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阿霖帶著一行人往山陰縣出發(fā)。一路上,風(fēng)鉉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天。他發(fā)現(xiàn),阿霖雖沒進過學(xué)堂,但人卻挺聰明。就好比這騎馬,他只是出門前教了幾天,阿霖便能騎著匹小馬趕上隊伍了。
因為山間寂靜,坐在馬車里也能聽清他們的對話。只聽風(fēng)鉉問阿霖,山陰縣和山陽縣哪個更富裕,讀書人更多。
“怎么說呢,我們山陽縣詩書耕讀的人家比他們要多吧??缮疥幙h的人做生意的多,那些賺了錢家里卻沒有兒子的,也會來我們縣招婿。想著供出個把秀才舉人來,就能光宗耀祖了。”
“哦?那這么說,還是山陽縣的讀書人多啊。就好比阿霖你,我看也識得挺多字的?!憋L(fēng)鉉笑道。
阿霖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家是城郊的,家里倒是沒什么人讀出來了。不過以前隔我們家不遠,住了位舉人竇相公。他學(xué)問很好,人也很好,就是他教了我認字的。唉,可惜后來……”
“后來?后來怎么了?”
“后來有一年,大概四五年前吧,竇相公去京城參加會試,竇娘子懷著身孕在家跟婆母同住。誰知一夜之間,竟雙雙死在了家中。等到竇相公考完,聞訊趕回來時,尸體早已放不住,由縣里主持著先行下葬了。后來,竇相公也不知去哪里了,唉……”
一想到美貌又善良的竇家娘子,還有和藹可親的竇老媼,阿霖暗暗嘆了口氣。
風(fēng)鉉聽得眉頭一皺:“這人命官司,縣里難道也沒有個說法嗎?”
阿霖搖搖頭:“官府也有差人來查,可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個名堂來。最后斷了個山賊入室劫貨,因見竇家娘子貌美,突生歹念,便犯下殺人惡行后遁去了??墒侨撕CC?,上哪里搜捕幾個也不知長何樣的山賊去,唉?!?
風(fēng)鉉一拳錘在馬鞍上,忿忿道:“真是豈有此理!這縣令分明是草菅人命!”
阿霖想了想,湊過去接著道:“說來也怪,那一年,縣里的張員外家也被山賊入室劫貨了。
“幸虧那天,張夫人帶著兒媳孫兒去了廟里進香,因遇上大雨,便住在了廟里。那晚啊,張員外和長子就在睡夢中,被人一刀給咔嚓了!
“兩個案子后來都是不了了之。所以我們都說,縣令老爺就是個糊涂蛋,斷不了的案子就胡亂謅個山賊出來頂上??陕犝f啊,人家上頭有貴人。所以后來,他也還是太太平平地致了仕,回鄉(xiāng)安心養(yǎng)老了?!?
夏妧在馬車上聽見這段,無聲嘆了口氣。
宇文璟看了她一眼,溫聲道:“山陽縣前些年的官吏考核,吏部都是有底的,斷過的案子也一樣。等回了京,讓人查一查便是。”
四五年前的案子,還不算什么積年舊案,只要有心,總能查出點什么來。
夏妧抬頭,感激地望向他道:“多謝殿下!若真能找出惡徒,還死者一個公道,也是他們的福分了。”
宇文璟被她看得耳根一熱,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停車?!彼蝗环愿赖馈?
夏妧順著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見幾個流民正在道旁步履蹣跚地行著路。
風(fēng)鉉聞言趕緊讓車夫勒住馬放下腳凳,宇文璟掀袍下車,走了過去。風(fēng)鉉也下馬跟了上去。夏妧忙提起裙角下了車,垂手站在車邊。
那幾位應(yīng)該是一家人。一對滿面風(fēng)霜的老年夫婦,帶著兩個神色茫然的孩子。少年看著八/九歲,少女大些,估摸著有十四五歲了。他們身上的素服都已被風(fēng)塵雨水染上了層灰色,臉上滿是饑餓與疲憊。
見有貴人模樣的郎君走來,他們也停住了腳,有些忐忑地站在那里。
宇文璟向老漢拱手一揖,溫聲問道:“在下江陵喻氏,到魯州一帶行商。敢問老人家是從何處來?可是去往魯州城避難?”
老漢也拱手道:“老漢姓左,一家人在禹縣務(wù)農(nóng)。喻郎君說的不錯,此番禹縣也遭了災(zāi),我們正是打算去魯州城尋親避難的?!?
宇文璟又道:“禹縣的災(zāi)情亦如此嚴重嗎,竟無法等待救援?”
左老漢嘆口氣道:“喻郎君有所不知。我兒……”他眼圈紅了紅,接著道:“我那兒子年后身子便不大好了。連著幾年大水,家里耕的地都淹了,哪里還有什么收成。兩個孫兒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吃食不夠,他竟怎么也不肯再進食。洪水來時,我們那會水的兒媳冒險游回家里,看能不能再搶出些能吃的東西,結(jié)果趕上一個浪頭,人也沒了……”
說到這里,一旁的少女再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左老漢緩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我有個侄兒在魯州城里做事,每年也有書信往來。前陣子,他派人送信來,說是聽說了禹縣受災(zāi)的事。他說,現(xiàn)下魯州城里來了貴人,有了糧食,讓我們過去尋他。我們想著,地沒了,孫兒還沒長成,不如就去投了他,以后也好有個長遠?!?
宇文璟聽完,暗自長嘆。一場大水,百姓竟至絕食相救的地步,這是治國者的無能啊……
他望向腳下,左老漢一家人的鞋子早已破爛不堪,兩個孫輩瘦的竹竿兒似的,二位老人明顯也是強撐著在前行了。他回頭召來車夫,吩咐他將車上行李取下,調(diào)頭送左老漢一家人去魯州城。
夏妧聽了,忙幫著把行李拿下來給侍衛(wèi)他們,還從自己的行李中取出一雙簇新的靴子,交給那個少女。
見少女不肯受,夏妧便握起她的手柔聲道:“小娘子,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句話。女子一生之中,總要有一雙合穿的鞋子,帶我們?nèi)ハ肴サ牡胤?。小娘子的爹娘雖不在了,但人生路還長,千萬要珍重??!”
左老漢一家千恩萬謝著上了馬車,宇文璟還吩咐給他們備些干糧和水,這才讓車夫駕著馬車往魯州城去了。
風(fēng)鉉讓人騰出一匹駿馬,牽到宇文璟身邊。后者接過韁繩,回頭去看身后還在發(fā)愣的人。
夏妧還沒從“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同乘一騎”的沖擊中回過神來,一個十分現(xiàn)實的問題就擺在了她眼前——
她根本不會上馬。
事實上,望著這個高高大大的四腳獸,她連扯著馬鞍裝一裝都不敢。
宇文璟見她一動不動,皺了皺眉,還是問道:“阿妧不會騎馬?”
夏妧只好硬著頭皮,十分對不起她身為一個刺客嫌疑人的身份,點了點頭。
宇文璟不易察覺地挑了挑眉,靠了過來。他讓夏妧攀住馬鞍,把一只腳套進馬鐙。等她做好這些,他突然伸出手,扶住她的腰往上一托。夏妧身子一騰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就穩(wěn)穩(wěn)坐上了馬。
原來坐在馬上是這么高的??!在她原來的世界里,騎馬還不算一項尋常運動,她也從來沒有試過。驟然高出地面許多,她趕緊伏在馬背上,這才感覺心里安定點。
和明顯不會騎馬的夏妧相比,宇文璟就從容多了。只見他腳踩馬鐙,長腿一跨,一個翻身就輕巧地坐在了夏妧身后。他的靴子袍角因為剛才下車步行,已經(jīng)濺上了不少泥點,卻絲毫不損他此刻的瀟灑英姿。
“你一直趴著,我沒辦法拉韁繩?!庇钗沫Z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夏妧聞言,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直起身子,坐了起來。
宇文璟見她坐好了,便一夾馬腹催馬前行。訓(xùn)練有素的駿馬立即抖擻精神,昂首挺胸地邁開四蹄向前行進。
慣性讓夏妧一不留神就往后仰去,跌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周圍的侍衛(wèi)立即垂下了目光。
她不出意料地鬧了個大紅臉,趕緊努力直起身子。可是再怎么騰挪,兩人之間的距離,也還是近得令她心慌。
宇文璟唇角一勾,也抓住韁繩,稍往后仰了仰身子,心下暗笑。昨夜眾目睽睽之下不是還敢抱他嗎,怎么現(xiàn)在反過來就如此緊張了?
他低下頭輕聲問她:“那個阿霖,你是想帶他回京嗎?”
夏妧聞言一怔,她沒有想過宇文璟會就這個事情征求她的意見,一時竟連心底的緊張都少了幾分。
她沉吟片刻,還是說道:“回殿下,阿妧覺得,風(fēng)將軍說的有道理。阿霖沒有功名家世,到了京城也不過是為人奴仆,虛度一生。倒不如,在鄒刺史手下謀個差事,為民做些實事。想來有殿下的吩咐,鄒刺史也不會怠慢他。將來若有幸,攢下了些功績,也好謀個一官半職,有些成家立業(yè)的本錢。”
一些無品級的小吏官職,只要地方官愿意招攬,也可以取得。兢兢業(yè)業(yè)長長久久地做著,也算是吃上了皇糧,不愁將來娶妻生子,養(yǎng)家糊口。
宇文璟聽了她對阿霖的安排,面上不顯,心里卻是受用的,便點點頭算是應(yīng)下了。他想了想又附耳過去問道:“那阿妧呢?你就不怕,虛度一生嗎?”
夏妧心想,她怎么能一樣呢,她的目標就是虛度一生?。《宜@也不是為人奴仆,而是大樹底下好乘涼。
心里這么想,嘴上肯定不能這么說。于是她搖搖頭,垂下眼小聲地回道:“能服侍殿下,是阿妧的福分,并不覺得虛度。”
宇文璟垂下眼睛,看著她漸漸變紅的耳朵,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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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十五,皇帝依例到皇后宮中用膳。
皇后讓人給他添了一碗紫薯百合蓮子羹,笑著道:“陛下,這蓮子還是今歲盛夏時節(jié),從碧云國寺里的蓮塘中取來的,您嘗嘗味道如何。臣妾這個秋日里吃著,覺得很是清心呢。”
今年夏天,皇帝身體欠安,循例前往碧云國寺為蒼生祈福一事,就交由三皇子代勞了。
為著戶部工部的大案,皇帝將三皇子禁足府中已有數(shù)月。眼看就要過年了,皇后怎么可能看著親生骨肉遭的罪要跨過年去。她按捺了這么久,終于還是耐不住來求情了。
皇后的祖父,前任禮部尚書、后官至宰輔的李瑯,當年利用科舉之便,拉攏培植了大半個朝廷的勢力,連宇文啟都不得不為了平衡朝勢,娶了李柔嘉為側(cè)妃。李瑯還跟時任兵部尚書的孫毅之聯(lián)手,壓得他好長時間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熬死了李瑯,趁著他最得意的學(xué)生曾文泰通過內(nèi)斗上位,接任禮部尚書之位不久,還忙著收攏老師留下的人脈之際,宇文啟借著陶煒主動回京之機,在一片人心渙散之時撤換下了孫毅之,這才算將兵部穩(wěn)在了手里。
可曾文泰能在李瑯眾多的門生故吏之中脫穎而出,也算是個人物。他只用幾年,便將李瑯的人脈保留了大半。因此現(xiàn)今朝廷之上,曾文泰仍然舉足輕重,不容小覷。
今日早朝,曾文泰就奏請皇帝下令,由一位皇子來督辦明年二月的春闈。
宇文璟還在長河巡視,宇文湛手上有著兩部的大案以及搜捕生死未知的周馳海一事,五皇子宇文恪只是個稚齡孩童。放眼望去,除了朝政經(jīng)驗豐富的宇文茂,實在沒有其他皇子可以擔(dān)此一職了。
前朝后宮一起發(fā)力,他這個皇帝,難道真能揪著沒有實證的皇子不放嗎。何況,宇文茂雖然跋扈了些,但到底也是在宇文啟跟前養(yǎng)大的。
皇后善妒,但確實生得美艷無雙。故而諸位皇子之中,宇文茂的長相也最為出色。宇文啟年輕時,璟兒體弱心郁,湛兒調(diào)皮頑劣,也就是這個粉雕玉琢的茂兒,自小聰明伶俐,也算哄得他有過為數(shù)不多的開心時光。
因此,雖然宇文茂看人眼光不佳,又慣常囂張跋扈了些,但皇帝也不愿太過苛責(zé)。何況即便這孩子受人挑唆,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可有皇帝壓著,加上宇文璟的勢力又不斷擴大,也不怕他翻出什么浪來。
于公于私,皇帝也愿意抬一抬手,把這個禁足許久的兒子給放出來,揭過此事。
皇后看皇帝只顧喝著湯羹,卻不說話,心里一時也是沒底。
半晌,皇帝才說道:“茂兒在府中禁足,也有些時日了吧。若是誠心思過了,下個月便去禮部,跟曾文泰把春闈的事情辦起來吧。”
皇后一聽,自然是喜出望外,連忙起身謝恩。她忽的想起一事,又柔柔開口道:“陛下可知,兵部尚書陶大人家的小娘子,就是那個名喚蓁蓁的,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她也是臣妾看著長起來的,很是伶俐惹人疼愛。
“臣妾想著,茂兒的王妃如今有了身孕,不便照顧他??筛锌傄袀€人,管著茂兒的冷熱吧。臣妾想著,莫不如向陛下求個恩典,讓她做了咱們茂兒的側(cè)妃……”說著就朝皇帝望過去。
皇帝抬眼看向她,隨意地道:“璟兒和湛兒尚未成親,茂兒就考慮側(cè)妃一事,不大妥當。此事,還是容后再議吧。”
皇后咬咬唇,終究還是忍著沒說什么,又親自將擦拭的手帕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