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魯州城時,已是一月中旬了。
跟著宇文璟出了趟差,夏妧逐漸習慣了馬車的顛簸??紤]到知雪病了一場,還沒養得大好,她主動提出想跟知雪同乘,也方便有個照應。
宇文璟思量片刻,也同意了。只是命人將她們的馬車換上了厚厚的墊子,以及夾棉的車簾,又按時往炭盆里添了足足的銀絲炭,省得她們路上受了風寒。
知雪一路都聽夏妧講些微服巡視的故事,一面覺得有趣極了,一面又為自己生病沒能同去而深深惋惜。
當聽到夏妧不好意思地說出,她在客棧里救了嗆著的宇文璟一命時,知雪瞪大了眼睛,一把拉過她的手,贊嘆道:“阿妧你懂得可真多啊!要是我的話,嚇都嚇死了呢!”
夏妧捂著嘴笑道:“你都不知道當時的情形。我也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能想起這么個偏門手法來。你說,回頭咱們回了府,殿下是不是得賞我點什么才是,嘿嘿!”
知雪揶揄她:“難怪殿下對你那般不同,原是早就知道,你與我們是不同的?!?
夏妧心想,殿下對她很不同嗎?便問她:“哪里不同?”
知雪一笑:“自然是你比我們聰明能干呀!”
夏妧知道她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但一時也不好解釋,便隨她去了。
魯州刺史府的書房中,刺史夫人端著綠豆薏仁粥過來時,就見鄒浩獨自坐在案前發呆。
“老爺有何煩心之事?”她將托盤放在一邊,走到鄒浩身后,輕柔地替他松著肩膀。
鄒浩神色一松,搖搖頭道:“非也。我是在想,大慶的百姓或許要迎來好日子了。”
宇文璟臨行前夜將他召過去,言明待回京后,他會向陛下稟明此間之事,務使朝廷免去魯州一帶三年稅賦和徭役,與民休養生息。
鄒浩思忖,陛下/身體不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二皇子與三皇子之間,一兩年內便會決出勝負。
三年不征稅,意味著數年內軍糧不會增加。也即是說,下任君王登基之初,不會為了立威建功而將目光移向內耗嚴重的西南戎人。不興戰事,不造宏程,百姓的日子自然會好過得多?。?
鄒浩心下祈禱,但愿最終是二殿下得登大寶。有宇文啟這般挽狂瀾于既倒的皇帝在前,又有如此愛民克己的宇文璟在后,大慶何愁中興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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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了大半個月,總算在年前幾日回了京。挪用軍糧一事,宇文璟已經先行函報皇帝?;实畚粗靡辉~,只讓他將巡視所見寫成奏折,來年開朝再稟。
皇子府中,管事在宇文璟回府之前,已經循著舊例置辦了起來。所以夏妧一回來,就見府中早已掛起了大紅的燈籠,各屋也貼上了窗花,處處一派辭舊迎新、喜氣洋洋的景象。
宇文璟跨進正屋,當值的寄秋便走了過來,替他解下狐裘,又打了熱水待他凈手凈面畢,便跪坐下來為他煮茶湯。
宇文璟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才感覺通身寒意散去了些。
今年冬季,京城沒怎么下過雪。天陰沉沉的,愈發寒冷。他喚來管事,讓他今年給下人們住的廡房里,全都添上一倍的炭火,再換上新的棉被褥,夜里值夜的人也都換上厚棉靴。
管事的心想,今年雖說較往年是冷些,但也不至于,要勞動殿下親自關照大伙兒啊。他其實已經按著規矩,給大家添過炭例了。
當然,管事的也就是腦子里轉轉,面上肯定不敢顯露出來,當下替眾人謝了恩便退了下去。
宇文璟抱起飛羽,默默在心里思量。阿妧受傷失血不少,還沒養得大好,又車馬勞頓地陪他出了一趟遠門。哪怕是習武之人,應也會比往常虛弱一些吧。何況,看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坐個馬車都能吐得天昏地暗,真不知是怎樣的首領,竟會訓練出這么個刺客來。
大年三十的晚上,宇文璟入宮參加皇家宮宴。像寄秋和裁柳這樣家在京城的下人們,都得了恩典,早早回家和親人們團聚去了。
知雪是和夏妧一樣沒了家人的,盼夏老家離得遠,不方便回去。當晚,她們在小廚房弄了幾個菜,知雪還從大廚房的孫大娘那里,要來了一壺自釀的梅花酒。三人合坐了一席,熱熱乎乎地吃起了年夜飯。
為了吃點熟悉的東西,夏妧還烤了個披薩。
她拿面粉做了餅胚,乳酪切碎粒,倒上碾碎的西紅柿,放進了自己做的面包窯。她無比感謝這本書的作者,沒有嚴格按照真實的歷史朝代來寫,否則恐怕這些食材都找不齊。
香噴噴的六寸瑪格麗塔披薩出爐,夏妧拿棉布裹著木砧板,笑嘻嘻地端了上來。知雪和盼夏倆人/大眼瞪小眼,看著這個餡兒在外頭的大包子,不知從何下口。
“這個呢,叫比颯!”夏妧又開始大忽悠。
她拿小刀將餅分成了六片,鏟起一片直接用手拿著,咬了一口。唔……熟悉的味道,原來的配方?。?
她眨眨眼,一本正經地對兩只呆頭鵝胡說八道:“這個比颯餅啊,小娘子們必須得用手拿著吃,比一比誰更颯爽。所以又叫比、颯、餅!”
盼夏瞪著驚嘆的大眼睛,由衷地稱贊道:“阿妧姐姐,你懂得可真多??!這又是那什么雜耍班子里頭學的嗎?”說著,也躍躍欲試地拿起了一片餅。
知雪咬了咬唇,學著夏妧的樣子取了一片餅,張開櫻桃小口,咬了一個角,眼里也滿是驚喜。
盼夏一邊吃著這稀奇的美味,一邊拿騰出的手給姐姐們倒上了梅花酒。白瓷盞里搖曳著粉色的瓊漿,散發出陣陣甜香。
三人各說著趣事,間或打趣一下知雪和風鉉的交情,惹得知雪一陣臉紅,嚷嚷著就要掐她們倆。就這么說說笑笑著,一壺酒便喝了個半滴不剩。
盼夏年紀小,酒量也淺,早就趴在了席上呼呼大睡。夏妧抱不動她,只好取來被褥為她蓋上。知雪好些,可也是醉眼迷離,不敢強撐,便由夏妧扶著摸上榻,自去暖暖的被窩里睡了。
夏妧這具身體的酒量,和現實世界里的她倒是不相上下。小時候在孤兒院,六七歲的小夏妧就敢拿筷子去偷沾白酒。長大了,她跟同學同事聚餐,也能喝上二兩不帶暈的。
古代釀酒提純的技術不如現代,所以酒精含量不算太高。何況又是鮮花酒,入口不辛,溫溫潤潤,夏妧被勾出了饞蟲,一盞接一盞地喝。不知不覺間,大半壺酒就落入了她的腹中。
安置好了兩個小姐妹,夏妧推門而出,想吹吹風醒醒酒,再好好守個歲。
走到廊下,她才驚覺外頭已經下起了雪。雪下得很大,窸窸窣窣地落在屋頂樹梢。只是適才屋內的人笑鬧著,一時竟都沒聽見。
二三好友,甜酒美食,伴著遠處響起的陣陣鞭炮聲。夏妧發覺,自從院長奶奶去世以后,她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開心的除夕夜了。在這個紙片人的世界里,她卻感受到了久違的溫馨。
她知道,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那日,宇文璟將她帶回了府中。
若能如此平安喜樂地在書里過一生,也未嘗不可吧。
這個念頭一出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想什么呢?二皇子可不是男主角,這二皇子府,自然也不是什么能躲一輩子的好去處。夏妧咬唇思量著。
可若是……若是他可以是男主角呢?
宇文湛那個老四,看著實在跟深謀遠慮不搭邊。就算說有官配,可世間忠良之后不敢說滿地跑,也不至于只有陶家那一個吧。萬一還有其他人呢?沒準兒宇文璟也遇上哪個將軍的孫女/女兒侄女什么的,那他不就是男主角了嗎?
想到這里,夏妧突然來了干勁。她暗暗給自己打氣道:現在不是缺乏忠良之后,而是缺乏發現忠良之后的眼睛!
夏妧覺得,憑借她跟居委大媽們多年打交道的經驗,拉纖保媒不敢說,但嗅到什么化學反應應該不難吧。
因為下著雪,所以天上沒有月亮。這院子里也沒有栽種梅花什么的,只有光禿禿的枝丫。
可是只要誠心許愿,管它有無明月寒梅,老天爺總能聽見的吧。
夏妧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祈禱。
但愿能早些幫宇文璟找到適合的官配,讓他坐實男主角的位子,再干掉神秘的刺客主人,順順利利登上皇位,跟官配攜手開創盛世。這樣她就可以一直緊抱他的大腿,待在這個溫暖的堡壘里,徹底擺脫危險,安穩一世,然后睜眼醒來,回到現實。
宇文璟下了宮宴回到府中,緩緩踏著積雪而來。剛進正院,他便看見夏妧衣衫單薄地站在廊下,闔目祝禱。
他想起了早些時候,風鉉報給他的加急密函。蜚隼費了不少力氣,終于探查出一些消息。
一是當年,自黔州雜耍班子救走阿圓的老媼,是領著她往南疆而去??刹榈侥辖硟?,線索卻斷了。畢竟年代久遠,只能容他再花些時間設法探查。
二是近年來,確未曾聽聞擅使雙刀的女刺客。但的確有人在長河一帶以及京城附近,見過一個武藝高強的少女。她年紀身形都與阿妧相仿,但兩次皆只見到她遁去的身影。長河那次她持的是九節鞭,勾梁掛壁,身影鬼魅;京城那次她身著繡裙,未帶武器。函中也提到,提供線索之人也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確定。
此外蜚隼還提到,似乎是三皇子的人,也在查探阿妧的身世,而且已經找到了雜耍班子。不過他已做了手腳,將他們引去了別的方向。
宇文璟覺得有些奇怪。不曾聽聞南疆有何勢力在京城,莫非真是那個墻頭草魯晉元的什么親家。可是江湖草莽,又能成什么氣候。那個武藝高強的少女,會是阿妧嗎?
他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氣。
自從上次在客棧,他已經知道,阿妧并不想要他的命。否則,那次她便可兵不血刃,得來全不費工夫地回去跟主子復命了。
可若不為刺殺,她到底為何要潛入他府中。
宇文璟反復推敲過,他的計劃里并沒有可供對手拿捏的破綻,除了他的性命??勺运齺砹艘院螅B氣血不足之癥都被調理的日漸好轉。更何況她還救了他的命……
想到這里,他松開蹙緊的眉頭,緩步上前,解下了身上的白狐裘衣,無聲地披在了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