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有風景，除了眼睛，還要有愿意欣賞的心情。

大師兄精心布置的道場，我是沒有心情多加評賞。送走眾人，我讓仙女把賀禮逐一登記在冊，然后用名簽對應封起來，囑咐她們好生修持，專心看家。

“娘娘您要出遠門？”博吉登記完，敏捷地問道。

“非也，你們看管洞府候著就是。”

“吾等謹記，恭送娘娘。”

我笑而不語，沒說回來的時間，那就是再也不會來。

可不能這么說。這些年，我學會的就是舍得，有舍才有得，有些人有些事，根本沒那么值得你悲歡離合白費口舌。

沒理會她，我隨手拈一朵云，徑直往九幽之所去。

這是幽冥界之下，三界至幽至暗的所在，是道祖禁足師父的地方。

果然，若離已在門禁前等候已久。

“阿九，你終于來了，師父已經等你很久了。”她開心轉向鎮守的九獸之首，用了極地傳音術，不斷向內進行稟告。

大約片刻，里面傳來困獸解除鐐銬、四不像清掃過道的聲音。

這聲音，我聽了無數遍。

“我們現在可以回蓬萊島了。”

師父比我走時，又蒼老了許多，在門口確認許久后，他的眼底是孩子般的開心。

“嗯，是我的阿九，為師沒有心事了，走，我們一起回家。”

我突然很心痛，那段孽緣之前，師父還是豐神俊朗春秋鼎盛的。

一朝為我觸及禁令遭囚于此，發須皆有白跡，還要幫我恢復靈力，助我修煉成圣。

我忍住抽泣，上前去攙扶他，“師父，我讓你受苦了，我再也不會讓你費心勞神。”

三界眾生蕓蕓，但無論神仙佛人鬼都只有一身一靈一世。水化塵滅后，師父甘愿冒著逆天的危險，擷取星云，以心影為像，以水晶作軀，讓我劫后得活。

遭受貶謫禁閉，還要幫我療傷修煉，幾千年滄海桑田，我們始終在一隅之所，期間豈止一個苦字了得，但是師父從未露過憂戚之色，更沒發過什么脾氣。

劫難，讓人滅亡，也能使人成長。

“你好好回來，我做什么都值得。”若離開道，我則一路回答著他的問題。

“你大師兄有沒有給你洗塵？”

“若離有沒有冷落你？”

“天界有沒有人為難你？”

“新洞府是不是不習慣啊？”

“師父勿念，一切都好。”

我本來想說，其實不必大費周章，但想到了他可能會掃興，就笑一笑，說了很多細節。

聽到奇葩的仙佛之愿時，師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吾有阿九，還有何求！”

師父能夠開心就好。

到了蓬萊島，大師兄等人早跪迎已久，入座之后，若離因洞府有事，在門口請辭回山。

我伺候師父入座修整，眾門人一一叩首跪請。

談的無非就是想念甚苦，喜迎出山，萬壽無疆的祝福，待再度叩拜禮過，大師兄立即打發他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這時，師父才撒開浮塵，雙目一閉身子向后一仰。大師兄早屏退了旁人，自己也悄悄下殿。只留下我一人侍候香燭。

在九幽之所，師父習慣了燃燭點香。

香案裊裊，燃的是黎山提煉的鳳髓百合香，每次我犯心悸時，師父都用它給我安神靜心鎮痛。四角的幾排龍頭燭，我一一過去，給他們剪掉燭花。

弄好室內，我把師父的坐騎放入云山洗滌凈化。師父有潔癖，這只坐騎在人間，有陣子不消停被封印了，雖說過去多少了，師父依然不待見它，收下它不過預備哪天借它腳力。

師父安然入睡后，我凈手燃了若離留下的訊息香。通知大師兄他們，師父明日啟程前往霄境，為大家著想，今晚告安就好，不必明早前來餞別。

語畢，眾人紛紛依次在各家相告，只有大師兄帶一眾神佛留守在殿外。

到最后，我忽然想到，除了早走的若離，還漏了子金師姐。若離給我的名單里也沒有她，莫非她們之間的疙瘩還沒解開？

師父和我這一去，可能再也不開霄境的門。

她已被師父趕出去了，彼此僵持著也沒必要，最主要的我答應了她的請求。

所以順便告訴了她，她異常快地顯靈，見到我開門，一臉的不敢置信。

“師父，他老人家還沒睡？他是否讀過我的書信？”

“他回了蓬萊，你現在進去，來得及告晚安。”

“阿九，你真得不計前嫌？”

開門的那一刻，我有一點點的后悔，唉，就算她當時無意，小玻璃渣尚在，我又能跟他待到幾時，最終的結局會改變嗎？

“過去的，就不要提了。”

但師父聞聲醒來，罕見地大動肝火。

“你還有臉見我？我不是你師父，我沒教過你屠戮禍害同門！”

“你給我滾，跟你寶貝兄弟一起滾遠點，別讓我再見到他！”

“弟子之罪，甘愿受懲，但師父息怒，仔細圣體！”

她自閉任督二脈，跪在地上要承受天怒。

師父見她這個樣子，氣得更加厲害了，“你以為罰了你，我就原諒你了？”

神佛仙門嚇得大氣不敢出，大師兄趕緊進來打圓場。

“師父，她知道錯了，豈止懊悔不已；子金，師父累了，你暫時先回去吧。”

師父甩甩大袖，不再言語，步入后殿。

“你們全告退吧。”

“謝娘娘。”

眾人都走了，她雙目迷茫，認命般地垂下高貴的頭，“是，師母。”

猛地一驚，但是我隨即反應過來，自顧自地下去了。

和師父在一起，喊我阿九，師母，娘娘有什么區別嗎？

“阿九，我們即刻啟程。”

師父生氣了，在蓮座上兩腮還氣鼓鼓的，立刻要走，這不是耍小孩脾氣嗎。

我忙勸他，“明日吧，今天師父累了——今天就隨你走，恐怕風聲不太好。”

師父望了望我，長嘆了一聲，“那就明早。”

“我用心栽培過很多人，疼過，打過，罵過，趕過，也痛心地失去過很多，”他眼里忽然濕潤起來，“但，無論如何，往后，我再不能失去你了。”

“阿九明白。”說完，我拿著手帕，吹滅了所有的燭。

等師父再次入睡后，我從蓮座上起身，開始收拾我們的行囊。我的，回頭命人送回也就是了。他的，除去一些小玩意兒，也就一個坐騎要順毛。還有其他的，大師兄跟若離會讓人送過去。

想到若離師姐還沒辭別，我便只身下了蓬萊，去跟若離師姐告別。

本來準備在蓬萊小住，但現在看師父心情，恨不得今晚就走。我隨時都可以走，但走之前，需要先把一些事了卻。

黎山依舊燈火通明，等了好久，依然能聽到送別的賓客在哭訴。

“……要退婚我同意了，要成親也是他的意思，現在他又要和離，你說我還能怎么辦？三千年回三次家，我還不如天河的織女，枉我侍候他半輩子，還兼代打理內務，外人要是知道內情，我還有什么臉面在仙界……”

弄了半天，是接余樂殿下回宮的天后。

白后沒有子嗣，娘家人又靠不住，就把瑤后的余樂殿下視為已出。

“阿九，你久等了，師姐不才，還要為瑣事分身，師父可還習慣？”

“他重新安歇了，我們明日啟程，我特來跟師姐拜別。”

師姐楞了一下，“斗姆元君她還是去了？既然決定啟程，希望這次你別令師父失望，師父再不能為誰耗盡道業了。”

“我來正是為此。”

我驅動靈力，四散奔逃的蓮瓣紛紛聚攏而出，攤開掌心，我全交給了她。

“望余生不再受此羈絆。”

“愿你和師父以后能夠安生樂道。”

她閉目念訣，很快纏繞的紅線開始松動，顏色逐漸褪去，直至什么都沒有，而那朵水蓮開始一瓣瓣地凋落，進了她的百煉爐內，被靈火化為了烏有。

終于了結了。

“謝謝師姐。”我沒功夫逗留，轉身飛逝在漆黑的夜空中。

夜間月華如水，我看不到一顆星星，我把靈盒打開，那些集藏的心愿此刻像一束束煙花，在浩瀚的宇宙中綻開。

一切如雨，有人在這一刻闔家團圓，有人在這一刻實現路途坦順，惟愿山河錦繡，歲月無恙，黎民安康，魂魄超度。曾經，這里經歷了三界的清洗和重塑，如今希望他們能夠徹底的洗心革面，正身為道。

處理完這一切，我才安心地躺在蓮床上。這一覺，很甜很美。

“阿九初醒的樣子很美。”

一大早的，師父開始講好話了。我們不是早過了膩歪的年紀嗎，我惺忪的雙眼登時睜圓，“師父我是不是誤了時辰？”

他止住了我，“莫急莫急，阿九，時間多著呢。”

“只要你在，每天都是美好時光。”

我低頭看去，師父神采奕奕地撫著我的額頭，中指一停，我眉間落了金砂印。

“你不會再受生死困苦，是我仙界第一位女圣人。”

我輕笑起來，師父還是念念不忘他的圣人夢。

“師父，我就是成為圣人，也是你的功勞。”

“你的努力怎說我的功勞？還有以后不要喊我師父了。”

他輕撫我的臉龐，我的笑意有些凝固，他笑著幫我整理頭發，有輕柔的風在耳邊摩挲。

“我們今天就去霄境，那里不會有多余的人，我都想好了，在正中處養一方蓮池，白天我們一起賞蓮，夜晚我就是你的流螢，忙時，我們一起去外面圓人心愿，閑暇我就在蓮池邊撫琴，你可以給蓮池的魚兒投食，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個人講經，我記得你喜歡過的每一道美味，也會留心攙扶你走接下來的每一步，你覺得悶，我們就牽著小順毛，一起遨游太虛，你放心，這和你的世界無二。有區別的話，就是，和我在一起，你會很開心很幸福。”

“阿九，我們就這樣不離不棄永結為好，好嗎？”

他越說越激動，臉上紅潤地發光。

我想著這樣的場景，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我正欲答是，一陣刺耳的聲音卻打翻了我的手帕——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