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姑娘在一旁侍坐,眼觀鼻鼻觀口。
玉辰子喚她到身旁,小聲說:“你來受用這些酒食吧。”
寧姑娘聞言一愣,不禁愕然,忙搖頭道:“小婢不敢。真人是主我是仆,不敢如此。”
剛要退回,真人又輕悄悄地說話,她只能留在跟前,聽真人說完好回答。
“我辟谷不食,真氣純凈,霍大哥一片熱忱,我又不能冷臉。寧姑娘你就替我受用了吧。”
寧姑娘連連搖頭,道:“尊卑有別,這樣子成何體統。”
看她固拒不受,玉辰心想這個女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為何這種事情上就這么死板固執啊。
又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我素來清靜,不擅于應酬,這些飯食若是一點不用,臉上不好看。你早早用些飯食,我好告退;如此與他應酬下去,看他那勢頭,還要一杯接一杯地勸飲,不知要拖到何時。寧姑娘難道不肯替我為脫身之計?”
寧姑娘一猶豫,未及回答,玉辰子又說:“本來應該為你單獨置一幾案,或許霍大哥家里器用也有不足。我出去與他對飲幾杯,你就在幾案里頭,不礙事的。如此約定了,你我分頭行事。”
寧姑娘委決不下,真人已經扭過頭去,舉杯去向霍大郎回敬,謝他留宿款待之情。
“霍大哥上有高堂,下有兒女,道人貿然來投,十分叨擾,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借這杯酒敬霍大哥了。”
飲罷,霍大郎見真人也沒什么禁忌,便不作他想,愈加開懷。索性一手酒壺一手酒杯,來到玉辰案前,連著斟酒勸飲。
玉辰子避席,在幾案外頭與之周旋。
寧姑娘一個人留在幾案里面,心里想:“真人言行瀟灑落拓,不拘小節,與自己見過的那些攀附權貴的僧道不一樣。可是,可是,這也太不成體統了,人家的妻室還在一旁斟酒伺候,我卻要在真人位子上吃喝,哪里有這樣的侍者,這樣的仆人呢?”
可是再抬頭,看看真人硬著頭皮把酒應酬的樣子,不免也替他心煩。兩者相較取其輕,這才下了決心,聽從真人之計,在幾案里頭受用起來。
一路上多是靠干糧野果度日,借宿寺廟也都是吃素齋,沒有蔥蒜佐料。面前雖是家常飯菜,可味道莫名的香濃勾人,一時胃開脾動,腸子都成直的了,飯菜吃下去如長江流水。寧姑娘極力克制吃相,暗暗偷瞄,恐怕被人家見笑。
片刻之后,霍大郎一壺酒吃了個大半。來回敬酒勸飲,搬出來的說辭竟然沒一次重樣,又是天時地利,又說風土人情,看看是還有不少富余。寧姑娘匆匆吃了八分飽,便說:“真人今日就要開始齋戒,不宜多飲。”
玉辰子會意,對霍大郎道:“霍大哥上有高堂下有兒女,道人在堂上叨擾已久,使令堂不得清靜。今日受霍大哥款待,湛皎心中十分感念,所以還是早早告退,讓老人家好好休息。”
“今日能在街上遇見先生,真乃幸事。可惜先生有要事在身,須上丹山蓬萊宮。小老也不敢耽誤先生齋戒等事,只是今日卻不盡興。這樣吧,等先生辦完事,從蓬萊宮回轉,到那時無所顧忌,再痛飲一番。”
扭頭問柴氏,“廂房騰出來了么?”
柴氏道:“雜物都已搬了,只是鋪臥還沒換。”
“我帶先生過去,你趕緊換來。”
霍大郎放下酒菜,引玉辰子寧姑娘來到西廂房。平日是霍大和兒子睡這里,柴氏和小女睡正房的另一間。如今西廂房騰了出來,一家人便去正房里擠一擠。
寧姑娘放下包袱,也去幫柴氏的忙,一時換好了鋪臥。
柴氏道:“廂房到底窄小了一些。先生若缺什么請直言,我立時給你們拿過來。我去略收拾收拾,完了好燒熱水給先生沐浴,請先生稍等片刻吧。”
之后夫妻二人回到正房,兩邊各自安頓。
霍大郎就著殘席,又吃喝了一回。
柴氏從里間屋出來,見霍大郎拿著酒杯,美滋滋地耷拉著眼皮,遂撩起裙子大跨步直奔面前,劈手揪住一只耳朵。“瞧給你美的,還沒醒酒,還沒醒酒?”
“哎喲,醒了醒了……”
“是誰說要安排先生齋戒沐浴的?醒了趕緊給我挑水去。”
“松手松手,不松手我如何去得?”
“老娘怕你沒醒透,再多疼疼你。”
……
寧姑娘打開包袱整理一番,備出一套衣服和一根發簪。衣服是路上借宿道觀,臨走時觀主贈送,真人一路上出手應敵,原來的衫子早已殘破。而發簪是寧姑娘在集市上花銅錢買的。
之后寧姑娘出了廂房,向廚房這邊來看視,天已擦黑。柴氏正在這里忙活,隨口一問:“在廚房里洗,還是在廂房里洗?在這里添水方便。”
“呃,多有不便,還是把熱水提到廂房去吧。大嫂只管把水燒開,舀到桶里,我來提水桶。”
“那如何使得?”
“侍奉真人是我分內之事啊。”
“即便如此我也過意不去。還是讓我家那缺德漢子來提,他積年累月地挑著擔子,這幾桶水還不九牛一毛了。”
過了一會兒,霍大郎挑水來到西廂房門外,寧姑娘守住門口將其攔下,忍著撲到面前的酒氣說:“真人已經寬衣披發,不便打擾。請主人家留步,我提進去侍奉便可。”
寧姑娘挽起袖子,將水桶提進門去。雖然寧姑娘身材纖細,形色柔弱,卻是軍府奴婢出身,干活麻利,當即放松雙臂自然伸直,用腰胯發力,雙肩支撐,提起水桶一溜碎步進到屋中,舉桶將水倒盡,一氣呵成好像不怎么費力似的。濺起的水花在她裙子上打了一道道水跡。
真人其實尚未寬衣,寧姑娘只是不想霍大郎進來罷了。
玉辰道:“力氣活還是我來吧。你這一路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我自己來就行。”
寧姑娘攥緊水桶不放松,道:“真人是主我是仆,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況且今日在堂上吃飯,已經不成體統,眼下我再要懈怠,豈不是要被人家暗地里笑話?”
“雖說如此,可當初只說是替我執掌煉妖壺,作捧壺的侍者。并沒說別的呀,沒說這種事也讓你來做。”
“捧壺侍者也是奴仆。真人身邊沒有旁人,那這就是我分內之事。真人不必再說了。”
不一會兒工夫,冷水、熱水一桶桶先后提進來,倒入浴桶,調好水溫,真人讓她守在外面,這才解衣入浴。一炷香之后,沐浴已畢,真人換上了新道袍,頭發草草挽了個抓髻,寧姑娘進來將換下的衣物整理起來。
之后霍大夫婦又過來收拾一陣,倒了洗澡水。霍大郎專門拿過來一爐好香,在屋中燃起。
“這爐香本想往高門大戶沽個好價錢,今日有這個緣分,也是天意,該叫道長受用。”
“不敢當不敢當。霍大哥你折煞我了,道人功德淺薄,實不敢受。”
“誒,哪里話,天意如此,不可推辭。”
霍大郎離去后,香氣緩緩升起,彌漫開來。玉辰子雖不知市價,但聞此香淡雅不艷,寧心安神,毫不刺鼻,不是俗品。
寧姑娘以前在軍府中服侍,識得此味,不由得眼光一閃。
屋中兩人互相對視,不用言說,便已會意。似霍大郎這樣一分家業,真真是狠出了一回血。
……
玉辰子道:“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今日飲下這些濁酒,不知要壞我多少年定力。我現在要將喝下去的濁酒用內功化掉,寧姑娘你早點歇息吧。”
“是。”
這一夜,玉辰子打坐行氣,將喝下去的濁酒用真氣化掉,散于四肢百骸,再由周身汗毛孔呼吸排出,不入便溺之道。
寧姑娘躲到一旁,向著墻壁和衣而眠。
翌日一早,柴氏送來米粥、蒸餅和小蔥豆腐等幾碟涼菜。寧姑娘吃過早飯,幫真人重新梳了頭發,綰發加簪。本該出去賣針線的霍大郎又來寒暄,數次沉吟欲言又止。
玉辰子便說:“霍大哥,你有什么心事就請直說,道人若力所能及,豈敢推辭。”
“先生既然看出來了,我就直說啦。先生是真正有修為有戒行的高道真人,法力必定不俗。老哥我現在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幼女,斗膽想跟先生求一些符水,消災解厄,去病延年,使老母康健安泰,使幼子幼女能平安長大。望請真人垂愛,遂我小小心愿。”
“這……”
玉辰子略皺了皺眉,“不瞞霍大哥,我自幼修煉,修的是仙劍之道,苦練的是劍法和氣功,符水之術我卻未曾學過。不敢誆騙大哥,我只會畫一兩種簡單的鎮妖符,作降妖鎮妖之用。至于化符和水,去邪治病,我實在是不通此道,不敢托大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