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來晚了，度真前來向教主謝罪?！?

我轉過頭，清晨沾著露氣的風早已成了和煦的暖風，徐徐吹來撩人肌膚。他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一襲白衣，素衣免冠，只是物是人非。

蓬萊的仙官怎么讓他進來的？就算他是白帝，也不能擅闖圣人之地。

“你的罪豈能謝過，”師父的臉頓時拉下來，“我不計前嫌，但你不要逼我再動手，阿九，送客?！?

遲重的聲音帶著斥力，一層層在驅趕著門外之人。

度真立在門外，咬了下唇，繼續說道：“晚輩無意打擾教主，只是，”

他眼神渙散，沒有束冠的黑發微微揚起，“肖容娘娘還欠我樁心愿，我討完即離開，就是九死也無憾?！?

“白后的心愿，請白帝去問她。至于白帝的心愿，不合天道人倫，我已送進了百煉姻緣爐。”

或許命定的，若離初時有博古知今寶鑒，此時掌管三界的姻緣婚配。

不能就是不能，就是堅持一萬年，我也不能回到他身邊。

“帝君請回?！?

不等他開口，我把靈匣一晃，他眼睛一眨，隨即被仙官們“迎接”到了外面。

“阿九，你急著趕他走，是怕為師找他算賬嗎？”路上，師父并不滿意。

“沒有，有的事多說無益，我不能為沒意義的事費心費時。而且，我們需要進入新家?！?

他一貫巧言善辯，說下去，誰知會發生什么？

就怕起了爭執，雙方都不好收場。

我如今再無法信任師父外的任何人了。

師父坐在順毛上，手捻胡須感慨道，“世界上無人不渴望愛，但更多的不是因為愛而求愛，而是得不到而生的愛欲，至于得到時，便什么都是無聊。很多神仙，修為到了金仙，心思卻逗留凡塵?！?

“也許一段時間內大家真心相愛，真愛是永恒的，但不是愛人永恒。如果非要有種人永恒，那只能是痛苦與憂傷。你們相愛過，但也已過去。人世間就有一世，沒有如果?！?

“阿九，我被你騙怕了，踏入霄境前，你先起誓發愿?！?

我望著霄境結界，無聲跪在云間，腦中空白后清晰，我指天起誓道：

“師父恩比海深，情比天長，阿九沒有理由后悔，乞求師父憐憫收容，如果我背叛誓言和師父，還跟度真藕斷絲連，就讓度真晨昏不休日受萬苦，而我，也任憑師父懲處，絕無怨言。”

“你終于長大了，希望你不要再讓我失望?！?

師父這才長舒口氣，攙扶我坐到順毛上。

霄境，是道祖的修行之處，師父因為受了禁閉，不再駐足蓬萊，所以留在道祖身邊。

道祖，印象中無上威嚴的人物，此刻更像慈祥的年邁老者。

“你就是排行九九的肖容仙子？”他瞇縫著眼睛，捻著曳地的白胡須，笑呵呵地問道。

很快，我的印象改觀了，因為給他跪安后的我，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

“阿九，你快見過師祖?！睅煾赣行┚执俨话玻驹谀抢锵霂臀遥植缓蒙焓郑孟駬奈視坏雷嬉谎蹨缌艘粯?。

我點點頭，努力掙脫形縛，莊重地繼續叩拜。

“大禮免了，”道祖樂呵呵轉向師父，“我老了，老三，你代我扶?！?

“謝過老人家?！睅煾赶癜菽暌粯庸蛟诘叵?，道祖卻扶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遠了，只有聲音還在我們耳邊。

“一家人了，客氣什么，往后可都要安生啊。”

“道祖終于接納你了?！?

師父含著淚水，把我扶起來，“你知道我剛才多擔心嗎。”

“我剛才也很奇怪，但師祖人很好?！?

他牽著我的手，徐徐跟我介紹，這是煉丹處，這是入定處，這是靜習處……

等來到一處居所時，我隨他停了下來，“這是我兒時所居，今后你愿意陪我一起孝敬老人家嗎？”

我抬頭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默默地擁我入懷，無限的過往開始在心里涌現，我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接觸的就是他的懷抱，哪怕經過那么多周章曲折，我如今還是回歸到這個溫暖的懷抱。

道祖十分和藹，師父更是無心其他，一家三口安靜和美，日子像流水一樣緩緩而清澈，偌大的霄境無比的安寧和諧，或許這就是幸福的模樣，除了偶爾夜間會有一些蟬鳴。

師祖喜靜，而他正在熟睡，略一思考，我輕放他的手臂，悄聲合衣，把外面的蟬扇走。

“九娘，救師父?！?

落地的不是蟬，而是一條白龍。度真的坐騎，游君。它來這干嘛，而且它竟然開口講話了？

“救……救師父！”看樣是迫于無奈，我把他放下，它哆哆嗦嗦地又說又比劃。

大意是度真不要他了，因為他要放棄帝位，卸下一切，把自己貶謫為散人。為了帝位爭到頭破血流的太多，非要降圣削籍不要帝位的，只聽過他一個。游君領旨報于三十三重天之外。但他又沒資格進霄境，只能在外干著急咕噥。

三日以后，師父帶走了順毛，把我留在霄境。

肯定是以訛傳訛，小題大做，就算他心血來潮，睿智的白后，也不會善罷甘休。

想著，我在池邊撥弄著清水，一看水中的倒影嚇出了真魂。

“你怎么在這里？”

“你在這，我自然會來找你?！?

他側著頭，發白的唇，生出一絲笑意。

“你膽敢撒彌天大謊。”

“沒有，不過此刻躺在通明殿的是赤松子而已。”

“我不想見你，你走，師父在的話，會一掌劈死你的?！?

我連忙起身，他捉空似的閃下，“你知道我挨不過一掌？”

“你……滾！”

他存心的，我后悔接他的話，靈力炫動，直接把他閃倒在一旁。

“要走請你送我走！”

風突如其來卷來，我一瞬間沒躲過去，他駕馭著那頭慘兮兮的白驢，顫顫巍巍地居然往三十三重天下前進。

“你瘋啦，快放手！”

白驢體力不支，還沒個風箏有力，而他，我看得出來，他是徹底沒了帝君的光環，估計情況也比游君好到哪里去，這是沒命的節奏。

“我沒瘋，我再也不會放手。”我越說他抱得越緊，只是聲音透著些疲倦。

“當我不再是天君，你還會焚毀與我相關的一切嗎。”

“會?！蔽蚁攵紱]想，轉過臉去，他就是不要命的不要臉。

“焚不毀呢？”他歪著頭，掌心托出一小朵水蓮花。

怎么可能？若離已經銷毀了，我親眼看見的……他又要騙我，我趕緊下來，沒想到游君沒注意，一個趔趄，我們仨重重地跌落下去。

“啊！”

“容卿！”我跌倒在他身上，他嘴角滲出一絲血，但一點不在意，只是輕輕地說道，“是真的?！?

我忽然明白了。

師姐焚毀的也只有姻緣線而已。

昨晚焚的圣心蓮，他感應到后，肯定把其他魂魄也加持了進去。

自取魂魄，無異于自宮的作法。

“那又怎么樣？我發過毒誓，不會跟你走的。”

“他逼你發誓的？你還愛著我對不對？”

他一激動，我趕緊離他遠遠的。

“我自愿的，難道你要我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告訴你，我不再愛你了？不，沒必要。愛或不愛，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哪怕你不愛我了，我的愛也會一直陪伴著你，因為你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劫，我會和我的劫同在……”

“真是死性不改，還敢妖言惑眾?！?

憑空冷厲，虛弱的游君被度真推到一邊，我想催他趕緊離開，但是他就是不松手。

“教主駕臨，度真有失遠迎。”

“阿九，過來。”

師父神色嚴肅，對我說道，我打定主意過去，但是他執拗地還不松手，我想砍斷他的手，可又下不了狠心，故而用了閃術，趁他暈眩，所以走到了師父面前。

“交出來，別犯傻?！?

師父洞悉一切。

“教主，您法力無邊，一路花了那么多心思，難道還不明白她并不愛你，只是感恩難以違命？”

“我最后悔的是沒一劍誅心，才有你今天繼續禍害阿九?！?

“我對不起她，任憑教主處置，度真絕無還手，但，”他小心地收起水蓮，“恕難違心?！?

師父不再費舌，“好，就給你機會。

“阿九，殺了他。”

青萍劍瞬時到了我手里，我握著它，卻不住地哆嗦。

師父讓我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就沒了一切煩惱，殺了他，就結束了一切，肖容，你多想什么，直接殺了他就行……

我不再猶豫，對準他的內心，他平靜地看著我。

“我曾后悔沒陪你一起走下去，現在我不會再后悔了。”

劍光不等人，我忽然想起他死了，我還要為他傷心，便劍鋒一改，劈向他懷中的隱沒水蓮。

他絲毫沒有放手，我的劍停在了半空中。

“阿九，你忘了你的誓言？”師父豈止是不滿，更有憤恨。

“我不想再欠他的情?！?

我想著，沒辦法，只能照辦，一閉眼刺向了他的胸膛。

果然，有朵蓮花在慢慢的流血。而他也迅速地在老去，一瞬間，白盡了頭。

“我跟你再無瓜葛。”

“此翁白頭雖可憐，眼中依稀見紅顏?！?

度真輕笑著，對著師父毫無畏懼，“教主，您都看清楚了吧，您盡管動手，曾經我大意松了手，但今天我再也不會放手的，除非我現在消失?！?

“好，好，好，讓你得償所愿——”師父恨鐵不成鋼，一記掌心雷來勢洶涌。

“阿九——你”

師父不再往下說，因為我擋住了他流血的胸膛前的哪一掌，他半空中的法力在我頭頂盤旋，“你又要和師父決裂嗎？”

“師父，他已經重傷了，你就放過他吧，只要你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半步?！?

“你終究為了他和我鬧僵？違抗師命？”

“師父，您對我的恩情，阿九百生難報，我的生存榮辱都是你給的，可是，我的情與愛給了度真，除此之外，你拿走，我毫無怨言。師父，他已不是圣仙，我不想余生還要對他愧疚，求求你，師父，你放過他吧?！?

“你終究為了他辜負了我，咳咳。我真是枉費心血……”

師父苦笑不已，“既然你舍不得他，舍得我，那就讓你陪他一起墮落吧！”

師父萬念俱灰，下了死手，我沒有選擇，握緊了他的手，閉上了雙眼。

萬萬沒想到，他的手一翻，將我棄置在側，自己獨自承受了滅頂之災。

“度真！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