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逆軍諸多營房外。
校場上士兵們的操練聲不絕于耳。
天還沒亮他們便被迫起來,有的士兵卻十分貪睡,他們都睡在帳篷內,要是實在容納不下的話,那么只能隨處找點干癟的稻草或是柴火在露天躺下。雖說條件艱苦了一些,但這里的夜空倒是格外美麗且繁星點點,還有附近有時會傳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響也讓人十分的陶醉——
候炯正與李承林在軍營的篝火旁暢飲,而這火焰中時常還會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伴隨響聲的還有那飛濺而來的火花。眼看大量火花往自己身上躥,李承林緊閉雙眼不安的抬手護住了整張臉。
旋即,候炯的目光掃了眼自己碗里香醇的白色液體,在微弱又閃爍不定的火光照耀下,自己還朝他流露出了那鄙夷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的襯托下,李承林恍然覺得過于陰森恐怖。
“這酒水乃是用我軍中上好的馬奶釀造而成,不是一般人有福就能消受得起的。此酒專供我軍立有功勛的將士享用,今天倒是讓你這小廝占夠了便宜啊!”
“總指揮使大人,這等美酒要是讓末將給喝下了肚,豈不白白糟踐了?”
只見李承林眼神怯懦,他手中盛滿酒水的瓷碗不知不覺又放了下來。
候炯卻是大手一揮,幾乎以調侃的語氣說道:
“不妨事!”
“盡管大口喝就是,用這酒壯壯你的慫人膽!”
“哈哈哈……”
侯炯突然狂笑不止。
聽到他魔鬼般的笑聲,李承林的雙手打著哆嗦,只是端起碗小心翼翼的喝著酒,哪怕使上渾身解數也不敢與候炯對視片刻。
常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好比現在的候炯身不在皇帝近前,權力得不到監督,遠離京都的他更加膽大妄為。現如今,生殺予奪全在他一人之手,這也讓李承林在他面前謹小慎微,變得如坐針氈一般。
突然,也由于某一個念頭的出現,李承林鼓足了勇氣,用非常溫和的語氣對他說道:
“陛下有道口諭要末將傳達于大人你。”
本該候炯還在盡情享用著碗里的美酒,可當他聽到陛下口諭這幾個字眼時,酒也不喝了,雙目直放光,而且表情嚴肅。這一舉動剛好被李承林捕捉到,要論對宋立明的忠誠度,候炯可以說絕對是無可挑剔的,但是在朝廷諸位大臣面前專橫跋扈也是真的。
“討逆軍總指揮使,靖遠大將軍候炯,在此恭迎圣旨!”他連忙丟棄手中的酒碗,行色匆匆的朝著李承林的方向拜倒在地,“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候炯突然的下跪,李承林就不鎮定了。他是何許人也,當今皇帝宋立明的心腹,權傾朝野,誰人不懼。想到此處,自己愣是被嚇破了膽,看著仍然跪伏在自己眼前的候炯,他慌亂不能自持,便要迅速上前伸手攙扶,可是候炯卻并不領這個情。
而候炯表現的十分倔強,“見圣旨如見陛下,這應有的禮節一樣都不能少!”
“你也休要自作多情,就你還受不起我這一拜!”
李承林沒有作聲,僅僅是拱手向他賠罪。隨即又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像以往皇宮內傳詔的公公那般講道,先是老生常談的夸贊他有勇有謀,武功蓋世,說些頗具大將風范之類的話語,而后就直接轉入了正題:
“陛下有意讓景煊擔任招撫使一職,另兼討逆軍都監。掌管軍中紀律糧餉事務,如軍營將官亦或主將犯有不法之事,皆可詳盡記錄在案,待班師回朝之時,一并呈交于有司會審。”
詔命已下,候炯猛然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倘若真的如李承林所言那樣,那么他將對自己之前的肆意妄為悔之晚矣。可是口諭畢竟不是皇帝的親筆詔書,對候炯這般挾圣寵而驕的人來說,其實是毫無信服力可言。他面露輕蔑之色,還向李承林公然發起了挑釁。
“你可知假傳圣旨乃是大大的欺君!”
“若是以矯詔罪論處,那是要當誅九族的!!”
候炯冷眼相向,言語間無處不是鋒芒。
可惜他錯看了人,李承林并非鼠輩,而是太知進退,懂得維護自身的利益罷了。就算應對來自候炯的恐嚇,他心中也自然是勝券在握的。好歹這個皇帝(宋立明)有些自知之明,倒是不至于拿捏不住候炯這名悍將,他十分了解喜好殺戮又屢教不改是此人的痛處。
宋立明便會像以往出征前的那樣,加以勸導教誨他,叮囑他在外定要少造殺孽,多結善緣,殺伐之人更是要以慈悲為懷。卻對候炯而言,所謂皇帝的長篇大論,并非時刻言猶在耳。
不屑一顧的候炯張狂地站起了身,已經準備好隨時叫來甲士對付他。就在這緊要關頭,李承林終于攢足了膽量,決定將自己與他的過往,種種恩怨,屈辱或是悲傷的統統在此處宣泄。不為其他,只當是做回自己。
“將軍請慢!”
“敢問你心中可還有陛下的一席之地!?”
李承林擲地有聲的對他質問道。
只見候炯微微錯愕,猶豫良久,又無奈俯首跪地聽命。
“這江陵城你現如今也不必以武力攻取了。”李承林輕描淡寫又十分拘謹地說道,“那樣也只會徒增無益的傷亡,大人你還不如趁早收兵吧!”
“不可!”
候炯急忙駁斥他。
或許他也知道就憑景煊的三寸不爛之舌,要拿取江陵城,降服這城內數萬的守軍絕非易事。相比攻城掠地,他嘴上功夫哪有自己手中的刀槍管用。
“陛下另有要事交代,你可要上點心啊!!”
李承林厲聲喊道。
隨后,候炯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戎裝,便倉惶接旨。
“吾已命景煊為招撫使,前往江陵行事。如城池于限期內不可破之,再興兵攻伐也不遲。炯萬不可魯莽。你應以全力相助,收斂情緒脾性,好生相待。要是這當中出有紕漏,吾定拿你問罪。”
“再者就是絕不能讓鐵衛的軍隊抵達帝京,務必于半途剿殺,不可放過一人!”
仔細想想,這還是當初自己給宋立明提出的主意。
“待四海升平,江山社稷安定之時,吾也必然奉上珍饈美饌,宴請諸位股肱之臣。只要是對吾國朝有寸功者,皆論功行賞,都可賜予高官厚祿。”
這無非是給候炯注入了一針興奮劑,他內心過分激動。以他的功績將來必是要封侯拜相的,像那些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站在權力的中樞,享受著權力帶來的極大榮耀。
但他害怕的是景煊將自己身在江陵的所做所為奏稟御前。為了不受制于人,他恨不得將景煊挫骨揚灰,奈何他擁有著欽差的身份,自己也只好使些卑鄙下流的手段迫其就范。
“候大人下官不得不再多嘴一句。”李承林感念景煊為人之正義良善,又不懼強權,不由的心生敬佩。同樣也是考慮到了他的人身安全,便揚言警告候炯,“景煊位及欽差,又深得陛下重視,你最好不要傷他分毫,如若不然,你在江陵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必會將其公之于眾。”
他言語當中沒有帶入任何的情感,可以感受到的只有冷酷或是無比的痛恨,“到了那時候,你朝思暮想的富貴榮華也好,受萬民景仰的宿愿也罷,都將伴隨著這一切煙消云散。你半生夙興夜寐,到最后終究是傾盡所有,還真是可悲可嘆啊!”
事到如今,候炯的命門已經被人牢牢的扼住,他自己卻仍是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甚至還有些大言不慚,“你以為就憑你們的一面之詞陛下會相信嗎?”
“那可不一定!”李承林咬牙切齒的說道,“將軍有可能還不知道吧,你于江陵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種種罪行都已被招撫使景煊事無巨細的謄抄在案,并取名為黷武實錄。不日它就即將送抵陛下駐義縣行在。”
“確有此事!?”
候炯的內心逐漸變得焦躁不安了起來,他目光呆滯,眼神十分迷離,李承林已經先行離去,他仍然雙膝沉重的跪在地上,卻一動也不動,腦袋直發懵。當下此事由不得他不相信了,他內心深處的危機感也越來越向自己逼近。
大難臨頭日似乎不遠,候炯處在慌亂之中,他無意間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到被他們藏匿起來的黷武實錄,并與之焚毀,只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而李承林也要因為剛才自己的失言,替景煊招來這殺身之禍。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江陵的外城,已經是一片斷壁殘垣,死尸無數。與外城相接的便是內城,也是鐵衛數萬守軍的匯集地。此時已至深夜,城池北邊朝陽門外的討逆軍官兵好像是松懈了守備,值守的甲士也不過區區數百人而已。往日可是動輒數千數萬人的陣勢,從城樓往下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一片。
夜里的大風呼嘯吹過城樓,這里的晚上看似那么的寧靜。鐵衛迎著月光,滿目瘡痍。他穿著一身質地粗糙的麻衣,這麻衣上還到處布滿了補丁。他不停揉搓著雙手,時不時還要往自己手中哈著熱氣,這風能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這江陵的夜晚真是出奇的冷啊!”
“我現在總算是明白這民間百姓的孤苦了。”
“我江陵百姓現如今已是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今年的冬日不知還要凍死多少人啊!?”
鐵衛打著寒顫感慨道。
“不只是江陵一府,大宣國上下的百姓皆是度日艱難啊。”
景煊在邊上補充道。
“可惜我這點微薄的俸祿,也幫不上他們一分一毫……”
鐵衛內心十分羞愧道。
“我這官當的又有何用,實在是有愧江陵的百姓啊!”鐵衛眼里泛起了淚花,不知何時開始了抽泣,“如果不是恰逢戰事,我早就有意向朝廷遞交辭呈,準老夫告老還鄉。”
“唉,這窩囊官不當也罷,回鄉耕農,只忙碌于一日三餐,不再為廟堂之事而奔波,過過清閑日子豈不美哉?”
鐵衛的臉上堆滿了苦笑,說這些話他是不甘心的。
每當他回想起江陵外城的百姓慘遭殺戮時,自己的心里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一樣,也常常因為這些徹夜難眠。他做夢都想一舉蕩平宋立明的叛軍之亂,因為孤軍奮戰及糧草短缺的問題,也往往會感到力不從心。
那次外城死傷千余人,再加上當時駐守此地的五六百官差,面對氣勢洶洶的討逆軍來襲,他們還沒來得及抵抗,便被眾多弓箭手一一射殺,受盡騎兵沖擊而死。
“大人心系天下蒼生,又肩負著匡扶社稷之責,草草致仕莫過于是朝廷的損失啊!”
景煊感到十分惋惜。
“此去帝京路途上必然是兇險萬分,如有不測,我這閨女可就托付給你了!”鐵衛突然緊握住了他的雙手老淚縱橫道,“你們就算是不能喜結連理,那也是要情同手足的,我的這番良苦用心你可要明白啊!?”
當他看向依偎在城樓長廊轉角處的鐵蒙嫣,特別是看到她那嬌小的身軀時,景煊感到有種羞愧難當的感受,連忙推開了鐵衛的手,又接連退后了幾步。他自小就家教甚嚴,讀的都是圣賢書,像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更是耳濡目染,平時又與女子少有交集,遇到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心緒緊迫。
只見他面色羞紅可見一斑,稍許便忙向鐵衛叩首,也算是當作臨別送行了。景煊何嘗不知道他這一走肯定是兇多吉少,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幫鐵衛照料好他的骨肉,讓他可以走的安心一點。
“世伯大可放心,自今日起鐵蒙嫣便是我的義妹,我定會以性命護佑她。就算是赤足險地,我也定會護她周全!”
景煊下定決心道。
漫漫長夜,不眠不休,孤寂又煎熬,何時才能真正的褪去暮色迎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