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月,空氣中的寒意已經很明顯了。僅著中衣的宇文璟剛練完拳,接過風鉉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汗,便回屋更衣吩咐傳膳。
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母后便托當時的遠房族兄,剛剛被先帝封為撫北大將軍的夏云豪,教了他一套簡單的拳法,囑咐他每日晨起午后各練一遍。不為習武自保,只求強身健體。
他六歲開始練拳,風雨不輟。到得八歲時,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好轉,再也不是風里玩一陣就要頭疼腦熱的孩子了。
也是那一年,夏云豪領兵趕赴西北抵御戎人,對陣之時不幸中箭負傷。而后,他居然親筆寫信,陣前通敵。當時的軍師黎珈及時發現了這封尚未送出的投降信,連夜將信送往朝廷。他又說動幾個軍士斬殺了夏云豪,死守城池直到朝廷派來援軍,最終自己也以身殉國。投敵的親筆信送到京城,滿朝嘩然。先帝怒不可遏,當即下詔將夏云豪一家滿門抄斬。
那時還是太子妃的夏氏,因生了宇文璟后便落下了體虛心悸的病,平日里本就不能受刺/激。正在皇家書院進學的宇文璟聞聽消息,立即往太子府趕去。可惜他沖進寢殿,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母后攥著父皇的手,向他投來那樣悲憫不甘的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披著缞麻的宇文璟跪在蒲團上,早已哭成個小小的淚人。母后的貼身婢女那幾日不在,還是侍妾的梅娘娘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將他擁進懷中,輕聲在他耳邊低語:“小殿下,太子妃殿下臨走之時,最舍不下的就是您了!您可一定要珍重自身啊……”
宇文璟仿佛就是從那時,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盡管父皇真心疼愛他,但朝事繁雜,難免力所不逮。他一個八歲的小皇子,漸漸開始學會隱藏情緒,喜惡,還有身體的狀況。在繼后一/黨的虎視眈眈之下,他小心地借著父皇的助力,暗中積攢自己的力量。
他一向覺得,父皇待他與其他兄弟是不同的。因此,他行事并不著眼于爭儲,而是將這江山,看作他與父皇共同的重任。他雖按照父皇的安排協掌吏部,但從來只論才干、而非因個人好惡去擢拔或貶斥官員。
他隱隱有種感覺,他與父皇之間,已形成了某種默契。因此,他更加注意隱藏自己真實的一面。
就好比現在,其實他的身體已和常人無異。但為了麻痹敵人,他還是克制自己,盡量不出席一些需要宴飲的場合,也從不表現出對任何女子的欣賞偏愛。
所以,當這個身份不明的阿妧不僅是飲食廚藝,甚或是行事舉止,都恰好令他忍不住側目時,就由不得他不好好思量了。尤其是,他越想晾著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的消息。
好比現在。已經吩咐傳膳好一陣了,她卻還遲遲未將早膳端上來。宇文璟眉頭皺了皺,正想叫風鉉去看看,就見她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魯州城的糧食危機早已因為幾批軍糧的到來而解除了。所以他的早膳也比清粥咸菜豐富了許多。
一碗小米燕麥粥,一碟蜜漬火腿絲,還有一個琉璃碗里盛著些切碎的蔬菜葉子,上面摞著一分為四的水煮蛋白,最后淋上了幾滴混著胡麻油的香醋。
淀粉,蛋白,脂肪,維生素,粗纖維,氨基酸。夏妧對自己給宇文璟準備的早餐搭配非常滿意。
畢竟,早餐要吃好,午餐要吃飽,晚餐要吃少,是居委大媽在小區里宣傳過的呀!
因為古人不敢吃生的蔬菜,所以她特地把每樣蔬菜采用大量沸水、短時焯水、適量加鹽的方式處理,以便減少維生素的損耗,而且保持蔬菜的碧綠。她還特地用琉璃碗來裝盤,給這盤焯水的雜菜取了個好聽的名字——碧蔬砂璃。
宇文璟小口喝著粥,夾了一筷子每天早上都有的碧蔬,心里覺得舒適得很。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夏妧,卻發現今天這小廚娘的鬢角發梢有些薄汗。
已經開始入冬了,早膳也不需要蒸燜煎炸,何以還會這般?他不動聲色地用完早膳,趁著夏妧收拾的空檔,隨意地看著她問道:“阿妧早上可是出去了?”
夏妧收拾碗盞的手一頓,接著好奇地回道:“回殿下,阿妧一直在府中。殿下何以這樣問?”
宇文璟收回目光,拿手帕擦了擦手:“無事。只是見你似乎有些熱,以為是早間出了門的緣故。”
夏妧恍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咧嘴笑了:“晨起無事,不知殿下今日傳膳傳得早,就去跟阿霖踢了會兒毽子。”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玩得興起,誤了殿下的早膳,望殿下恕罪。”
宇文璟原本微彎的嘴角無端就有些掛不住了。
“那個阿霖,我記得你說過,他好像是山陽縣人吧?”
夏妧沒想到他會問起阿霖,把收好的托盤放下,點點頭道:“回殿下,是的。”
宇文璟沉吟片刻,又道:“魯州城形勢已見好。過幾日,我想去查看一下附近郡縣的情形,可又不想聽官府的陳詞冗調,想尋個地道的向導。你若覺得他可以的話,不如此次就由他一道,隨我們去山陽縣一帶看看吧。”
夏妧想了想,覺得阿霖雖說家貧,但頗識得幾個字,談吐雖說不上文雅,可也并不粗鄙,應當不會唐突了貴人。而且他挺健談的,當個導游介紹風土民情應該也能勝任。當下她便替阿霖答應了下來。
阿霖聽說二皇子要他當向導,難免有些擔心害怕。夏妧笑著安慰他道:“阿霖,你不要太擔心。殿下平日里雖然沉默寡言,但人是極好的。”
她想起在辭鶴宮前,他還吩咐風鉉回護百姓,以及這次雖然懷疑她,卻還是以百姓為重采用青蒿的行為,又接著說道:“而且殿下是心懷百姓之人。你放心,他不會苛待你的。”
阿霖的命是夏妧救的,對夏妧的話自是無有不信。既然她都說行了,那肯定沒有不行的,當下便也安下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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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書陶煒府上,小女兒陶蓁蓁正坐在屋里,纏著母親同意她去參加梅妃娘娘下月中的賞梅宴。
疏影殿的后面是一片梅園。每年冬季,小小的臘梅在一片雪白之中綻放,煞是好看。梅妃娘娘喜歡在十一月中、臘梅初開的時候,叫上命婦們和各府千金一道賞梅賦詩。今年的帖子,也照例送了兩張到陶大人府上,就是邀請陶夫人和陶蓁蓁前去赴宴的。
若是往年,陶夫人接下也就帶著女兒去了。可是今年陶大人特意囑咐過,如今二皇子與三皇子之間的矛盾漸深,四皇子與二皇子又是一路的,自己家的女兒什么心思她們夫妻倆怎么會不知道。
像陶大人這種當過大將軍,在軍中仍頗有些威信的朝廷重臣,此時實在不宜站隊選邊。所以他特意囑咐了夫人,能少往梅妃那邊湊就少往那邊去。
可陶蓁蓁才不管這些。她自幼隨母親長在京中,少時就與四皇子交好。那時哥哥隨父親到軍中歷練,京城里的小娘子們又嫌棄她不愛紅妝愛武裝,總與她玩不到一起。她一個人常常孤單地在府中習武練劍。
彼時宇文湛年少,尚未建府,皇室宗親嫌他生母梅嬪出身低微,不大愿與他玩耍。二哥又自幼體弱,不能盡興嬉戲,所以他總愛帶著小內侍偷溜出宮找樂子。
一次偶然的茶樓聽戲,讓他碰上了同樣偷溜出府、女扮男裝的陶小娘子。兩人相談甚歡,之后便經常一同約著溜出來玩。
等到年紀漸長,知道了陶小娘子的真實身份時,宇文湛倒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可陶蓁蓁卻早已芳心暗許,認定他了。
所以今年母親不同意她去參加賞梅宴,她當然不依,纏著陶夫人已經一個早晨了:“哎呀母親!您就帶我去嘛。劉大學士家的倩倩姐姐也要去呢,還有賀侍郎家的蘭芝妹妹,大家都去就我不去,多不好啊。”
陶夫人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瞥了她一眼道:“我竟不知,你與她們幾個,何時這般要好了。”
陶蓁蓁被她問得一噎,訕訕道:“就、就這陣子的事兒。哎呀母親,年年都去的,今年不去,您不怕梅娘娘會不高興嗎?”
陶夫人笑道:“這就奇了。我又沒說我不去,只是不讓你去。梅娘娘的帖子上也沒說,收了的都得去。陶家已經有人出席了,少你一個,怎么就要惹她生氣了。梅娘娘可沒你想得那般小氣吧。”
陶蓁蓁知道說不動母親,氣鼓鼓地威脅道:“母親若是不帶女兒去,女兒便自己想法子!”
陶夫人奇道:“那可是在宮里!你能有什么法子?”
陶蓁蓁脖子一擰,嘴硬道:“反正我就是要去!”
陶夫人輕輕吹開茶上的浮沫,溫聲勸道:“蓁蓁,母親也不敢斷言四皇子并非良配。可眼下局勢未明,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惹急了你父親,看他非著人把你關在這府里不可!”
陶蓁蓁咬著嘴唇,一臉忿忿不平。可她也知道,母親這是鐵了心要執行父親的命令了。她只得萎頓在座上,攥著帖子,心中恨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