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我們村上世紀六十年代還只有東西向兩條街，一條北街，一條南街。

村中長著兩棵古樹，一棵在北街，一棵在南街。

兩棵古樹樹種不同，北街的是榆樹，南街的是槐樹。

南街的槐樹或是更老了一些，有的枝條雖然伸出得夠遠，粗碩遒勁，卻只掛著稀稀疏疏的葉片，而且并不怎么開花。樹身子上還朽出了個洞，口兒海碗那般大，平時能夠看到鳥兒們在警覺地進進出出。而北街的古榆則大不相同，雖然也長到了三五人方能合抱得住，但枝葉依然茂盛。尤其初夏時節(jié)，濃密烏綠的葉片堆就出巨大的樹冠，如一朵閑云懸停在那了。

古槐長在焦姓爺爺?shù)拇箝T口；古榆則長在姬姓奶奶的院子里。

在外界人看來，兩棵古樹各有其主，但在全村人眼里，它們則完全是公共物，甚而可以說是大家心目中的圣樹。

對于一棵樹的膜拜，不僅僅在我們村，也不僅僅限于我年少的那個時候，似乎他鄉(xiāng)亦是如此，且古已有之。記得小的時候，一歲多的妹妹常常無緣無故地哭鬧，幾乎整夜不歇，惹得父母滿肚子的火氣，卻束手無策，不知該怎么發(fā)泄。她既不發(fā)燒也不拉肚子，即便從大隊赤腳醫(yī)生那開了藥來，也不敢隨意使用。農(nóng)村人講究偏方、驗方、秘方，于是母親就去向對門的章奶討教。

“她丟了魂兒了，你晚上到村西的樹林子里去把她叫回來吧！”章奶對著母親說，并“如此……如此……”地交代母親不能犯什么樣的忌。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在陜西的藍田做小本生意，六十年代初方舉家遷回故鄉(xiāng)。母親是河南漯河人，對于村里的風俗和古怪離奇做法是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的。于是，多數(shù)時候聽從于街坊鄰居們的傳教。天黑下來，母親就牽了我的小手來到村西的榆樹林子里，摸著黑邊磕磕絆絆地走，邊呼喊著妹妹的乳名“回來吧、回來吧”地叫。夜色沉靜，盡管母親的呼喊聲并不高，不是那么凄厲，傳得也不遠，不明就里的人聽起來可能還是會覺得害怕。后來，我才知道這叫“叫魂”。母親在樹林子里呼喊了好一陣，回到家妹妹已在姐姐的懷抱中抿著小嘴睡熟了。此后幾天，每到夜晚她照樣還會哭，只不過哭的時間短了不少，不顯得那么折騰人。

經(jīng)歷了這件事，我大概潛意識里開始留意，農(nóng)村婦女尤其上了年紀的老人，似乎遇到什么不可解釋、無法厘清的事兒，就愛往樹林子里跑，或者繞著一棵大樹自言自語，不是在祈禱希望就是在祈求寬恕……

八歲的時候父親送我到村東小學就讀，每天至少六次從姬奶奶家的小院前走過，有時禁不住透過街門向里張望。偶爾會看到那棵古榆樹下擺著一只香爐，青煙順著樹身向上飄；樹身上貼著的紅紅綠綠的紙條兒，微風吹動，瑟瑟而抖，但我卻不知道這是在干什么，回家好奇地問母親，母親只說你再長大些就都懂得了。

我自然是會長大的。再長了幾年知道的事情果然就愈來愈多。

那是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又一次放學從姬奶家門口路過，遠遠地就看到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眾左鄰右舍。我擠進去想看熱鬧，就聽到我叫祖爺?shù)牡碌摖斦龑χ粚χ心晷值軅z大聲訓斥：

“你爹娘把你倆養(yǎng)活這么大，娶了媳婦成了家，你倆也都當?shù)耍缃瘢愕懒耍隳锏蒙现夭。銈z還有你倆的媳婦就不該去照應照應？沒良心的東西！你倆別不信，姬奶家這棵老榆樹上可住著各路神仙吶，天天在看著咱全村人的德行。你兄弟倆若不怕遭報應，就盡管各顧各吧！”

德祿爺在村里年歲最大、輩分最長，他一旦站出來說話，那事情必然是到了很為嚴重的地步。

我鉆出人群，朝著那棵正掛滿榆錢兒的古榆樹看去，仿佛要從那密匝而翠綠的榆錢和葉片間尋找到什么。可是，除了一群麻雀在那兒嘰嘰喳喳卻什么都沒找到。不過，從這天起每次再從姬奶家門前經(jīng)過，我會禁不住要向著古榆樹那巨大的樹冠張望。甚至，有時我會夢到綠烏如蓋的樹冠，那里面似乎又有虛虛實實的人影在忙碌……

姬奶家古榆樹上的榆錢兒在悄然泛黃，漸漸老去的它們開始隨風飄落。而焦爺家門口的古槐方才稀稀落落地掛上幾串槐花，在風中輕輕搖曳，散發(fā)出的馨香只有走近它時尚可聞到一絲。又是一個清晨，我們剛早讀完畢，要回家去吃早飯。學校大門朝著南街，適才出門，一陣清脆的鞭炮聲從街中傳來。在鄉(xiāng)村中放鞭炮一般不是尋常的事兒，我們循聲而去，焦爺家大門口的古槐樹下，鋪著層紅紅的紙屑，幾縷青煙從紙屑中裊然而升。三四位小伙子手持斧、鋸、鎬、鍬、繩，頭發(fā)花白且凌亂的焦爺指指點點，看勢頭大概是要將這棵古槐樹連根刨起。

“可不能，可不能啊！”這回出門勸阻的是焦爺?shù)母绺纭８鐐z早年父母去世后分家，自立門戶過了十好幾年。當初分家時，古槐分給了焦爺。

“您那侄兒要找媳婦成家，不賣了它，哪兒弄錢去？”焦爺心里其實是并不想賣掉古槐的。

“不能再想想別的法子？這樹上可住著東西呢！咱爹、咱娘走的那會兒咋交代咱倆的？日子再怎么過不去也不能打老槐樹的主意！”焦爺大哥所說的“東西”，亦即德祿爺所講的各路神仙。

“我早幾天就在這樹下燒了香，告訴過他們了。今兒，這不又放了鞭炮送他們走嗎？小強都三十好幾了，找下門親事不容易！”焦爺不得不堅持。

“他焦叔啊，您哥說得對。咱這村子年年風調雨順，平平安安，連個小偷小摸都見不到，全賴著這樹上住著的各路神仙在看著、保佑著咱們！您兒子找媳婦要花大錢，確實困難，我叫大家伙一齊想想辦法。這老槐樹千萬可別刨了！”德祿爺也趕了過來。古槐樹下一時間聚集起眾鄉(xiāng)親。

“大伙兒給湊的錢，往后不也得還么？”焦爺知道欠債難還，是件挺折磨人的事。

“你這人，犟！咱就不能走一步說一步？”焦爺大哥想動脾氣。無父兄為長，父母走了，大哥的話就是父母的話。

“是啊，他焦叔。湊錢這事我就攬下了。日后咋個還法，也由我說了算！”德祿爺?shù)降啄隁q最大輩分最高，盡管大家不是一個姓，但久而久之，他的威望便跨越了姓氏，為眾人所敬重。

“既然德祿爺說了話，那就先不刨了。我也怕他們降罪于我呀！”焦爺朝古槐那巨大的樹冠看了一眼，連忙招呼那幾位小伙子收起各自的家伙，返回家里去。

眾人亦散了場。我的目光朝那老態(tài)初顯的古槐樹冠投去，還是想透過它的枝丫和稀疏的葉片、花朵看到些什么。當然，這只是好奇而已，它能夠讓我看到什么呢？不過，經(jīng)歷過這兩件事，古槐和古榆在我心里卻是真切地神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