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們
如果,季節是有味道的話,那么春天的味道,則一定是最為濃烈的,它能影響整整一年。如果,人生是有味道的話,那么年少歲月的味道,則一定是最為香甜的,它能讓人回味一生。
開了春,到田地里去的人越發地多起來,影影綽綽。河面上的那層冰解了凍,流水閃著銀光,粼粼爍爍。最為顯眼的當數河堤邊坡上的那行倒栽柳,細絲長垂,綠枝輕掛。然而,在我眼里春天真正到來的標志,卻是村南土崗上的那座磚瓦窯。每年正月“破五”(初五)一過,窯頂上的三孔出煙口,便會升起三股時濃時淡的煙,恰似燃燒著的三炷香。它一會兒乳白,一會兒靛藍;一會兒輕飏升騰搭上云朵,一會兒隨風飄散裊然而去。
我之所以尤為關注這座磚瓦窯、這三股青煙,是因為燒窯的馮師傅回來了。
在故鄉,除卻一般地播小麥、點玉米,種植果蔬,還有相當部分需要技法的活計,得外請有此專長的師傅們前來幫襯。比如春天種西瓜,夏日踩獲蓮藕,秋時焙地黃,冬季榨油做粉條。村里若是缺了這樣“懂活兒”的人,就會從外村請來師傅,包吃包住包工錢,一邊兒干著活一邊兒帶著村里年輕后生,授徒傳技。當然,我們村也有被外村請去做師傅的。我家鄰居旺叔,就曾被百里之外的馬橋村請去,幫著種“四大懷藥”之一的地黃。如此,我們那一帶幾乎每個村子,都會常年活躍著一群除卻種田之外身懷一技之長的師傅們,相互交流和傳授著各自的本事。
我們村的磚瓦窯建成算是晚的,沒有人懂得怎么去燒制磚瓦。于是,便從鄰村請來了專事燒窯的馮師傅,從較遠的陳村請來了做磚瓦的能手耿師傅。我與馮師傅的相識,則因了在窯場跟著耿師傅學做瓦的父親。父親是磚瓦窯建好后最先被大隊派去跟著學藝的,那會兒,我上小學四年級。學校大門面南街而開,對著校門口還有一條直通村南土崗上的小路。它無意中為我經常到窯場父親那兒蹭飯提供了方便。
磚瓦窯冒出了青煙。父親他們要等到完全不再天寒地凍,才會到窯場上去。因為制作磚瓦所盤出的泥要赤著腳去踩,而且盤好了的泥也不能再遭凍結。還沒有開學,我就想先到窯上去看看馮師傅。我知道這會兒的馮師傅是極為辛勞和孤寂的。燒窯開始用的是煤,后來因為煤價過高,相應地抬高了磚瓦價格,造成滯銷,便改為燒麥秸稈。磚瓦窯只用一個人燒窯,馮師傅多了翻倍的活計。原本一車煤可以燒上一整天,而一車小山似的麥秸稈,投入巨大的窯爐中,過不了一個上午便蕩然無存。馮師傅的工錢既不按天算,亦不按燒成磚瓦的數量計,而是按窯,燒成一窯給一窯的錢。
春節前落了場不小的雪,過年這幾天氣溫回升雖然有所消融,但背陽的地方仍斑斑駁駁地殘留著。麥田地里的雪倒化得干凈,一片烏綠,像初夏時節的草原,無邊無際。初春,麥苗兒正要從冬眠中醒來,開始分叉拔節,所以它是不懼踩壓的。有的生產隊還要套上牲口,在麥地里拉上石磙,有意將麥苗兒壓裂,以使它更多地分叉拔節,日后長出密匝的麥穗。
“你來了!”果然,斜著深入地下十余米長的窯爐門道,堆滿了麥秸稈。馮師傅赤著膊,黑紅的臉膛掛著層汗水。他面龐方正,眉黑眼圓,口闊唇厚,個頭雖不免低矮了些,卻渾身的肉疙瘩。他正用三齒木杈奮力向窯爐里填塞著麥秸稈。
“我來試試?”我從他手中要過木杈,叉起麥秸稈,便使出吃奶的勁兒甩進窯爐,三孔煙囪所產生的巨大氣流吸引力,令里面的火苗兒倏地騰起,并傳出令人驚恐的呼呼聲。
“給。”馮師傅從掛在窯道墻壁的布褂子里掏出一塊錢,遞給我。
“不中、不中!”我知道這是壓歲錢。
“過年么!”趁著我的手為木杈所占,他順勢將錢塞進我的棉衣兜里。
“還是我來吧,你再叉幾杈,就得脫棉襖棉褲了。”窯爐里火光熾熱,窯爐外揮汗如雨,馮師傅又從我手里要走了木杈。
“我的滾鈴不知燒得咋樣了?”我向他問道。
“絕對沒問題。”
這窯磚瓦是年前就裝好了的,中途,我說想要一個滾鈴。它其實是一個拳頭般大小的中空球殼,內里裹著一枚實體小球,放在窯里燒熟,結結實實,讓它在地上滾,會發出雖不如鐵鈴清脆卻很醇厚的滾動聲,對于我來說頗為中聽。
馮師傅像前幾次一樣,爽快而頗有把握地答道。自從同他彼此熟悉之后,每燒上一窯磚瓦,我都會央求他要么捏上一只小公雞,要么捏出一只小兔子。總之,他有求必應。每回,我會拿著這些燒熟了的憨態可掬的小動物,在同學面前炫耀,引得他們投來羨慕的目光。這回的滾鈴若是燒成了,沒準,我的屁股后面又會跟上一大群小伙伴。
過了晌午,我不得不返回家去。燒窯是極為講究火候的,火過旺,窯里壓在底層的磚會加速軟化,若是難以支撐起它之上的近萬塊磚瓦的壓力,整個一窯磚瓦會瞬間坍塌,不僅磚窯難保,燒窯人亦會頓時身陷火海……而如果火力不夠,十余天過去,窯門開啟,燒出的則是一窯令人遺憾的紅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紅磚是不受鄉人待見的。馮師傅得不停地觀察火焰,僅憑敏銳的直覺算計該投入麥秸稈的多少,所以我不能在他那待太久。若是我不聽話,他會毫不留情地訓斥我。
馮師傅開始燒第二窯磚瓦的時候,村南河堤邊坡上的倒栽柳又綠了幾分,春歸的燕子貼著河面飛翔,翅膀所掠起的小朵浪花砸出輕輕地漣漪。土崗子上的野草率先拱出了尖尖苗頭,似有似無,害得饑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野兔子們,在急促地尋覓、啃噬。耿師傅也回到了磚瓦場上,他帶給我的“壓歲錢”則是一支黑桿鋼筆,這令我倍感欣喜溫暖!要知道,我這時上學用的還是鉛筆,而家庭條件稍好些的同學用的也不過是蘸筆。
隊上,一塊三十余畝大小的預留地,邊上用高粱稈搭了新的馬架草棚,從滑縣請來的幫助種西瓜的郭師傅將住在這里。聽隊長說,夏季說到就到,往河灣里踩獲蓮藕的師傅也正在聯絡著。季節的交替帶動起人員的交換,村子里冬天請來的諸如做粉條豆腐、榨油的師傅們這時已經離去。他們帶來并留下了自己的本事,造福了一方,而他們所帶走的則是我們全隊的殷殷祝福和深深的鄉情。下一個冬天,他們或許還會再來,或許就此天各一方,但這似乎都不重要,他們留在村里的痕跡早已烙印在了鄉親們的心坎上!
馮師傅這回做給我的滾鈴,大概做薄了殼子皮兒,滾在地上所發出的聲響,宛似童話里的風鈴聲,輕柔遼遠,韻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