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宇文璟抬眼問道:“何事令刺史如此憂慮?”
鄒浩看著青瓷盞中的茶湯,有些難以開口。以上貢手法制成胡人靴的龍團,用百里以外取來的山泉水煮好以后,只取頭三碗舀來飲用。這樣的好茶,對于皇子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對于災后的魯州城而言,實在是太過靡費了。
宇文璟看他久久不言,心念一轉,緩緩開口道:“刺史可是想說,城中糧食所儲無多?”
鄒浩猛地抬起頭,剛想問他是如何得知。可轉念一想今早給殿下呈上的早膳,心下早已了然,于是便也默認了。
宇文璟來之前確實沒有想過,魯州竟會如此缺糧。畢竟這里是糧食產地,一向儲備豐厚,一年的澇害應該不至于令糧庫告罄。
可沿路所見的災民,皆面有饑色。昨日看那粥棚的大缸里,舀出的米粥也稀得不行。今晨醒來,看到身為皇子也只能食用些清粥小菜,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他正想等鄒浩好好跟他說說,為何糧食會如此匱乏。
鄒浩苦笑一聲道:“殿下有所不知。今年長河決堤改道,流民四散,掩都掩不住,這才得以上達天聽。陛下圣明,憐惜百姓,處置奸佞,這個月也已撥下款項來。可實際上,魯州已連續三年大澇。雖是產糧地區,卻年年糧食歉收。
“下官每年呈上去的奏章都石沉大海,戶部也多有瞞報。朝廷的公糧我們不敢拖欠,州府內的糧倉卻實打實的空虛了啊。”
宇文璟鳳眸微沉,握著茶盞的手也是一緊。這個韓德修,真是死不足惜。
“下官已向附近州府求糧。但長河決堤,今年遭災的州府不止魯州一處,只是魯州最為嚴重罷了。各州府都需開倉放糧,哪里顧得上救援鄰郡呢。甫一遭災,下官就已上書朝廷,但也是杳無回音啊……”
宇文璟抬頭打量了一下鄒浩。堂堂一州刺史,腰帶都快掛不住了。想來這個貧苦出身靠科舉入仕的地方官,早已是勇擔表率,節衣縮食了吧。
“我立即著人調糧過來。城中糧食還能撐幾日?”宇文璟皺著眉頭正色道。
鄒浩緊了緊拳頭,咬牙道:“至多半月!”
宇文璟聞言卻心下稍安。
持皇子印加蓋的文書,快馬加鞭送到最近的軍糧屯庫,再調運糧食回來。最快的第一批糧食大約十五日便能抵達。看這鄒浩的神情,半月恐怕已是極限。但他既已說了可撐半月,當也決不會食言。
宇文璟喚來風鉉,揮毫寫就一份調糧文書,蓋上皇子印璽,囑咐他著人快馬傳送。風鉉不敢耽擱,接了文書立即出去安排。
鄒浩心下一松。看來二皇子果真愿意承擔挪用軍糧的責任,先行救濟災民。他暗暗算著援糧能夠到來的時間,心里滿是沉甸甸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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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妧在廚房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太多可以制作的食材。最后,她只好拿些陳年紅豆細細洗了,又用溫水浸泡半日,加點百合,熬煮成一碗濃稠的紅豆沙。
刺史府尚且如此,何況外面百姓家里呢。
她嘆了口氣,將紅豆沙盛入點彩青瓷碗中,給宇文璟送了過去。
雖然他不一定還吃她做的東西,但夏妧想著,還是要盡自己的本分,多還他一點恩情。至少,是他陰差陽錯的庇護,讓她免于面對原來的主子和生活。
夏妧進來時,宇文璟正在房內看著一卷五谷記載。她把瓷碗端到書案一角,正要退下,就聽見宇文璟開口叫住了她。
“青蒿可治瘧疾,是誰告訴你的?”
夏妧咬咬唇,回過頭來小聲答道:“阿妧只是聽收養我的老媼提過,想著試一試罷了。”
宇文璟看著她,并未再說話,只是拿起桌上的調羹,試了一口紅豆沙。
“今日的紅豆沙熬得極好。”
不知道為什么,聽得這一句,夏妧的鼻子竟有了些酸意,一直堵著的心也瞬間松快了不少。
至少他知道,她對百姓是沒有惡意的。
可能是早午膳都用得不多,所以今天這一碗紅豆沙,竟讓他喝得幾乎見了底。
夏妧收拾碗盞下去的時候,嘴角都是噙著笑的。
宇文璟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她身份不明,卻又不似對他懷有惡意。她究竟是何人,又到底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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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宮內的疏影殿中,宇文湛正和母妃用著晚膳。
梅妃纖纖素手持起象牙箸,夾了顆四喜丸子,送到兒子的碗里,溫和地埋怨道:“知道你天天在外頭做大事,可也要注意身子啊!你看你這臉,都瘦了一圈了。”
宇文湛夾起丸子,笑著道:“在母妃眼里,兒子就是胖成頭豬,恐怕也是瘦的吧。”
梅妃掩嘴笑笑:“胡說什么。身為皇子,怎能口出粗鄙之言。你呀,就缺個人來管教。”
宇文湛抓筷子的手一頓,幾口嚼下丸子,又道:“我知道母妃想說什么。您又想叫我娶親了對吧?”
“什么叫又想?”梅妃屏退左右,看著滿臉不在乎的兒子,放下筷子說道:“二皇子是自己有主意,陛下也憐惜他。你可不一樣,你若不早些將那好人家的娶回去,那陛下就不知要給你指一門什么樣的親事了!”
宇文湛也放下碗箸,收了些戲謔的神色:“母妃,我知道。您不就是想替我去求父皇,賜婚我和蓁蓁嗎?”
梅妃朝殿外望了望,回頭說道:“難得陶家小娘子不嫌棄你母妃的出身,又與你情投意合,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情投意合?宇文湛想了想,好吧,就算是情投意合吧,雖然自己這頭兒的感情遠不及陶蓁蓁的濃烈。
“母妃,我也沒說不行啊。”他給自己舀了一碗湯:“之前只是覺得蓁蓁太小了而已。”
梅妃眼神一亮:“不小了,她如今正是二八年華,是個宜婚宜生養的年紀啊!”
宇文湛想了想,聳聳肩:“行啊。那母妃您找個機會跟父皇提了吧。兒子都聽您的!”
梅妃立即笑逐顏開,心里一陣歡喜,這孩子的終身大事啊,終于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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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五日,夏妧帶著刺史府中的幾個婢女一道,由府吏護著,想去城外挖些野菜來做飯。
來的路上,夏妧看道旁長了不少野草,其實是可以做菜的。只是這個朝代的人可能不太懂如何處理,便只得作罷。
這些野菜雖有微毒,但處理得當,食用之后對人身體是無害的。夏妧問過宇文璟,得了他允準,便帶上幾個婢女一道出來了。
城內疫情已經控制住了,病患們都在漸漸好轉。可是糧食短缺的問題,卻也越來越浮出水面。施粥的頻率已從一日兩次,改為了一日一次。好在鄒浩將老弱病殘單獨安置,額外施粥,否則只怕這些人很快就要餓死了。
夏妧她們挖了不少野菜,見日已西斜,便匆匆往回趕。快到刺史府時,她們見到兩個蓬頭垢面的災民正躺在巷口處。其中一人全身浮腫,面皮脹得發亮,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夏妧遣人上去探了探,另一個人已經沒了氣息。
她看了看還在呻/吟的那個人,知道他應該是餓了多日,已經渾身水腫了。再這么下去,他很快就會死。
她自問無法見死不救,當下便讓府吏將他扶進大門后。她又跑去廚下,尋了些米糠炒熟,再加上鹽,倒入開水攪拌成糊狀,端過去一勺一勺慢慢喂進他口中。
刺史夫人聞聽此事,也沒有責怪她,而是吩咐把那人送進了下人房里,又著人照看著。夏妧不在宇文璟房里伺候時,也時時跑來照看一二。
不知道是夏妧的方子真管用,還是此人命不該絕。過了三日,這人居然逐漸消腫,恢復了本來模樣,活了過來。
他自稱名叫阿霖,來自附近的山陽縣。長河改道,他們村被徹底沖毀。他和同村的朋友在山上砍柴,逃過一劫。之后二人沿路乞討而來,可又哪有人家有余糧給他們。他們一路靠樹皮野菜熬到了這魯州城中,終究已是強弩之末。
前陣子物資和床位都緊缺,官吏們原也不忍心,可見他們已是半死之人了,喂粥也是徒勞,便沒有讓他們住在草棚之中。想著不出兩日也就是兩具尸體了,還是把糧食留給有希望的人更好,到時候他們再尋張草席幫著安置了便是。
沒成想老天讓他遇上了夏妧,后者用院長奶奶教的法子,居然把他救活了。所以他一醒來,就掙扎著下地,對著夏妧磕了好幾個響頭。他直磕得腦子又犯了暈,才被人硬生生扶住了。
可他還是堅持要報恩,夏妧沒法子,只好問過刺史夫人,等他大好了,就把他留在府內做個雜役。
宇文璟聽說夏妧救了個將死的流民,也沒說什么,只是心里的疑慮更甚。畢竟,她懂的東西太多,來歷又撲朔迷離,偏偏一片愛民的赤子之心卻不容置疑。
他望著窗外的月光,不禁心想:這樣的人,究竟是有人處心積慮送到自己身邊,還是天意見憐,讓他遇上了同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