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人手不足,宇文璟命知雪跟著刺史夫人一道,幫忙照看生病的災(zāi)民。可能是不慎被過了病氣,這幾日知雪有些發(fā)熱。宇文璟命她在刺史府中養(yǎng)病,不必隨行。
因為是微服私訪,所以他只選了幾個好手縱馬護衛(wèi)。選了個天晴的日子,一行人便輕車簡從地出了魯州城。
山陽縣本是距離魯州城最近的一個縣,雖不算富裕,但也有些底子,縣里有著不少耕讀人家。可惜今年長河改道,山陽縣首當其沖,縣城早已成了一片汪澤。
每到一處歇腳的地方,宇文璟就會招阿霖上前,細細詢問一些風土民情。這一日,他們來到了山陽縣城附近的山上。
俯瞰著昔日的家鄉(xiāng),想到逝去的親人們,死里逃生的阿霖難免一陣心傷感懷。
夏妧見他不好受,便走上前去,輕撫著他的后背勸道:“阿霖,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善自珍重。如此,你的家人在天上,才會覺得安心啊。”
據(jù)說她是地震后幸存的嬰兒,被母親護著才逃過一劫。救災(zāi)的部隊把她送入了省城的孤兒院里。她不曾有過家人,但院長奶奶跟她說過,她的家人一定是很愛她的,要她好好活在這世上,讓天堂里的家人們安心。
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搭個肩膀摸個后背,都是很常見的安慰舉動。但是放在古人眼里,就不見得是相同的意義了。
所以心中不悅的宇文璟就看著這個尚未娶親的阿霖,眼淚都還沒擦干,就臉紅紅地往旁讓去,一面還偷偷拿眼瞧她。
夏妧渾然不覺自己的舉止有何不妥。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將至,便去問風鉉晚間投宿之事。
因為不想驚動官府,所以他們不打算住官驛或是府衙。宇文璟讓風鉉問了阿霖,得知山腳下有間客棧,便同意盡快趕路投店。風鉉領(lǐng)命,帶著車隊往山下趕去。
天剛黑,一行人就到了山下的客棧。出乎眾人意料,這間客棧并不簡陋。只是此時沒什么客人,顯得有些蕭條,陳設(shè)也有些老舊了。
魯州一帶有不少名山大川,早些年,附近州縣的許多游客都會攜家眷前來踏春賞秋,所以這家客棧也曾有過許多年好光景。
只是這幾年,河堤缺工少料年久失修,長河頻頻決堤,往來的游人漸漸減少,這客棧的生意便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風鉉將足份的銀兩交給客棧掌柜,告訴他這客棧他們包下了,不讓再住進其他閑雜人士。掌柜的已經(jīng)許久未見出手如此闊綽的客人,自然是眉開眼笑地把人迎了進來,又吩咐小二燒水送到客房,還讓廚房趕緊生火備飯。
夏妧給宇文璟煮好茶,便去廚下幫忙安排晚膳了。阿霖怕她用不慣鄉(xiāng)間的爐灶,也跟過去幫忙。兩人說說笑笑地忙了半晌,一道把晚膳給宇文璟端了上來。
客棧不比府中,宇文璟也沒有那么講究。見眾人都行了一路也累了餓了,他便讓夏妧告訴店家,再置幾桌菜,大家都在一樓用膳,不必等他用完再吃。
眾人都感念殿下/體恤,紛紛謝恩。
不多時,店家就安置好了另外三張大席,眾人三三兩兩入座,也用起晚膳來。
侍衛(wèi)們吃/飯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宇文璟又有心讓眾人松泛些,便也沒讓風鉉對他們的閑談出言制止。
夏妧和阿霖同桌,見他吃東西很是拘謹,便幫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到碗里。不用說,阿霖又是鬧了個大紅臉。
其實夏妧沒別的意思,她在現(xiàn)實世界里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看著十八歲的阿霖就跟個小/弟弟似的。見他因為沿路講解累了半日,又為想念親人傷心難過,吃個晚飯還要跟大人物隔得那么近,便想著讓他多吃點。化悲傷為食欲,總是沒錯的。
宇文璟余光看見這一幕,眼皮跳了跳,緩緩舀了一口黍飯嚼著。
風鉉看著她們倆,對阿霖說道:“阿霖,家中可曾為你定親?”
阿霖臉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紅暈又泛了上來:“家里窮,祖上也沒出什么讀書人,哪有人看得上我們家啊。”
夏妧已經(jīng)吃完了,拿帕子擦了擦嘴,聞言笑道:“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嗎?你還這么年輕,又有一身好氣力。年輕人,勤勞能干,還怕沒出頭之日嗎。”
十八歲,多么年輕啊,放現(xiàn)代才剛參加完高考吧。人生才剛剛開始,就想著難找對象?夏妧暗暗笑道,哪兒就這么妄自菲薄了。
阿霖感激地點點頭,吃了一口紅燒肉,鼓起勇氣問道:“阿妧,我能不能跟你們回京城啊?”
京城比魯州肯定有更多的機會。那二三線城市的人還天天想著擠進北上廣深呢,阿霖有這個想法也正常。
可夏妧心想,她自己都是個寄人籬下的,要帶他走,還得她的老板同意吧。她現(xiàn)在還真不好答應(yīng)什么。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風鉉笑了笑道:“你想上京城,是為著自己啊,還是為著什么別的呢?”
阿霖臉一紅,硬著頭皮問他:“有什么區(qū)別呀?”
風鉉雙手抱胸解釋道:“你若是為著自己,我們可以去請鄒刺史給你謀個差事。你好好干,不怕將來沒有出頭之日,也不用大老遠地去京城討生活。你若是為著別的嘛……”
他瞟了一眼也在認真聽著的夏妧,促狹地對他笑道:“你跟不了人家走,可以讓人家留下來啊!”
“咳咳咳咳!”
夏妧還沒來得及聽出這后面的意思,就被宇文璟嗆得驚天動地的咳嗽聲給嚇了一跳。
宇文璟剛夾了顆燒栗子含進嘴里,就聽見風鉉來了這么一句。他心里莫名一緊,一口氣便沒勻過來。
這板栗原是用來燜雞肉的,可廚子手藝一般,燜得頗為夾生發(fā)硬。宇文璟現(xiàn)下就被這顆栗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地噎住了,憋得他一張俊臉都漸漸變成了醬紫色。
一眾侍衛(wèi)當即變色,風鉉趕過來就要替他拍背。夏妧連忙喝住他:“放著我來!”
這種情況,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就是命里該絕了,但對于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人民警察夏妧同志來說,簡直就是手到擒來的小場面。
只見她猛地推開風鉉,一步跨到宇文璟身后,以前弓后蹬的姿勢站穩(wěn),用力拉過他靠坐在自己腿上。接著將雙臂從他腋下穿過,環(huán)抱住他,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握拳的左手虎口貼在他胸肋下方。
因為宇文璟比她高上許多,所以這個動作她完成地有點吃力,但終究還是做到了。
然后,夏妧同志在一眾目瞪口呆的圍觀群眾眼前,突然用力收緊雙臂,左拳虎口向他腹部上方猛烈壓下,同時挺直腰身,將他從后向前,用力頂了起來!
“嗒!”一顆頑強的栗子從皇子殿下口中吐了出來,掉在了桌上,發(fā)出全場唯一的聲響。
客棧內(nèi)一片詭異的安靜。
“咳咳……”宇文璟彎腰咳了兩聲,終于喘過氣來,臉色漸漸恢復(fù)正常。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著身旁正在撫摸他的后背,替他順著氣的阿妧,一時間臉上神色變了幾變,煞是精彩。
夏妧看他緩過來了,提著的心才終于放下。好家伙,要是他就這么交代在這兒,那她還真是收拾包袱立馬投奔宇文湛,等著全書完就可以了。
宇文璟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狼狽過。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小娘子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
尤其是他還不能生氣。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剛才阿妧的法子確確實實救了他一命!
夏妧從這不尋常的安靜里,終于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
她勾起手指摸了摸鼻子,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低頭說道:“幼時,好像看到雜耍班子里有人這么用過,我也記得不甚清楚了。適才一時情急,就……”
她低聲說著,干脆往地上一跪:“冒犯之處,還望殿下恕罪!”說完腦袋往地上一磕,居然不起來了。
宇文璟此刻心里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他捫心自問,自己的情緒從未如這般復(fù)雜激動過。
半晌,夏妧才聽到他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無妨。都早些休息吧。”說完轉(zhuǎn)身抬腳就上了樓,風鉉趕緊跟了上去。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散去。阿霖嘴張了張,終究沒能說出什么來,只是紅著臉跟著侍衛(wèi)們散了。
夏妧長出一口氣,抬起頭來,訕訕地看了柜臺后面嘴還張著的掌柜一眼,故作鎮(zhèn)定地回了房。
洗完澡,宇文璟將半干的長發(fā)松松挽起,換上了干凈的衣服。風鉉替他由后向前,系上了腰封。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起適才環(huán)住自己的那個柔軟懷抱來。
一絲紅暈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他耳后。
“篤篤篤。”有人敲門。
“何事。”宇文璟用尚有些沙啞的聲音問到。
“殿下,”阿妧的聲音輕輕響起:“我燉了些秋梨水來。您用過再歇下吧!”
宇文璟揚了揚下巴,示意風鉉開門。
風鉉開了門,把夏妧讓了進來,自己則轉(zhuǎn)身把門帶上退了出去。
夏妧把川貝秋梨水放在方幾上,揭開還有些燙的盅蓋,抬頭勸道:“殿下,秋梨水溫熱的時候喝,效果更佳。”
嗆過的人嗓子會有損傷,不宜進食太甜的東西。所以她這碗秋梨水并沒有放冰糖,而是放了磨成粉的川貝。
宇文璟低頭喝著梨水,突然想起來,往年這個時候,或多或少都會咳上一陣的。今年不知是不是一直用著這些甜食的緣故,竟沒怎么咳嗽。
若不是今天嗆傷了喉嚨,只怕他都想不起這個季節(jié)容易犯咳癥的事來。
夏妧見他停下了動作,奇怪地看向他。后者感覺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低聲笑道:“阿妧懂得可真多。”
夏妧只當他還在說晚飯時候的事,緊了緊抓著托盤的手,沒敢說話。
宇文璟看出了她的心思,沉吟片刻,還是輕輕地開了口:“今日,謝謝你了。”
夏妧聞言松了口氣,臉上帶著笑意道:“不敢當?shù)钕碌闹x。是殿下有上天庇佑,福大命大。”
“上天庇佑嗎?”宇文璟小聲重復(fù)著她的話,苦笑一聲道:“我從不祈求上天垂憐。凡事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穩(wěn)妥。所以,”他抬眼看向夏妧,緩緩道:“今日有你在我身邊,謝謝。”
今后,也不會讓你從我身邊逃走。
不管你是誰的人,最終只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