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
謝家在我們村是大姓,所以,村南街西頭不知從哪一代起,前輩人專門蓋了座謝氏祠堂。它坐北向南,雖僅只一進,主殿卻有著五間頭的寬。因沒蓋街房,大門樓則修得相當氣派。大門四扇開,下面各擋板分別刻有梅蘭竹菊,上部格子窗欞相對應雕著喜鵲、蝙蝠、麒麟和豬,禽鳥瑞獸皆現。支撐“人”字瓦脊的兩根橫置門梁,兩朵垂蓮含苞待放,倒懸其下,呼應著門柱兩旁擺放著的一對青石石鼓。尤其,出自鄉賢手筆的“謝氏祠堂”匾額,頗顯氣勢,居高臨下,奪人心魄。這樣的門頭在簡約中透出濃釅的莊重、威嚴與圣潔,令來到它面前的人尚未進得門,就早早收斂了內心,臉上在一瞬間浮起肅慎和敬畏的神色;而當一旦踏進了門去,便準備著沐浴祖先的福蔭和恩澤了。
走進院子,東西各三間廂房,過去大概是用來籌備祭祀事宜和長輩們暫且歇息的地方,平時空閑著門扉緊閉。一條青方磚鋪就的甬道直通五間頭大殿。大殿原本按規制只高出兩間廂房三尺之多,若再加上一尺多高的基座,尤顯出了它越發巍峨的氣派。當然,院落里少不了栽種古柏、古槐,沿著甬道兩側,棵棵得兩人合抱那么粗。這樹的年輪恰恰證明了這祠堂所經歷的風雨歲月。每棵樹的樹冠都蓬隆開來,擋陽蔽日,營造出整個祠堂庭院肅穆幽深的廟堂之氣。
五間頭的主殿自然是氣度不凡的,正中央的這間就更引人注目。黃花梨木制祖宗牌位,高高地鑲嵌在青磚壘就的后墻上,兩旁則是從檁條上垂下的黃綢帳子,其上密密麻麻記載著祖輩們自山西洪洞遷徙而來,子孫后輩繁衍十數代,逝者在世者或沒了姓過繼他家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這懸垂而下的帳子,其實就是記載謝氏香火延續的族譜。假如說每個人都有尋根的情懷,那么,這座被村人們視為神圣之地的祠堂,正是根之所在了。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人生最莊嚴神圣的那一刻,莫過于每年大年初一晨起跟著大人們前去揖拜祖宗的情景。其時,我們身著新裝,剛剛放完初一的鞭炮,全身上下透著開門迎新的喜氣。去給祖宗磕頭去了!父親牽過我的小手來到大街上。街上,人們不約而同,邊互相作揖拜年邊說著些吉祥的話兒,朝著祠堂走去。
長輩們,早已在祖宗牌位前的香案上擺齊了供品,兩根孩童胳膊般粗的大紅蠟燭,燭光冉冉,映出綽約人影。所有人屏聲息氣,默然肅立。
“上香!”司儀德貴爺見時辰已到,環視眾人,高聲喊道。
村中輩分最高也最年長的春霖爺應聲,燃著三炷小指頭般粗的長香,舉過頭頂,雙目微閉,對著牌位拜了三拜,然后端端正正插在條案上那只碩大的銅香爐里。
“脫帽,三鞠躬。”德貴爺再次喊道。
于是,眾人便又隨著他那沉重的喊聲,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
揖拜儀式也就這么兩個程序,但相對于祖先們來說,這是我們后來人一種虔誠的告慰,更是一年一度的感懷和內心的省視。春霖爺就常說,你這一年做人做得咋樣、干事干得如何,就看你大年初一這天早上,站在祖宗牌位前面是不是心無愧疚了!
這一年我六歲,剛好記著了春霖爺說過的這句話。
當然這一切在那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到來后不久,便作為“四舊”活動的場所而被鎖住了大門。開放了幾近百年的祠堂歸于沉寂,成為一處村里人不敢也不愿踏足的禁地。而無法預料的世事,卻從另一個方向幫著村人們推開了祠堂大門。那是兩根高壓線的架設進村。
故鄉,是塊看不到邊際的良田沃土,大概方便電線的架設和電力的傳輸。那場運動剛來不久,隨著“促生產”口號的叫響,一排水泥電線桿從村子東北方向迤邐而來,引入村里為此專門建成的配電房,其實也就是一臺變壓器和幾排大閘刀,電由此便通到了村里。家家戶戶亮起了電燈,這是我們這座古老的村子、千把口世代農耕的村民,頭一次見到光芒四溢的燈光。街坊鄰居老頭老太往往用驚奇而興奮的目光久久盯著那白熾燈泡,目不轉睛。而我們這幫孩童則以每天傍晚,誰能第一個爬到街邊的電線桿上,去拉開街燈開關為能耐……
兩條電線的進村開始逐漸改變村人們的觀念。尤其,當相鄰幾座村莊紛紛用上磨面機、碾米機和彈棉花機的消息傳來,大伙兒便開始吵吵“咱村啥時也能用上這些機器?”
“村黨支部研究了,咱村也準備上馬,而且是磨面機、碾米機、軋棉機、彈棉花機一齊上,總共四臺馬達,六臺機器。這么大的陣勢,大家伙回家后幫支部琢磨琢磨,把機器安在什么地方合適?”一天晚上,全村人開完憶苦思甜會,老支書順便說道。
“好啊,好啊!”
“大家都盼著吶!”
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人們開始大聲議論,有的說安置在大隊倉庫,有的主張專門蓋幾間大磚瓦房,有的表示可以把自家多余的房給騰空了,無償提供給大隊用……村莊的夜本來就寂靜、空曠,現在被這些高高低低的說話聲完全淹沒,就更顯得寥廓和深邃。
“我們幾個大隊干部商量了一下,也大概估算了一下,覺得還是把那六臺機器安置在祠堂里合適,剛好可以擺得下。”又過幾天,村里開活學活用講用會,散會前老支書宣布了最后決定。
“這?那里可是祠堂啊!老祖宗們的魂兒都安息在那兒的呀!”坐在墻角的德貴爺,嘴里吧嗒著長桿煙袋,忍不住咕噥。會場里安靜,大家伙都聽到了他的不滿聲。
“這不成!祠堂是啥地方?擺祖宗牌位、咱們上香磕頭祭拜的地兒呀!”春霖爺忽地站起來,大聲嚷道。
“春霖爺啊,可不敢再提去祠堂磕頭上香拜祖這件事了!眼下,這形勢可是絕對不允許了!”老支書對著春霖爺,也像是對著下邊所有的老少爺們在勸說。
“要讓咱們忘了祖宗,不成!”春霖爺這會兒哪能聽得進。
“爺呀,這可是件上綱上線的事,您就別再頂牛了!”老支書不得不加重語氣,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日后再說吧!”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子長著呢!”
大伙兒低聲議論,春霖爺左顧右盼了半天,才極不情愿地蹲回到地上。
祠堂正殿里的謝氏祖先牌位及兩側垂下的綢帳,被老支書細心收起,鄭重地教給春霖爺保管。殿東山墻下被挖開三孔大洞,墻外加蓋了耳房,一臺大馬達帶動地杠轉軸。轉軸上三只轉輪,每只轉輪套著一根皮帶,通過三孔墻洞,與墻內兩臺彈花機、一臺軋棉機相連。在殿西山墻下,還是一臺大馬達,帶動一臺中型小麥磨面機。一天下來,它能夠磨面兩三千斤,足夠全村人吃上個三五天的。東西廂房各安裝一臺碾米機和玉米磨面機,當然,它們由兩臺小馬達帶動。昔日,莊嚴而沉寂的祠堂,也不過一個星期,便變成一座磨面、碾米、彈軋棉花廠,電燈光亮亮堂堂,機器聲轟轟隆隆。鄉親們肩扛手拎,進去時是籽棉、玉米、谷子和小麥,出來時就變成了皮棉、棉花、小米和面粉。他們相互打著招呼,臉上洋溢著滿足而舒暢的微笑。
大隊叫八個小隊各派出一人,指定父親負責整個廠子。于是,那時尚處在少年的我,便每天跟著父親去祠堂里看起了稀奇和熱鬧。這天,各臺機器正響得起勁,春霖爺倒背著手,邁著他那特有的八字小步,慢慢走進祠堂里來。陪著他的德貴爺,不時指指點點。
“二位爺來了。”父親趕忙迎出殿外。
在村里我家輩分最小,見了大多數街坊鄰居無拘年紀大小,張口閉口,不是喊爺就是得叫叔、呼伯。
“哼!”春霖爺好像還在氣頭上,不愿搭理父親,一步一步挪進殿門。他環視片刻,轉身拍了拍門框,走到院中,撫摸著那棵挺拔偉岸的古柏,半晌對著德貴爺和身后的父親咕噥了一句:“唉,也只好這樣了!”
第二天,我看見春霖爺的大孫子肩扛著一袋小麥來到祠堂。
第二年春上,春霖爺溘然長逝。然而,祠堂里的四臺馬達,六臺磨面機、碾米機、軋棉機、彈棉花機,卻直到我讀完小學,還在天天轟鳴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