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之后,朝廷陸續為高中之人授了官職。隨著京官名單的確定,禮部尚書曾文泰的詩會也辦得愈加如火如荼。
宇文湛督著大理寺和刑部熬了幾個月,嘴角都忙得起了泡,總算是把戶部和工部的案子辦完了。
宇文茂憑著李氏多年的人脈,到底有幾回趕在了文如海的前頭,把一些關鍵的證據做了手腳,終究讓張琳逃過了死罪,只判了個合家流放三千里,家財罰沒。跟被燒死在大理寺監牢的韓德修相比,已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此外,兩部到地方,從上到下的大批官員也受到了牽連落馬。一時間,增開恩科選拔人才的言論甚得眾臣贊同。
曾文泰就極力贊同開恩科:“陛下,今科仕子有才能者眾多,囿于每年擇錄的定數,難免有不少明珠蒙塵啊。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臣認為,開恩科是件大大的好事,還請陛下圣裁!”
“臣附議!”
“臣附議!”
一眾大臣都站了出來。吏部尚書劉宣看了看二皇子不動如山的背影,想了想,也站了出來附議。
宇文璟的確也贊同開恩科,只是不能繼續由著宇文茂跟曾文泰利用便利招攬人才,得想個辦法才是。
于是他起身奏道:“父皇,兒臣也覺得開恩科于國有利。只是此前幾位翰林任過主考,已經評過一回卷子。再開恩科擇士,即便有新進的學子參考,只怕大多數文章思路也難免有所重復。
“兒臣以為,一來三弟剛剛忙完春闈,恐怕有些勞累,二來也為免二次評卷有失公允……故兒臣自請任本次監考,另擇數位考官一道評卷。還望父皇允準!”
宇文茂一聽心里就炸了毛。這宇文璟打的什么主意他還不清楚嗎?他自己就是這么干過來的!
當下他就要起身分辨一番,卻聽得皇帝贊同地說道:“二皇子說的有理。曾文泰!此番你便與二皇子一道,籌辦恩科吧。”說完又看了看宇文茂,接著道:“四皇子的婚事也該辦起來了,就交由三皇子著禮部操辦吧。曾文泰,你若是忙不過來,就讓楊頡去幫著一道。”
曾文泰和楊頡連忙稱是。宇文茂咬了咬牙,也只得應了下來。
宇文湛心里翻了個白眼,他才不想讓宇文茂來幫著操辦婚事呢。可是父皇已經下了旨,他也沒辦法。突然想到陶蓁蓁肯定也不樂意,他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陶蓁蓁倒沒有太多意見,畢竟能夠嫁給宇文湛,婚事誰來操辦她都無所謂!她提起這事的時候,正在跟夏妧打著絡子。兩個女工手殘黨湊在一起,實在不知道能打出什么看得過眼的絡子來。
宇文璟對于陶蓁蓁三天兩頭往自己府上來的行為,也曾提醒過四弟。可宇文湛覺得,他自己都時常往二哥府上來,所以他的未婚妻來這里找閨中密友,也不算太過分。
何況大婚在即,陶蓁蓁還想著跟阿妧多學幾道甜食的做法,婚后好做給宇文湛。畢竟以前他來蹭完吃的,回頭碰見她,都會表達一番對二哥的羨慕。
夏妧看著手上慘不忍睹的線團,扯了扯嘴角道:“蓁蓁,我覺得,二殿下的玉佩沒有絡子也挺好看的。實在不行,還是讓知雪和寄秋來吧,我就算了。”
陶蓁蓁手上抓著團勉強能看出是未成形的蝙蝠絡子,咬著牙道:“女子為心悅之人打絡子,是為著傳遞心意的。假他人之手,那還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心里有二殿下嗎,怎么還能讓別人做!”
她折騰了半天終于決定歇口氣,放下絡子繼續道:“你想啊,二殿下若是在玉佩上用了你打的絡子,豈不是說明他對你也有意嗎?這般輕松便能試出心上人的心意,何樂而不為呢?”
夏妧無語。她哪里需要宇文璟用玉佩的絡子來告訴她心意啊。這家伙恨不得把她變成一塊玉佩,時時戴在身上才好吧。
何況,這個活計哪里輕松了?她瞥向陶蓁蓁的手上,這個當了十六年古代人的千金小姐,打的絡子還不如某寶上十七八塊的來得好看呢!
“唔,說真的,蓁蓁。你難道不會因為四殿下他……他對你的心意,不如你對他那般深重,心里不舒服嗎?”夏妧小心翼翼地問出心底一直以來的疑問。
陶蓁蓁滿不在乎地道:“這有什么!他現下只是還不知道我有多好。等他明白了,自然心里眼里都是我啦!”
夏妧覺得小姑娘有些迷之自信,只好換了個問題:“那你說說,你到底喜歡四殿下哪里啊?”
在她眼里,宇文湛除了長得不錯,個性不錯以外,還不至于讓陶蓁蓁迷得死去活來吧。
其實相處久了,夏妧發現,陶蓁蓁這個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大約繼承了父親的英偉高大,雖說不是櫻桃小口柳葉眉的婉約美人,可也是高挑秀美的英氣美人啊。
而且她個性開朗疏闊,雖偶爾耍點無傷大雅的小任性,但其實她內心善良講義氣,實在是個很好的姑娘。
她是陶家長房嫡女,父母疼若珍寶,哥哥陶戩小將軍對她也是愛護有加,完全不缺愛啊。怎么就天天追著宇文湛屁/股后頭,鬧得滿京城都知道了呢。
何況她身邊還有個自小一道長大的楊善淵,那家伙雖說風流了點,但絕對稱得上儀表堂堂才滿京華呀。
甚至,陶家還比楊家家世更好。所謂低門嫁女,陶蓁蓁何苦要去做什么皇子妃,平白擔著以后受了氣,娘家人也不敢吭聲的風險。
陶蓁蓁聽她一問,突然就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這要從好幾年前說起了吧。那時男扮女裝的陶蓁蓁偷溜出府,遇上了微服出宮的宇文湛。倆人在茶館聽戲一見如故,成了對要好的兄弟。宇文湛以富賈之家的嫡子余展自稱,她便謊稱是陶氏旁支的庶子陶振。
有一回,倆人聽戲文演到《左傳》里頭的《鄭伯克段于鄢》,陶蓁蓁見宇文湛聽得眉頭緊蹙,便問他為何。
十五歲的宇文湛低落地跟小兄弟說道:“那莊公與共叔段,本是一母同胞,最終卻落得手足相殘不死不休。為什么生在皇家就不能兄友弟悌呢?我若是共叔段,必定追隨莊公,做個富貴閑散王爺。若是膩了,就仗三尺青鋒行走江湖,做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游俠兒,多么恣意瀟灑!”
年幼的陶蓁蓁對他說得那般人生甚是向往,也更加親近宇文湛這位兄長。
跟宇文璟不宜習武和宇文茂的花花架子不同,宇文湛是個練武的好苗子,劍法和射箭都學得極好。陶蓁蓁不敢表露自己的功夫,怕被父親知道了要生氣,所以他那時并不知道她也會功夫。
過了兩年,豆蔻年華的陶蓁蓁因為一場宮宴遇上了宇文湛,知道了他就是那個不受寵愛的四皇子。回想他說過的那番話,她才明白,原來宇文湛不是隨口閑談,而是有感而發。
她以前一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可從那以后,她知道,她想要他說過的那一切。
富貴閑人也好,江湖俠侶也罷,總歸是遠離朝堂紛爭,自在肆意的日子。
陶蓁蓁沒有明說,但夏妧卻聽懂了。
身為領兵在外的將軍家屬,留在京城其實相當于半個人質吧。就好比當年的撫北大將軍夏云豪,一步行差踏錯,遠在京城的家人連個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落得個滿門抄斬。想來陶夫人和陶蓁蓁當年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并不如外人以為的那般安穩靜好。
有那愛折騰的,就有那不愛折騰的。也有宇文湛這樣,為了以后不折騰,現在跟著折騰折騰的。
各花入各眼。或許,他就是陶蓁蓁眼中的那朵夭夭桃花吧。
陶蓁蓁看了看手里的絡子,咬著唇道:“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或者說什么時候喜歡上了四殿下。等我發覺的時候,便已覺得非他不可了……所以,就算滿京城的人笑話我,我也不管!”
夏妧看著臉蛋紅紅,眼睛卻閃閃發亮的陶蓁蓁,很想告訴她,她也明白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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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泰剛從重新布置的考場出來,就碰上前來巡視的宇文璟。他正了正官帽,施施然上前迎接。
宇文璟免了他的禮,與他一同又往考場而去,路上隨口問道:“聽說尚書大人前些日子興致極高,辦了好幾場詩會,與新科進士們詩文唱和,甚是風雅啊!”
曾文泰聞言,從容笑道:“殿下是知道的,臣當年也是科舉出身。對著苦讀多年熬出頭之人,總免不了會多幾分親厚啊。”
宇文璟勾了勾嘴角,笑意還未到眼中,便又道:“當年尚書大人的恩師對您多有栽培,想來大人也對他的后人多有親厚吧。”
曾文泰不慌不忙道:“恩師齊家治國之道一脈相承。想來后人也好,學生也罷,自古以來,志同道合之人總是會親近些。”
說話間,兩人已經行至院中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榕樹下。宇文璟停住腳步,轉頭對身旁的曾文泰說道:“看來尚書大人對恩師之道頗為推崇啊。”
曾文泰斂眉垂首道:“師恩似海,不敢有忘!”
要不是靠著李瑯這棵死而不枯的大樹,他一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即便爬到了禮部尚書的位置,也肯定不能收攏這么多人才。
到底還是憑著老師當年的人脈,才有他今日在重臣中的一席之地啊。
宇文璟挑挑眉,看向樹下的小草又道:“尚書大人你看,這大樹底下縱是好乘涼。可玉華以為,大樹下的小草,總歸是難見自己一方青天。倒不如門外的那株梧桐,高潔挺直,自有一番天地。尚書大人以為如何?”
曾文泰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旋即垂首道:“臣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宇文璟知道,像曾文泰這樣極善鉆營又確有實力的人,在一棵樹上吊死是不合常理的。只要卸下他的心防,未必不能為己所用。只是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還得徐徐圖之。
“上一輩的恩怨,玉華以為,就不必留待下一輩承擔了。”宇文璟說完,抬腳又往前走去。
曾文泰沒有答話,也抬腳跟了上去。
說到底,恩怨也是宇文啟和李瑯之間的,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