受重創的先生向我發出的警告,警告企圖接近自己的人立即止步,因為自己不是具有接近價值的人。看上去不理會別人好意的先生在蔑視他人之前,首先蔑視了自己。
我返回東京當然懷有去找先生的念頭。到開學還有兩個星期時間,便想盡快找先生一次。但兩三天一過,在鐮倉時的心情漸漸淡薄下來。燈紅酒綠的大都市空氣給我以強烈刺激,喚起我的記憶,染紅我的心。每當路上見到同學那一張張臉龐,都不由對新學年燃起希望感到緊張。一時間我忘記了先生。
上課過了一個來月,我心里又出現一種懈怠。我開始悵悵地在街上游逛,帶著饑渴感環顧自己的房間。先生的面容重新在我腦海里浮現出來。我又想見先生了。
第一次去先生家,先生不在。記得第二次去是下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妙,晴空就好像要沁入自己整個身心。這天先生也不在。在鐮倉時,聽先生親口說一般什么時候都在家的,說他不喜歡出門。想到這里,我感到無端的不滿。我沒有即刻離開,看著女傭的臉站在那里躊躇。女傭有印象,上次托交過名片。她叫我等著,退回門內。很快,一位太太模樣的人繼而走出,長相相當漂亮。
太太詳細告訴我先生去了哪里。她說先生每月一到某日,習慣上必去雜司谷墓地為一座墓獻花,“剛出門,不到十分鐘——頂多十分鐘的。”太太歉然說道。我點頭離開,往熱鬧方向走了一百多米,心想自己也去雜司谷好了,權作散步。當然也是受好奇心的驅使,看能否看到先生。于是我馬上掉過頭來。
五
墓地前面有塊秧田。我從秧田左側沿一條兩旁栽有楓樹的寬路前行。驀地,前端一個茶館閃出一個很像先生的人。我徑直近前,一直走到可以看到對方眼鏡框上反射的日光時,冷不防大聲叫了聲“先生”。先生立時站定,注視我的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先生重復問道。在這萬籟俱寂的中午時分,話語帶有很特殊的聲調。
我一下子答不上來。
“是跟在我后面來的?怎么回事……”莫如說,先生的態度很鎮定,聲音也很沉靜。但其表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翳。
我告訴先生我是怎么找來這里的。
“妻說我給誰掃墓?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了么?”
“沒有,這個她什么也沒說。”
“是嗎?……倒也是,不可能說什么,畢竟第一次見到你,沒有說的必要。”
先生這才像是明白過來。我則完全不解其意。
先生和我從墓與墓之間穿行,準備上路。在依撒伯拉[2]某某之墓和神仆羅金之墓的旁邊,豎立著寫有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塔形墓標。還有的寫著全權公使某某。在雕有安德烈字樣的一座不大的墓前,我問先生該怎么念。先生苦笑道:“大概該念作An Do Re吧!”
看來,和我不同,先生對這些墓標各所不同的樣式,絲毫不覺得有什么滑稽好笑。我指著或長或圓的花崗巖墓碑,一直說個不停。起始,先生默默聽著。最后問我:“你還沒有認真考慮過死這件事吧?”我沒有作聲,他也再沒說下去。
墓地分界處,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銀杏樹。來到樹下,先生抬頭看著高聳的樹梢,說:“再過幾天,可就好看了。滿樹金黃,周圍地面都給金黃的落葉埋得嚴嚴實實。”先生每月都必從這樹下走過一次。
對面一個平整凸凹地面做新墓地的男子,停下握鍬的手看著我們。我們從那里往左拐,很快上了路。
往下我也不是一定想去哪里,只管隨先生走去。先生比平時還沉默寡言。但我沒覺得怎么別扭,一起慢慢悠悠走著。
“這就回家?”
“嗯,沒什么地方要去。”
兩人再度沉默,往南走下斜坡。
“先生家的墓地在那邊嗎?”我又開口了。
“不。”
“有誰的墓呢?親戚的墓嗎?”
“不。”
先生再不多答。我也就此打住。又走了一百多米,先生意外折回原處。
“那里有我朋友的墓。”
“朋友的墓每個月都來看一次?”
“是的。”
這天先生只說到這里。
六
那以后我不時去找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隨著同先生見面次數的增多,我愈發頻繁地出入先生家門。
但先生對我的態度,前后沒什么變化,無論最初寒暄之時,還是后來熟識以后。先生總是靜靜的,有時靜得近乎凄寂。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先生有些不可思議,讓人不好接近,卻又有一種感覺強烈地驅使我非接近他不可。對先生懷有如此感覺的,或許眾人中只我這一個。這一直覺后來得到了證實。所以我為自己的先見性直覺感到高興,感到自信,哪怕別人說我少不更事也好,笑我傻里傻氣也好。一個能夠愛別人的人,一個不能不愛別人的人,卻又不能伸出雙臂緊緊擁抱想撲入自己懷中之人的人——這人就是先生。
剛才說了,先生始終靜靜的,不急不躁。但臉上有時候會掠過一絲奇特的陰翳,如黑色的鳥影從窗前劃過,稍縱即逝。我最初從先生眉間發現那陰翳,是在雜司谷墓地下意識招呼先生的時候。那異乎尋常的一瞬間,使得我本來快活流淌的心臟血流陡然頓了一下。但僅僅是一時的遲滯,不到五分鐘便恢復了平日的流勢,把黯淡的云影完全忘卻腦后。及至慢慢回想起來,已是陽春即將逝去的一天傍晚了。
同先生交談當中,我眼前驀然浮現出先生特別提醒我注意的大銀杏樹。算起來,先生每月照例去墓地的日子,正是那以后第三日。而第三日那天我的課中午就結束,別無他事。我向先生這樣說道:
“先生,雜司谷那棵銀杏,樹葉掉光了吧?”
“還不至于光禿。”先生盯著我的臉回答,好一會兒都沒移開視線。
我馬上接道:
“下次去墓地,我陪您去可以么?我想跟您一起去那里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不是去散步。”
“順便散步豈不正好?”
先生沒再應聲。良久開口道:
“我真的只是去掃墓的。”
看上去他無論如何都要把掃墓和散步區分開來,不知道是不是不愿與我同去的借口,總之那十分孩子氣的態度使我覺得納悶,也就更想去了。
“那,掃墓也行,就帶我一塊兒去好了,我也掃墓。”
實際上我覺得區別掃墓和散步幾乎沒什么意義。不料先生眉頭略微一沉,眼睛閃出異樣的光——既非為難、厭惡,又不是畏懼,而似乎是一種輕微的不安。這一下子喚起我在雜司谷招呼“先生”時的記憶:兩個表情完全一致。
“我,”先生道,“我出于不能對你講的原因,不愿意和別人同去那里掃墓,連自己的妻都沒領去過的。”
七
我覺得奇怪。但我出入先生家門并非想研究先生,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如今想來,我當時的態度莫如說是我人生途中很可珍貴的東西之一。唯其如此,我才得以同先生保持人與人之間那種溫情的交往。假如我的好奇心是針對——哪怕一點點——先生的內心而帶有刨根問底意味的,那么維系兩人的同情紐帶,當時就可能利利索索一分為二了。年輕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而可貴之處恐怕也就在這里。倘若錯誤地抄往后路,帶給兩人的結果可就非同小可了,這點想象起來都令人不寒而栗。即使這樣,先生都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成為別人冷眼研究的對象。
我開始每月出入先生家門兩至三次。就在我腳步越來越勤時的某一天,先生突然問我:
“你為什么總到我這樣人的家里來呢?”
“倒也談不上為什么。不過打擾嗎?”
“沒說打擾。”
先生也的確沒顯出任何怕打擾的樣子。我得知先生的交際范圍極其狹窄,當時先生在東京的老同學不過兩三個人。先生偶爾也和同鄉的學生哥兒在客廳坐坐,但他們看上去都不似我對先生這么親切。
“我是個寂寞的人。”先生說,“所以你來我很高興,也才問你為什么總來。”
“那又為什么?”
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反問,只是看著我的臉,問我多少歲。
這樣的問答對我很是不得要領,但當時沒有深究就回來了。不到四天時間我又去了先生那里。先生一進客廳就笑道:
“又來了!”
“嗯,又來了。”我也笑了。
若是別人這么說我,我想我肯定生氣。但先生這么說時,情況恰恰相反,非但不生氣,反倒開心。
“我是個寂寞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再次道出上次這句話,“我是個寂寞的人。不過說不定你也是個寂寞的人。我上年紀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動;可你還年輕,怕是很難做到,是想大動特動的吧?想和什么捉對廝打的吧?”
“我半點都不寂寞。”
“再沒有年輕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為什么常到我家來呢?”前幾天的話在這里又被重復出來,“你即便見我怕也還是覺得哪里寂寞吧?我沒有氣力為你連根拔除寂寞,你勢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腳。不久你就不會到我這里來了。”說著,先生凄然一笑。
八
所幸先生的預言沒有實現。當時不諳世事的我,甚至對預言中明顯的含義都沒有領悟。我依舊去找先生。一來二去,開始在先生餐桌吃起飯來。其結果,自然也要同先生的太太開口說話。
作為一般人,我對女人并不冷淡。但從迄今我(年輕的我)所經歷的境遇來說,還幾乎不曾真正同女人打過交道,不知是否出于這個原因,我的興趣更多地傾注在街頭素不相識的女人身上。上次在門口見到先生的太太,得到的印象是她很漂亮。其后每次見面的印象無不如此。除此之外,我覺得太太沒什么特別可說的。
這與其意味著太太沒有特色,倒不如解釋為沒有表現其特色的機會更為妥當。對于太太,我總是覺得她仿佛是先生身上的一個附件。太太也似乎因為我是來找丈夫的年輕人才好意待我。所以,若無先生居中,兩人便沒了瓜葛。這樣,關于相識初期的太太,除了漂亮以外別無感覺。
一次在先生家喝酒,太太出來在旁邊斟酒相勸。先生顯得比平時高興,對太太說“你也來一盅”,旋即遞出自己喝干的酒盅。太太支吾著拒絕,隨后又不無為難地接過。她蹙起美麗的眉毛,把我斟了一半的酒盅舉到唇邊。以下是太太同先生間的會話:
“稀罕事兒,您可是很少叫我沾酒的。”
“你不喜歡嘛!不過偶爾喝點有好處,心情可以變好。”
“一點也好不了,除了苦沒別的。可您倒像是蠻開心,哪怕只喝一點。”
“有時是很開心,但不是次次都開心。”
“今晚呢?”
“今晚好心情。”
“以后就每晚都喝一點嘛!”
“那不成。”
“就喝吧!也好免去寂寞。”
先生家只有先生夫婦和一個女傭。差不多每次去都靜悄悄的,從來沒聽到過高聲朗笑。有時覺得房子里僅我和先生兩人。
“有個孩子就好了。”太太轉向我說。
“是啊。”我應道。但我心里全然沒產生同情。我當時沒有孩子,只覺得孩子很讓人心煩。
“領養一個?”先生提議。
“養子?你看呢?”太太又轉向我。
“千呼萬喚,孩子硬是不來。”先生說。
太太默然。
“為什么呢?”我替太太問。
“天罰!”先生大笑起來。
九
據我了解,先生和太太是一對和睦夫婦。雖然我沒有作為家庭一員一起生活過,內里情況自然無從知曉,但在客廳同我對坐時,先生不少時候不叫女傭,而招呼太太(太太名字叫靜)——總是側頭朝隔扇喚一聲“喂,靜”。那喚法在我聽來相當親切。應聲出來的太太也顯得甚為直率。偶爾款待我吃飯,太太上席的時候,那種關系就更加明顯在兩人間表露出來。
先生不時領太太去聽音樂會或看戲。另外按我的記憶,兩人外出旅行一個來星期的事也不止兩三次。寄自箱根的明信片我現在還有。兩人去日光時還給我寄來一封夾有一片紅葉的信。
在當時我的眼里,先生與太太大致是這樣一種關系。其間只有一次例外。一天,我一如往常去先生那里,剛要通過女傭進門,客廳那邊傳來說話聲。細聽,似乎不是普通談話,而像是爭吵。先生家的客廳緊挨房門,站在格子拉門前的我不難聽得出是吵架聲。其中一人是先生這點也從時而高揚的男子語聲中聽出來了。對方聲音比先生低,聽不清是誰,感覺上總好像是太太,還像在哭。我站在門前,一時進退兩難,但很快打定主意,折身返回宿舍。
一股無端不安的心情朝我襲來,看書也根本看不進去。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先生來我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吃驚地打開窗。先生從下面邀我散步。掏出剛才包在布腰帶里沒動的表一看,已八點多了。回來后我還沒有換掉褲裙,馬上走到門外。
這天晚上先生和我喝了啤酒。先生酒量原本不大,且不敢冒險,不敢在喝到一定程度而又不醉的情況下喝個一醉方休。
“今天不行。”說著,先生苦笑一下。
“不能開心了?”我不忍地問。
我心里邊始終放不下剛才的事,如骨鯁在喉般的痛苦。我一時搖擺不定,不知直言相告好,還是作罷為妙。這使我分外心神不定。
“我說,今晚你怎么回事啊?”先生先開口了,“其實我也有點反常,你沒看出來?”
我沒辦法回答。
“坦率地說,剛同妻吵了幾句嘴,弄得神經——無聊的神經亢奮起來。”先生繼續道。
“為什么……”“吵架”兩個字未能從我口中吐出。
“妻誤解我。告訴她是誤解她還是不通,禁不住發起火來。”
“誤解先生什么呢?”
先生無意回答我的問話。
“如果我是妻所想的那類人,我也不至于這么痛苦。”
至于先生緣何痛苦,那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問題。
十
往回走時,兩人沉默了一二百米。之后先生忽然開口:
“糟糕!生氣出來,妻怕是要放心不下。想起來,女人也真是可憐。我的妻除了我根本沒人依靠。”說到這里,先生略一停頓,但看樣子并不指望我回應,很快繼續下文,“如此說來,丈夫這方面倒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很有點滑稽可笑。對了,我在你眼中怎么樣?強者,還是弱者?”
“一般。”我回答。
對這個回答先生似乎有點意外。他又一次閉上嘴,默默走動。
回先生家,就從我宿舍旁邊路過。到了那里,我覺得不大忍心在拐角處同先生分別,遂說:
“順便陪您走到家吧!”
先生馬上用手制止:
“晚了,快回去吧!我也得趕緊回去,為了妻君。”
先生最后補充的“為了妻君”,使當時我的心溫暖下來。就因了這句話,我回去后得以安心躺下。那以后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忘記這句“為了妻君”。
由此也可得知,先生同太太之間發生的事并非大不了的風波。其后仍不斷出入其家門的我還大致看出,那種事是很少發生的。不僅如此,一次先生甚至還向我流露過這樣的感想:
“在這個世上,我只知道一個女人,妻以外的女人對我來說幾乎都算不上女人;妻那方面也以為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對。”
如今我已忘了前因后果,因此很難斷定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讓我聽那段自白的。但先生態度的認真和語調的沉靜,至今仍留在我記憶里。當時在我耳內引起異常反響的,是最后那句“我們應該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對”。先生為什么不說是而說應該是“最幸福的一對”呢?這點令我費解。尤其先生在此用力的語氣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先生果真是幸福的呢,還是盡管應該是幸福的而實際上不那么幸福呢?我不能不在心中畫個問號。而這問號也只是一時性的,很快不知遁去了哪里。
不久一次去時,先生不在家,我于是碰上單獨同太太說話的機會。先生那天是去新橋送一個從橫濱乘船出國的朋友。當時的習慣,從橫濱乘船的人,要乘早上八點半的火車從新橋動身。我因為要請先生給我談一本書,便依照事先先生應允的時間,九點鐘登門。先生去新橋是臨時安排:頭一天晚上那位朋友特意來話別,先生出于禮節前往送行。出門留下話說很快就回來,叫我等一等。于是我進入客廳,在等先生的時間里同太太交談。
十一
那時我已是大學生了,與第一次來先生家時相比,自以為成熟了許多。同太太也早已熟識了。在太太面前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別扭,只管面對面說東道西。但因為所談內容無甚特別之處,如今全然記不得了。唯有一點留在我耳底。在說那一點之前,有個情況要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學出身[3]這我一開始就曉得。但先生無所事事游玩度日,卻是回京過一段時間后才知道的。當時心想何以能夠游玩度日呢?
先生的名字完全不為世人知曉。對先生的學問、思想懷有敬意的,除了和先生來往密切的我以外不至于有其他人。對此我時常表示惋惜。先生則老調重彈,說像他這樣的人不配到社會上說三道四,絲毫無動于衷。在我聽來,這一回答因過于謙虛,反而像是對社會的冷嘲熱諷。實際上先生也不時就如今已成名人的某某老同學橫加指責。于是我毫不客氣地指出他的這種自相矛盾。較之反駁,我的意思更在于為世間對先生漠然置之而遺憾。其時先生以低沉的語調說道:“沒辦法啊,畢竟我這人橫豎都不具有主動介入社會的資格。”先生臉上顯然刻有某種深不可測的神情。至于對此我是失望、不平還是悲哀,我不得而知。總之胸口有一種壅塞感,使我再也說不下去,也沒有說下去的勇氣。
同太太交談時間里,自然歸結到先生身上。
“先生干嗎老是在家看書思考,不到外面做事呢?”
“他那個人不行,討厭出去做事。”
“也就是看破紅塵,認為做事純屬無聊了?”
“看破不看破,我一個女人家倒不明白。不過大概不是那樣子的。恐怕還是想干點什么,但就是不成。所以怪可憐的。”
“可是從健康來說,先生不也好像沒什么毛病的嗎?”
“身體是結實,什么毛病也沒有。”
“那為什么不去施展呢?”
“就是不知為什么的嘛,跟你說。若是知道,我也不會這么擔心。因為不知道,才覺得他真是叫人不忍。”
太太的語氣充滿同情,但嘴角仍掛著微笑。從外表看來,我倒更認真,滿臉深沉,默然不語。這時,太太像陡然想起似的開口道:
“年輕時候他不是那種人來著,那時完全不一樣,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年輕時候,什么時候?”我問。
“學生時代。”
“學生時代就認識先生了?”
太太臉上驟然漾出紅暈。
十二
太太是東京人。這點從先生嘴里從太太本人那里都早已聽說了。太太說實際上她是“混血兒”。太太的父親大約是鳥取或什么地方的人,母親是東京還叫江戶時在市谷出生的,所以太太這樣半開玩笑說道。而先生則是方位完全不同的新縣人。這樣,假如兩人是在先生學生時代相識的,那么顯然并非由于同鄉關系。但臉泛紅暈的太太看樣子不愿多說,我便也沒再深問。
同先生相識到先生辭世,我從相當多的角度接觸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關于結婚當時的情況幾乎什么也沒問出。有時我善意解釋,以為先生作為長輩,有意避免把風流往事講給年輕人聽。但又有時從相反角度理解,認為無論先生還是太太,同我相比畢竟是在上一時代因循守舊的環境中長大的,因而在男女問題上沒有開誠布公的足夠的勇氣。當然二者都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并且假定兩個猜測背后都曾有浪漫之花綻放在兩人婚姻生活的縱深處。
我的假定果真沒有錯。但是我僅僅在腦海中描繪出了其愛情的一半。先生美好婚戀的背后,發生過可怕的悲劇。而作為對方的太太卻根本不知——至今也不知道——那場悲劇對先生是何等慘痛。先生至死都瞞著太太。他在摧毀太太的幸福之前,首先摧毀了自己的生命。
就這場悲劇我現在什么都不說。至于不妨說兩人的婚戀反源自那場悲劇這點,剛才已經說過。兩人差不多都對我只字未提,由于太太的謹慎,由于先生更深刻的顧慮。
唯有一件事留在我記憶里。一次櫻花時節我同先生一道去上野,在那里見到一對美麗的男女。兩人十分親密地偎依著在花下散步。也是由于場所的關系,較之賞花,很多人把視線投向兩人那邊。
“像是新婚夫婦。”先生說。
“夠親熱的。”我應道。
先生甚至苦笑都未沁出,朝可以將兩人排出視野的方向走去。然后這樣問我:
“你可戀愛過?”
我說沒有。
“不想?”
我沒回答。
“不是不想吧?”
“嗯。”
“看見那對男女,你嘲諷了一句吧?那嘲諷中夾雜著不快,一種渴求愛而又得不到對象的不快。”
“聽起來是那樣子的?”
“是這樣子的。在愛情上得到滿足的人聲音會更溫暖些的。不過……不過我跟你說,愛是罪惡,明白嗎?”
我陡然一驚,什么也沒回答。
十三
我們置身于人群中。每一個人都顯得喜氣洋洋。穿過人群,進入沒有櫻花沒有人群的樹林之前,我們沒有談論同一問題的機會。
“愛是罪惡嗎?”這時我突然問道。
“是罪惡,千真萬確。”先生回答時的語氣同剛才一樣斬釘截鐵。
“為什么呢?”
“為什么?很快你就明白的。不,不是很快,應該已經明白了。你的心不是早就為‘愛’字跳動了么?”
我察看一下自己胸口,但那里意外一片空白,沒有若有所思的東西,什么也沒有。
“我胸中沒有任何獵取目標。我想我什么也沒對您隱瞞。”
“沒有獵取目標心才動的。有了就會沉靜下來,不再動了。”
“現在沒怎么動。”
“你不是覺得不夠充實才來我這里的嗎?”
“那或許是的。但和愛情不同。”
“是爬往愛情的階梯。你是作為擁抱異性的順序而先來我這個同性家里的。”
“我覺得性質上完全是兩碼事。”
“不,一碼事。作為男性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給你以滿足。何況又有特殊原因,就更不能使你滿足。實際上我很有些于心不忍。你離開我到別處去也是奈何不得的,或者不如說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
我分外悲傷起來。
“如果先生希望我離開,我也沒辦法不離開。但我還沒有那樣的念頭。”
先生沒有理會我的話:
“可是不注意不行,愛是罪惡。在我這里雖得不到滿足,但也沒有危險。你,不知道被黑黑的長頭發拴住時的心情?”
想象上知道,但作為事實不知道。但不管怎樣,我不大明確先生口中罪惡的含義,也有點不愉快。
“先生,請把罪惡的意思說得再清楚些。若不然,這個問題就在此打住好了,直到我自己弄清罪惡的含義。”
“都怪我。以為把實質告訴了你,想不到讓你焦急了。是我做了件錯事。”
先生和我從博物館后面往鶯溪那邊靜靜走著。透過籬笆空隙往寬敞院落里看去,一片山白竹顯得那么幽邃。
“知道我為什么每月都給埋在雜司谷的朋友掃墓嗎?”
話問得甚是措手不及,并且先生完全清楚我答不上來。我許久沒有應聲。先生這才好像覺察到似的這樣說道:
“又是我錯了。怕你焦急給你解釋一下,結果這解釋又使你焦躁不安。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吧。總之愛是罪惡,明白?同時又是神圣的。”
我愈發迷惑不解,但先生再不提“愛”字了。
十四
年輕的我很容易鉆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眼里怕是如此。較之學校的課,先生的談話更有益處;較之教授的意見,先生的思想更為可貴。一句話,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比站在講臺教導我的大人物還要偉大。
“不可頭腦發熱。”先生道。
“這是清醒的結果。”
我懷有充分的自信。對這自信先生沒有首肯:
“你腦袋怕被燒昏了,退燒后你就厭惡了。我為被現在的你這么認為感到痛苦。想到往后你將發生的變化,就更加痛苦。”
“你以為我那么輕薄嗎?那么不可信任嗎?”
“我是覺得不忍。”
“對不起,是說我不可信任嗎?”
先生露出為難的神色,臉轉向院子。院子里,前段時間左一朵右一朵沉甸甸點綴著的山茶花一朵都不見了。先生習慣上常從客廳打量那山茶花。
“不可信任?不是專門說你不可信任,而是大凡人都不可信任。”
此時,樹墻外傳來賣金魚的叫聲,此外便無任何聲響了。距大街二百多米深處的小胡同格外安靜。房子里一如平時了無聲響。我知道太太在隔壁,知道默默做針線活什么的太太聽得見我們的交談。然而我全然忘了這個。
“那,太太也不可信任了?”我問先生。
先生多少顯得不安,沒有直接回答:
“我連我自己都不信任。就是說,因為連自己都不能信任,也就談不上信任別人了。只能詛咒自己,別無他法。”
“那么深刻地考慮起來,豈不一個實在可信的人都沒有了?”
“不,不是考慮,是做,做完才吃了一驚,才感到非常害怕。”
我本想往前深追一步。不料隔扇另一邊兩次傳來太太招呼先生的聲音。叫第二次時先生應了聲“什么呀”,太太說“稍來一下”,把先生叫去隔壁。我不知道兩人間有什么事。還沒容我想象,先生很快折回客廳。
“反正不可太信任我,就要后悔的。而且,人被欺騙以后,肯定要狠狠報復的。”
“這是什么意思?”
“往日跪在其人腳前的記憶,必使你下一步騎在其人頭上。我之所以摒棄今天的尊敬,是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為了明天不忍耐更大的寂寞。生活在充滿自由、獨立、自我的現代的我們,作為代價恐怕人人都必須品嘗這種寂寞。”
在有如此信念的先生面前,我不知說什么好。
十五
那以后每次見太太都浮起這樣的念頭:先生對太太也始終是那樣一副態度嗎?若是這樣,太太能滿意嗎?
從表面上看,看不出太太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因為我沒有深入接觸太太的機會,而且每次見面太太都沒有變化。何況若無先生在場,我很少同太太對坐。
我的困惑還不止于此。先生對人的那種信念是從何處得來的呢?僅僅是冷眼反省自己和審視現實的結果不成?先生是坐而深思那類性質的人。只要有腦袋,即使坐思世事,也能自然得出如此結論不成?我認為并不盡然。先生的信念似乎是活的信念,不同于火燒后徹底冷卻的石屋輪廓。我眼睛里的先生的的確確是思想家。而在思想家所構筑的主義后面,大約有極為有力的事實,并且不是同自己無關的別人的事實,而是自己有過切膚之痛的、幾乎使熱血沸騰脈搏止跳的事實。
這不是我想入非非,先生本人已這樣告白過。只是那告白猶如白色的云峰。告白給我的腦袋罩上了不明真相的可怕迷霧。至于為何可怕,我不得而知。告白是那樣的虛無縹緲,然而顯然讓我的神經發顫。
我設想在先生此種人生觀的基點發生過暴風驟雨般的戀愛事件(當然是在先生同太太之間)。結合先生曾說過愛是罪惡一事考慮,這多少是個線索。然而先生告訴我實際上他是愛太太的。那樣,不可能從兩人的婚戀中產生如此近乎厭世的信念。“往日跪在其人腳前的記憶,必使你下一步騎在其人頭上。”——先生的這句話大約應該用于現代一般人,而不適合用在先生與太太之間。
雜司谷那座不知何人的墓——這也不時閃現在我的記憶中。我已得知那座墓同先生有很深的因緣。我在不斷接近先生的生活卻又無法最后觸及,便把那座墓作為先生腦袋中生命的斷片同時印入自己的腦海。然而對我來說,那座墓完全是死物,未能成為打開兩人間生命之門的鑰匙,反而像是橫在兩人間妨礙自由交往的怪物。
如此一來二去,我又得到了同太太單獨面談的機會。那是白天越變越短的寒秋時節,人人都已感到肌膚發冷了。先生家附近連續三四天發生盜竊案,都發生在剛入夜時候。倒沒偷走很像樣的東西,但盜賊所去之處必有什么被盜。這使太太心情很不好。偏巧先生因故必須離家一個晚上。先生一位在地方醫院工作的同鄉朋友到東京來了,先生要在哪里同另外兩三人一起請朋友吃飯。先生如此這般說了,求我在他回來前幫他看家,我一口答應下來。
十六
我是黃昏去的,還沒有上燈。但凡事認真的先生已經不在家了。
“剛出門,說遲到了不好。”說著,太太把我領進書房。
書房里有書桌和椅子,有很多書排開漂亮的書脊,隔著玻璃在電燈下泛光。太太讓我坐在火盆前面的坐墊上,叫我隨便看這里的書,然后離開了。我像是等待主人歸來的客人似的不大好意思,正襟危坐吸著煙。茶室傳來太太對女傭說話的聲音。書房位于茶室檐廊盡頭拐角,從房內位置來說,擁有比客廳還充分的安靜。太太語聲告一段落后,便無聲無息了。我以靜等盜賊進來那樣的心情,凝神打量四周。
半小時后,太太又從書房門口探過臉,道了聲“呀”,把略顯詫異的眼神轉給我。大概是笑我太拘謹了,活像來做客的人。
“那樣不舒服的吧?”
“哪里,沒什么不舒服。”
“但無聊是吧?”
“不,不無聊,只是有點緊張,怕小偷進來。”
太太手拿紅茶杯,笑吟吟站在那里。
“這里是角落,不適合看家。”我說。
“那,麻煩你過中間點來好么?擔心你覺得無聊,拿了茶來。若是茶室可以的話,就在那邊上茶。”
我跟在太太身后走出書房。茶室里,漂亮的長火盆上鐵壺發出響聲。我在這里喝茶、吃糕點。太太沒碰茶杯,說怕睡不著覺。
“先生時常參加這樣的聚會嗎?”
“不是的,很少很少。近來好像連見人都漸漸不耐煩了。”
話雖這么說,但太太并沒怎么現出困惑。于是我不由膽大起來:
“那么,只有太太例外了?”
“不,我也是他所討厭的一個。”
“那是說謊。”我說,“您明知是說謊才那么說的。”
“此話怎講?”
“讓我說,先生是因為喜歡太太才討厭人世的。”
“不愧是搞學問的,真會搬弄空道理。不是也可以說因為討厭人世才連我也討厭的么?同一個道理。”
“兩種說法成立倒是成立,但在這點上我是正確的。”
“別爭論了,男人動不動就爭論,津津有味似的,拿空茶杯也能應酬個沒完沒了,我看。”
太太的話多少帶刺,但還不至于刺耳,絕沒有厲害到那個程度。太太不夠現代,不至于想讓別人承認自己有頭腦并從中覓得一種自豪。太太所珍視的,似乎更是深藏不露的心。
十七
往下我本來還有話要說,但我不愿意被太太看成一味挑起爭論的人,只得作罷。太太見我覷一眼已經喝干的紅茶杯底,為了不使我離座,遂勸我再來一杯。我馬上把茶杯遞到太太手里。
“幾塊?一塊?兩塊?”
不知為什么,太太抓罷方糖,竟看著我的臉聽落入茶杯的方糖塊數。態度雖談不上是討好我,但充滿親切,試圖沖淡剛才話語的強度。
我默默喝茶,喝罷仍沉默不語。
“你倒真能沉默。”太太說。
“覺得一說什么又要挨訓,說我挑起爭論什么的。”我應道。
“何至于。”太太又一次說。
以此為開端,兩人又交談起來,談兩人都感興趣的先生。
“太太,再讓我接剛才的話頭說一點好嗎?在您聽來或許是空道理,可我并不是在空談。”
“請說吧。”
“假如您這就不在人世,先生會像現在這樣活下去嗎?”
“說不清楚啊。這個,不是只有問先生才行的嗎?可不是該拿到我這兒來的問題。”
“太太,我是認真的,所以別逃避,請老實回答。”
“是老實的。老實說,我是不清楚。”
“那么,您愛先生愛到什么程度呢?這個問先生就不如問您了——我這就問您。”
“不必突如其來地問這個吧?”
“您是說這是明擺著的事何必問得一本正經,是么?”
“啊,是的。”
“那么忠于先生的您若是一下子沒有了,先生會怎么樣呢?在這個世上,先生去哪里都好像覺得無趣,而您若是一下子不在了,他會怎么樣呢?不是從先生的角度,是從您的角度來看。在您看來,先生是變得幸福呢,還是變得不幸呢?”
“在我看來是明明白白的——先生或許不那樣想——離開我,先生只能變得不幸,活不下去都有可能。這么說好像自作多情,但我相信我現在是盡最大努力使先生作為一個人活得幸福的。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這樣使先生活得幸福,所以才能這么坦然。”
“您認為您這個信念完全傳達給先生了么?”
“那是另一個問題。”
“還是說被先生討厭呢?”
“我不認為被他討厭。因為沒理由討厭我。可先生不是討厭人世嗎?近來較之人世,更討厭起世人來了。所以,作為世人里面的一個,我不也是不可能被他喜歡的么?”
我終于吃透了太太口中被討厭的含義。
十八
我很佩服太太的理解力。其態度中有不同于舊式日本婦女之處也激起我的興致。她幾乎一概不用當時開始流行的所謂新式語言。
我還是個冒失的青年,不具有同女人這一存在深入交往的經驗。作為男性的我,出于對異性的本能,經常作為憧憬對象夢見女人。但那終不過是一種朦朧的夢境,一種類似遙望春日溫馨云絮的情思。所以實際來到女人面前,我的情感時常發生驟變。一方面為眼前的女子所吸引,另一方面,身臨其境反而產生一種奇異的抵觸情緒。而面對太太,我全然沒有那樣的感覺,也沒有覺出那種橫亙在一般男女之間的思想落差。我忘記了太太是女子,只將她作為先生的誠實的評論家和同情者來看待。
“太太,以前我問過先生為什么不到社會上施展,當時您這樣說來著:原本不是那樣的。”
“嗯,說來著。本來不是那樣子的。”
“什么樣子的呢?”
“一個你所希望的,我也希望的大有前途的人。”“為什么一下子變了呢?”
“不是一下子,慢慢變的。”
“那期間您一直在先生身邊的吧?”
“當然,夫妻嘛。”
“那么,應該了解先生所以變化的根源吧?”
“頭痛的就在這里。你這么一說,我心里更是難受得不行。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頭緒。這以前我不知求了他多少次,求他說個水落石出。”
“先生怎么說?”
“沒什么可說的,沒什么可擔心的,我生來就這么個脾性——光是這么說,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我默然。太太也中頓下來。用人房間里的女傭沒有一點動靜。我早把小偷忘得一干二凈。
“你認為責任在我身上嗎?”太太突然問。
“不。”我回答。
“盡管直說好了。被人那么認為真比切膚割肉還痛苦。”太太繼續道,“不過,我還是自以為是為先生竭盡全力了的。”
“先生也是那樣承認的,沒問題,請放心,我敢保證。”
太太熟練地撥著火盆里的灰,然后把水瓶的水倒進壺里。鐵壺立時壓下了聲響。
“我再也忍受不住,問了先生。我說如果自己哪里不好,盡管指出就是,能改的一定改。先生說:‘你根本沒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我,全是我。’給他這么一說,我難過極了,掉了淚。可我還是想問自己哪里不好。”
太太眼睛充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