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中學高三班級全在一棟樓里,同學稱其為老樓,每層四個班,兩條樓梯把五層樓串起來,公共衛生間則位于樓梯間,碰到停水的日子,靠近樓梯的班級就要受苦了,總不能讓這上千名學生都憋著。教學樓外墻的瓷磚已經剝落得七七八八,淺綠色打底,白色波點綴于其上,儼然是上世紀的風格。校史七十年,這棟樓估計也陪了它半生,獨自呆在學校西南角的僻靜處,植被茂盛,可若是到了夏季,蟬鳴的聲音比頭頂上的電風扇還響。前人只知道辟出一塊林地,修建一幢遠離塵世紛擾的學堂,卻從未把這林間之蟲考慮在內。
教師辦公室以單層排屋形式與老樓相對而立,高三教師幾乎全在這三間辦公室里備課,除了有單獨的衛生間外,環境與老樓無異,都是亟待拆除的危險建筑。
陳曉年剛從師范大學畢業不多久,被分配到江城高中實習,在高三六班任班主任,同時肩負著生物科目的教學。年僅二十三歲的他比學生大不了多少,經??刂撇蛔≌n堂上的局面。此時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一手握著保溫杯,一手握著紅筆,同事都以為他在認真批改作業,只有他自己明白,現在的處境已經到了危機關頭——班上一個叫馬齊的學生住院了。這件事本來與他陳曉年沒什么關系,可昨天,馬齊從教導主任那兒受訓回來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他猜想學生的心情不會太好,所以課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料馬齊突然站起來跑出了教室。他在備課時設想過很多種情況,比如被班上的刺頭刁難、把女學生罵哭、碰到自己也解不開的題等等,可學生從教室逃離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等他回過神來,馬齊已經不知蹤跡了。實習期間讓學生跑掉,萬一再出點什么事故,夠他吃一壺的了,不僅是校方找過來的麻煩,甚至是學生家長咆哮的樣子都在他腦中快速閃過。他趕緊放下粉筆,跟校方反映了此事。
半小時后,馬齊回家的消息讓陳曉年松了口氣。本以為事情能夠就這樣結束,今天,馬齊住院的消息不知從哪兒傳到了他的耳中。果然還是出事了,陳曉年心想,究竟是前世造了多大的孽才會讓他一畢業就碰到這等事,同為實習教師的大學同學們,朋友圈里都是些可愛的孩子,為啥只有他上來就是困難模式,這就是來自社會的毒打嗎。作為班主任,他理應去看望生病的學生,已經提前打聽到,馬齊在江口鎮三醫院住下了,三醫院是以精神科為主攻方向的醫院,他不由得想起在學生間的瘋傳的有關馬齊能夠預知未來的流言,可轉念一想,學生們正值中二的年紀,沉溺在某種幻想中也不奇怪。
陳曉年三兩下把作業批改完,趁著下午的課間休息時間去把馬齊的東西收拾了一番,裝了兩本習題集,順便把作業本也帶上,準備去給學生補課以彰顯自身的師德。這時,書包里一本筆記吸引了他的注意,封面寫著“預言之書”,果然是中二少年,他一下子回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朋友們都喜歡把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寫下來,把同學們的名字當成故事里的角色名,好朋友的角色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那些討厭的家伙總是一出場就滑稽無比,這本書也大抵如此吧。想到這,他竟回到辦公室饒有興致地翻閱起來:
“三月十日。
夢里的情景越來越清晰,醒來后,我能回想起來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了。那些并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產生的過去日子的重疊再現,我有種預感,那些是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昨晚,我夢到我坐在教室里,聽著班主任陳老師的課,他所講述的是下一節的內容,也就是昨天白天讓我們提前預習的部分,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牛仔褲,帶著電子手表,重要的是他的右手食指貼上了創可貼。現在,我就坐在他的課堂上,所有的一切都與夢中一致。我很期待,今晚的夢?!?
讀到此處,陳曉年心里一緊,他知道馬齊所言是真實的,讓他感到懷疑的是,這本類似日記的預言之書是否真的寫于所列之日期,如果是事情發生之后再補上的內容,偽裝成預言的形式,那就不足為奇了。他繼續看下去:
“三月十一日。
我開始嘗試做出與夢境的我相反的舉動,比如,夢境里上午第二節課后,我會在去廁所的路上撞到隔壁班的夏添,那是五班的惡霸,他完全不聽我的道歉,惡狠狠地罵了我一頓,而且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所以我選擇在教室里呆著,果不其然,直到晚自習,我都沒有見到過夏添其人。
三月十二日。
名副其實的噩夢,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四肢都不能動彈,窗外的月光慘白慘白的,只有陣風把窗戶吹得作響,我想叫人,卻說不出話來。我的意識和身體似乎是分離的,我的身體處于暈厥的狀態,但意識是活躍的,我能感受到身下柔軟的床墊和病房里半夜的溫度,我卻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地方。是預知夢。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開始極力尋找有用的信息,沒準將來能用來避免災禍。床頭柜上放著家里的碗,里面盛著我喜歡的番茄雞蛋湯,香蔥是整根捆起來的,媽媽知道我不喜歡吃蔥,所以她白天在這里陪我。枕邊放著我的書包,上面放著作業本,看來我生病也沒忘了學習,九十分,批改時日期是三月十六日……”
三月十六日,三月十六日,陳曉年在嘴里念叨著,似乎并不相信預言之書里所寫的內容,他想從字里行間找出漏洞來證明這一點,但逐漸加快的心跳提醒他,剛才他給馬齊的作業給的分數就是九十分。也就是說,他現在所看到的內容是名副其實的預言,是即將要發生的事。
“有人擰開了門鎖,他帶著頭套,手里的水果刀在月色下冒出寒光,快速沖到我的病床前,愣了兩秒鐘,似乎在確認我的樣貌,又似乎在猶豫別的事情,兩秒鐘后,刀尖扎進了我的心臟,劇烈的疼痛將我從夢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