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楊善淵上門來了。
不出所料,夏云豪的投敵信是偽造的。而且偽造者十有八/九便是當年的竇晉。
“殿下請看,”楊善淵將投敵信與夏將軍慣常的軍情報送并請安帖一一展開,“乍看之下,幾份文字確似出自一人之手。但若細細觀察,便可發現,黎軍師截獲的信件中,大多數起筆落墨與請安帖是不同的。
“如此處‘揮汗’的‘汗’,這兩點,夏將軍慣常是取勢遠而收鋒疾。竇晉之仿造,則有其形而失其神。此外,竇晉或可臨摹夏將軍平日里的筆跡,但當日,夏將軍右肩中箭,運筆又當與尋常不同,一些需提筆運勁之處,當大不如前才是。可偽造信函之中卻并無這些痕跡。”
宇文璟贊許地點點頭。這個楊子默,甚至還動用了禮部的關系,找來了夏云豪的請安貼。
這份信件應當是提前偽造的,呂瑛未必能料到勇猛無當的夏云豪會右肩中箭,因而無法提前預判。
他只是判斷,李瑯定會利用自己的力量,將這份偽造的信函與軍師殉國斷成死證,將夏云豪釘在恥辱柱上不得翻身。
宇文璟沉吟片刻,叫來風鉉耳語幾句,又交給他一小卷字條,命其飛鴿速傳南疆。
而后,他便吩咐楊善淵將證物通通歸還。其余一概未作交代。
楊善淵雖心有疑惑,但仍依著吩咐照辦。
正在夏妧為如何引出幕后主使之人苦苦思索之時,皇子府中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何管事請盼夏稟報了皇子妃殿下,得了應允,這才將人領了進來。
來人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些年紀了,身著洗得發白的清灰長袍,行止之間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習慣。女子卻是一位妙齡小娘子,瞧著與夏妧年紀相差無幾。身上的衣裳已經有些陳舊,但卻干凈整潔。小娘子一雙眼睛生得靈動,襯得她整個人氣質不俗。從二人站姿來看,男子顯然是女子的下人仆從一類。
只是不知為何,兩人似皆有些不安。雖已刻意隱藏,但眼神卻騙不了人。
夏妧命人奉了茶,溫和地看向小娘子道:“適才聽管事的說,二位與我家殿下是舊時相識。只是不知二位是哪里人士,現今家住何處。許久不曾走動,許是有何難處?待殿下回來問起,我也好回了他去。”
小娘子起身施了一禮,清清脆脆地答道:“謝過皇子妃殿下。只是此事個中情由復雜,恐不便與他人道來。只能待殿下回來再求告于他。望皇子妃殿下成全。”
說完緩緩屈身拜下。
夏妧打量著眼前舉止端方的小娘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男子,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勉強小娘子了。何管事,你先帶二位到偏廳等候,再遣人到四殿下府上,問問二殿下何時歸來。”
何管事領了吩咐,自帶著兩人下去了。
宇文璟接了風鉉的稟報,便從宇文湛府中/出來上了回府的馬車。
阿妧甚少遣人來尋,此番定是有要緊之事。他便忍不住出言催促車夫。風鉉也催馬上前開道,一行人疾馳著趕回了府中。
進了正屋,卻見夏妧好端端坐在案前看著書卷,宇文璟不免奇道:“阿妧著急喚我回府,所為何事?”
夏妧便將今日兩位客人之事告訴了他,并著人將那小娘子并下人一道,帶去了前廳候著。
宇文璟同她一道去了前廳,甫一進門,便瞧見那小娘子立在廳中。
見了他的面,小娘子頓時雙目含淚,盈盈欲泣道:“表哥!”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
宇文璟是天家血脈,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小娘子喚他表哥,豈不是皇親國戚了!
何況夏妧從未聽過宇文璟有過姑舅姨母之類的親戚,表妹又從何談起?
除非……夏妧咬了咬唇。
“二殿下,”始終未發一言的那名年長男子單膝跪下,拱手拜了下去道:“此乃我家府上的小主人,夏氏千金。當年蒙先皇后相救,我家夫人讓我帶了小主人出逃。這些年來我們本已隱姓埋名,茍全性命。
“近日不知是何仇家,竟得知了我家小主人的下落,派了殺手前來。我護著小主人逃出生天。可舉目四望,竟無令我們安身之處。無奈之下,只好前來投靠二殿下!還望殿下看在先皇后的份上,救救小主人吧!”
宇文璟和夏妧聽得心下一驚,照這男子所言,這個小娘子竟是夏云豪的遺孤!
當年先皇后猝然長逝之時,貼身婢女確實曾離了府上數日。眾人只道她是去替夏氏辦些尋常未了之事,不曾想竟是奉了夏氏之命,趕在圣旨下來之前,設法尋了個一歲多夭折的嬰兒尸體,偷梁換柱救下了夏云豪唯一的骨血——嫡女夏蔓。
可是,夏云豪現下還是叛國的罪人,夏蔓的出現,豈不是自投羅網?
“你說你是夏氏千金,可有憑據?”宇文璟問道。
夏蔓自懷中取出一塊玉佩道:“聽聞此玉乃是先皇后賜下,原為一對。陰刻的那枚在蔓蔓手上,陽刻的那枚現下便在表哥身上佩戴著。”說完,流著淚看下宇文璟腰間。
夏妧忍不住問道:“你名中的蔓字,可是藤蔓的蔓?”
聽她自稱蔓蔓(wan第四聲),夏妧總覺得心里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宇文璟示意盼夏將玉佩遞上來,夏妧也探過頭來仔細瞧了瞧,還解下他腰上的玉佩一并比對。
的確,兩面玉佩合在一起,嚴絲合縫,陰陽相扣。
“你想讓我如何救你?”宇文璟抬眼看向夏蔓。
“表哥!”夏蔓突然雙膝跪地,眼神堅毅地望向他道:“求表哥為我父親翻了這通敵叛國的冤案!我父親是被冤枉的,蔓蔓有家書為證,父親絕不可能通敵叛國!”
說完,她紅著臉背過身去,自貼身小衣內取出兩封泛黃的信件,遞給了一旁的盼夏。
宇文璟示意夏妧接過信件,二人打開一看,皆是皺起了眉頭。
信是普通的家書,當年夏云豪在信中除了囑咐妻女的一些話,還隱約透露出了對戰事的信心,言語間似乎還表明,他胸中已有了對敵良策。
從這兩封家書來看,夏云豪的確不大可能臨陣投敵。而且陶煒也隱晦地提起過,當年曾與他對陣切磋,此人武藝高強,為人坦蕩。說他識人不明被陷害或許可能,說他膽小怯懦陣前投降,那是絕無可能!
既如此,便是天意了。
宇文璟讓夏妧先安排她們在府內客舍住下,又立即起身進了宮。
想翻夏云豪的案子,沒有皇帝的允準是不可行的。
推翻先帝定下的叛國案,意味著宇文啟自己將背上個不孝的罪名。出乎宇文璟意料的是,宇文啟居然笑道:“璟兒以為,我將楊子默送去刑部是為何。原想著讓你之后……再行立威的。好!既然你已有把握,此案,朕現下就準你翻!”
片刻,自不見血的戰場中拼殺過來的宇文啟難得地笑了:“至于你說的朝中可疑之人,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逼其現形了。”
你若能,這江山交到你手中,朕就放心了。
第二日早朝,二皇子宇文璟當庭坦承,夏氏余孽前來求告伸冤。皇帝翻閱奏折及夏氏遺孤的證據之后,竟不顧禮部尚書曾文泰等人的勸說,執意允準了大理寺及刑部共同調查當年一案。
退朝之時,曾文泰特意在殿外逗留片刻。待宇文璟步出,他撩起衣袍便欲上前,卻被后者凜然的目光逼了下去,終究只能咬咬牙,拂袖而去。
李氏大廈早已傾倒,夏云豪的案子翻起來并沒有多費力。只是文如海照著宇文璟的授意,將偽造文書之事,暫且一并推到了李瑯頭上罷了。
夏云豪恢復了撫北大將軍及安北侯的封號,禮部和戶部也在商討如何為其后人恢復宅邸和田畝之事。這段時間里,夏蔓只好先暫居皇子表哥府上。
正當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夏將軍平反之事時,禮部卻又呈上了一份更值得作為茶余飯后談資的奏折。
奏折上說,皇帝及先皇后曾于夏小娘子滿月禮上,金口玉言,為其與時年七歲的二皇子賜婚。現今夏小娘子尚存人世,即便二皇子已有了正妃,可論先來后到,只怕夏氏才是正妃的不二人選。故而禮部提議,應以平妻位,為夏小娘子與二皇子成婚!
宇文璟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狠狠地盯住了曾文泰,卻始終未發一言。
皇帝斟酌再三,準了禮部的奏請。
京城貴婦之中傳聞,先頭那個二皇子妃,當夜便將正院的古董砸了個遍,還賭氣地搬回了采墨園中。二皇子為求平衡,也因著夏小娘子善解人意,二人終歸沒有行完整的大婚典禮,只是一頂花轎從正門抬入,便算成婚。只是鳳冠霞帔卻一樣不落。
據說,二皇子妃整整一個月都不愿見二皇子,最后二皇子一氣之下,便歇在了始終做小伏低的夏氏房中。這夏氏頗有些手段,竟也讓宇文璟流連忘返起來。
傳言越來越盛,連外出替夏妧采買的盼夏都聽見了。她氣鼓鼓地回了屋,就沖夏妧抱怨起來。
“傳言真是不堪入耳!可是,可是殿下也真是太過分了!居然就這樣冷落了您……”她本是宇文璟屋里的婢女,后來才跟了夏妧,但心里頭早就向著她了。
“哦,她們都說了些什么?”夏妧正在挑選毛筆,懶洋洋地問道。
盼夏嘟著小嘴,不忿地說道:“哼,她們說夏氏和二殿下是門當戶對,說您,說您平頭百姓一個,配不上殿下……”說到這里,她又想到什么似的道:“您不知道,這京城的人,最是看中門第。就連梅娘娘當年,也被她們笑話呢。”
夏妧有些好奇地問道:“笑話她什么?”
“我也是聽宮里頭的姐姐們說的,”盼夏想了想道:“梅娘娘以前跟那些夫人們品茶,說不上太多,便被笑話了。后來,她便卯著勁兒的學這些什么時興花樣啊,點茶技藝什么的,輕易不在人前露怯。
“不過我聽說啊,梅娘娘還是很在意不讓別人知道這些的。有一回,有個婢子,不過是聽了句她無意間的玩笑話,便叫她攆了出去。那婢子也是倒霉,剛到辛者庫沒多久,居然就累死了。”
“什么玩笑話?”夏妧坐直了身子。
盼夏眨眨眼道:“這個事情也是瑛妃娘娘宮里的喜鵲姐姐無意中告訴我的。這事情知道的人可沒幾個,她以前跟那個婢子是同鄉,有過些往來才知道的。說是有一回梅娘娘喝了南疆的普洱,閑閑撂下了一句‘我覺著這進貢的普洱也沒什么大不了,還不如碎銀子呢’。許是覺得在婢女面前失言了,不想被人知道她的眼界這么低吧。”
夏妧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出身卑微的人,也許拼命想融入上層,卻始終不是那個圈子的。二者的距離,就如她和宇文璟之間那般。
當夜,她推開了關押聚英堂那個賊人的牢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