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辰子和寧姑娘只要臨近郡縣村集,都只是步行。若遠離人境,也要晚上二更之后,才好御劍飛上夜空,白天里則不敢招搖,恐怕被師道秘謝景素一伙望見。這一日來到了蓬萊城附近。
玉辰子站在山坡上手搭涼棚,望了望遠處城樓,辨明方位,又朝向北,往一派錯落相連的魁偉大山上望去。點頭道,“嗯,如果所料不錯,那邊就是丹山望海崖了?!?
寧姑娘跟在身后,“蓬萊仙人傳說中不是在海外仙山上的么?若是在這座山上,那離得就不遠了?!?
玉辰笑道,“傳說中的蓬萊是海外仙山,尋仙修道之人登高佇望,也不過偶爾才能望到一些仙山光影。想登上真正的蓬萊仙山,精誠與機緣缺一不可,哪里是一門門人全都能登上去的?古時的煉氣士,在這山崖上觀海望氣,等候仙人下凡,或是出海尋找仙山、仙藥,到如今聚衍成為一派,就成了蓬萊派?!?
寧姑娘道:“蓬萊派已經不遠了,按我們的腳程,趕一趕,日中前后就能登上山去?!?
“不急。我意,先到蓬萊城中休整兩日。溫真人本就是一位前輩,又和我師父是至交,我如今前來求見,理應先行齋戒沐浴,方不致太過失禮。看來需要進城去投一個有緣人?!?
原來還有這樣的禮節。寧姑娘深感自己思慮不周,不再輕易說話,只聽真人吩咐就好了。
玉辰子道:“還有,你不必總是叫我真人。尤其到了溫真人跟前,千萬不可稱呼我這兩個字。平日你我之間胡亂叫叫都不在意,圖個稱呼方便并不傷大體,只是在前輩面前我如何能擔得起這兩個字,實在不敬。”
寧姑娘答應道:“真人我記下了?!?
……
城郊小路曲折,時不時能遇見兩三籬笆院,五六茅草屋。
上了大路官道之后,沿路走了半晌,便到蓬萊城外。二人從西門入城,街衢兩邊就有幾座客棧貨棧入目,半空中各色店家幌子排列開去。
玉辰子邊走邊打量,只見除了客棧貨棧之外,街中民巷都是小門小院,布衣平民聚居所在,就算借宿也不方便自己齋戒沐浴等事,太過打擾了。
于是帶著寧姑娘往城中深處行去,左右尋覓那中上的院落。行至一處,玉辰子停身站下,拔出長劍,當街彈劍而歌,聲音飄飄蕩蕩,傳了出去。
“白云黃鶴神仙境,暮鼓晨鐘道人家;
焚香持戒作弟子,灑掃拂塵侍賢達;
有道虛心聽真語,無為寡欲忘榮華;
世事那來得長久,月也圓缺日也斜?!?
剛唱了兩回,只聽旁邊一串腳步緊湊,有人喚道:“不錯!好聽!”
玉辰子轉身看去。見迎面過來一個矮壯漢子,肩挑扁擔,前后兩個大筐,裝些針線雜貨,原來是走街串巷的貨郎。
矮漢道:“你在街上唱的什么,還挺有韻味的?”
玉辰子笑道:“勸善普道的道歌,山中隱居常吟詠,塵世喧囂不得聞?!?
矮漢兩眼放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眼?!班?,原來是一位修道的先生?”
寧姑娘此時站在旁邊,“真人云游天下,如今有事在身,才路過蓬萊城。”
“真人?嚯,竟是一位得道的高人啊,小老失敬失敬?!?
矮漢腳下并未停住,只是放得極緩,口中說話時,仍是隨著扁擔一顛一顛踩著小步。玉辰子便也隨著他往前步了起來。
“真人在街上高唱道歌,不知是有何緣故,是募化還是借宿?”
“我乃云游道人湛皎,欲往丹山蓬萊宮,拜訪一位前輩。為了不失禮節,想借一處寶地,齋戒沐浴一番。是故盤桓于此,沒有去處。”
因為神壺會、煉妖壺之事已經傳到齊地,所以此時用出姓名,隱去“玉辰子”道號。
矮漢聞言駭然道:“往丹山蓬萊宮拜訪一位前輩?看來小姑娘所言不虛,你果然是一位真人,竟與蓬萊宮仙人有故。既然如此,相見就是因緣,是老天安排你我在此相會。就到小老舍下歇一歇,齋戒沐浴等事你不必費心思慮了,就包在我身上吧。”
玉辰道:“老哥一片熱忱,道人能不感念?只是恐怕太過打擾了……”
“誒!不打擾,不打擾。相見就是因緣,真人您彈劍而歌,為何是我第一個聽見?這就是天意作美,定要教您歇宿到小老的舍下。今日光景也差不多了,我這就引真人前往舍下,離此處不遠,片刻就到。”
“得一歇宿之地,已是難得,偏偏道人我又有些麻煩,須齋戒沐浴等事。叨擾老哥,實在過意不去?!?
“誒!言過了言過了。能遇見真人吶,那是我的福分?!?
于是玉辰子、寧姑娘跟隨貨郎穿街過巷,拐彎抹角,轉到一處院落門口,這間院子與西城門的那些民宅比起來,沒寬綽多少。
大門虛掩著,玉辰子止步階前,貨郎上前推門而入,將挑子籮筐放在一邊,轉身出來作揖不停,恭恭敬敬鄭鄭重重將玉辰子請進院內。
進了院子,迎面是三開間正房,兩邊一間廂房一間廚房,靠著門墻另有一間小倉房,挑子籮筐就撂在倉房門旁。
矮漢轉身忙向里頭喚道:“家婦,家里的,快來,今日可來了貴客了?!?
人未出來,話音先到,“誰啊,家里缺茶少鹽的,怎么又引蹭吃蹭喝的人回來?”
貨郎連忙趕上去勸住,道:“罪過罪過,失禮失禮!你小心著那張破嘴,別壞了我的好運勢,今天我遇見的可是一位高人貴客。你來看,這位先生可是位得道的真人?!?
女人上前來打量玉辰子,剛一搭眼就被他氣度震懾,暗地里吃一大驚,自己從來沒面對面見過這等人物。他那雙眼睛像帶著劍鋒刀尖,一下扎透了自己心窩似的,神色不免慌亂局促起來。
“真人,這便是家婦,姓柴。忘了說我自己,我姓霍,霍大郎便是我?!?
玉辰子打起手道:“在下乃云游道人湛皎,叨擾貴寶地,實在過意不去?!?
霍大郎道:“這說得哪里話來,真人光降舍下,那是我走了大運。且到正房中少坐,等我把廂房騰出來,仔細安排真人齋戒沐浴等事。先用齋飯吧,這時候家婦酒飯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常言道‘民以食為天’,真人我們一邊用飯一邊說話?!?
玉辰子道:“霍大哥,我是個修仙的道人,謹守戒行,辟谷不食。你也不必特意辦什么齋飯,若得方便,隨便一些平常飲食,惠賜我這位侍者就好。她不需守戒,飲食沒有禁忌。”
霍大郎大為訝異,“真人您辟谷不食?真厲害真厲害。您是一段時日之內辟谷,還是長久如此,一直這樣?”
“自從我開始煉氣,一直如此,堅持不懈。只有如此,方能吸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
霍大郎嘆服不已,道:“唉呀呀,以前只是耳聞,聽說有道人修煉,能辟谷不食,哪知今日竟得眼見。家里的,你看我說的是也不是,我真是要走大運,今天遇見了真神仙。”
又忍不住想追問,賠笑道:“這個……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您長久辟谷,肚子里那不是空落落的,真就不餓么?肚腸里時不時地會不會咕嚕咕嚕響?”
柴氏反而斥道:“你這缺德短壽的,又生了張不值錢的賤嘴,別瞎說,太冒犯了!”
說著引玉辰子進了正房,拜見霍大郎老母?;舸罄扇缃裉蒙现挥欣夏?,自己膝下有一雙兒女,相見問候寒暄一陣。約莫兩刻鐘之后,酒飯準備妥當,柴氏出出進進,從外頭傳布上來。
老母年近六旬,身疲體倦,便在里間屋獨備一席。老母和一雙兒女在里面用飯,堂上放下兩條幾案,擺滿酒菜。
玉辰子道:“實實不敢勞動大哥大嫂如此款待。酒菜還是不必了吧?!?
柴氏連說不可,“這是待客之禮,少不得的。何況還是一位真人駕臨,更不可怠慢?!?
霍大郎也說:“我等市井中人,非此無以表達心意。那神仙塑像高高在上,且不能免俗,尚須齋供呢,真人就別見外了。”
于是對面落座。
霍大郎舉杯道:“老哥我是個粗人,言語冒失,有失禮之處還望包涵。來,我先飲一杯自罰。”
說罷吃了一杯,抬起杯底還讓玉辰監酒。
飲罷又斟上一杯,霍大郎略寒暄幾句,便舉杯來到案前,向玉辰子敬酒。
“我霍大雖是布衣,但性好結交。今日得遇先生是天意作美,我霍大今年要走運。權以這杯水酒敬先生,祝先生此行順利,諸事遂心,蓬萊宮故人相逢,歡喜不盡。來,先生請飲?!?
玉辰子自幼清修,少有筵席宴飲場面,自己又不好飲,如今被人勸酒,不禁皺了皺眉頭。
自己正是苦心尋找南宮所以才來到蓬萊,聽霍大郎這幾句祝語便十分觸動心事,雖然心頭固有些許抗拒,但遍搜愁腸,當面還是推托不出來一辭一句。忽又想到,霍大郎一片熱忱,事事殷勤,這等情義自己若是冷臉,豈不是對不住他一片齋僧敬道的好心?若是讓他覺得天下的道人都像自己這般小性,不通人情,可是有罪過了。于是趕緊把皺了兩三分的眉頭舒展開來,避席對飲此杯。
霍大郎回到座位,柴氏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小聲道:“家中并無素酒果酒,若向先生勸飲,恐怕不好吧?”
霍大郎道:“嗐!什么素酒葷酒的,能有多少差別?不還一樣是酒?婦人家安敢掃興,少插嘴。”
柴氏冷笑了一下,在真人面前裝作柔弱順從婦人,親手執壺,為霍大郎斟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