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婦秋思賦

梁元帝

【題解】

題中“蕩婦”兩字，義本《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點出賦主的身份。要加說明的是，這里的“倡家女”是指歌舞樂妓，“蕩子”是指出門在外的行客。因此“蕩婦”是“蕩子婦”的略稱，并非一般理解的“放蕩的婦人”。這點也可從賦的內容僅及“秋思”而不涉淫蕩得到佐證。另外從賦有“君思出塞之歌”一句來看，她丈夫外出十年不歸似乎事出有因，與普通的“薄情郎”、“游冶子”相去甚遠。所以總體上說，此賦的主題與當時盛行的閨怨詩相類。

此賦的特點在于婉麗多情，以細膩傳神的筆致寫出一個孤守空房十年之久的女子，在又一個秋天到來時的種種哀怨和凄苦的內心感受。起語淺近卻思致深惋，中段描述亦景亦情，刻畫細致入微，逼肖思婦神情。末以春日可待、歸期難望收結，落筆簡凈，寓意警策。至其通篇纏綿悱惻，更令人蕩氣回腸，掩卷嘆息。以至許梿評語說“史稱帝不好聲色，頗有高名，觀此婉麗多情，余未之信”。

蕩子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1〕。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2〕，山與云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3〕，水則涓涓不測〔4〕。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5〕！秋何月不清，月何秋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

【注釋】

〔1〕遠樹含煙：謂遠樹為煙霧籠罩。謝朓《游東田》：“遠樹曖芊芊，生煙紛漠漠。”

〔2〕逼：接近。

〔3〕漢：天漢，銀河。

〔4〕涓涓：水長流不息的樣子。

〔5〕只翼：孤飛之鳥。

【今譯】

出門的丈夫一別就是十年，妻子居家孤苦自憐。登上高樓縱目眺望，只見遠處的樹木煙霧彌漫。廣闊的平原尚且如此，不知那崎嶇的道路還有幾千？天空與流水呵遙遙相接，山巒與云層呵茫茫一色。高山蒼蒼聳入銀河，長水涓涓深遠難測。誰又忍見飛翔的鳥兒，獨自發出悲哀的呼喚！秋天哪夜月不蕭瑟凄清，月在哪個秋天不團圓光明？況且青樓出身的浪子之婦，怎能不對此黯然傷情！

于時露萎庭蕙〔1〕，霜封階砌。坐視帶長〔2〕，轉看腰細〔3〕。重以秋水文波〔4〕，秋云似羅。日黯黯而將暮〔5〕，風騷騷而渡河〔6〕。妾怨回文之錦〔7〕，君思出塞之歌〔8〕。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9〕，心懷愁而轉嘆。愁縈翠眉斂，啼多紅粉漫〔10〕。

【注釋】

〔1〕萎：使枯萎。蕙：一名薰草，一桿數花而香淡。

〔2〕帶長：用《古詩十九首》“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之意。

〔3〕腰細：形容瘦弱。

〔4〕重以：再加上。文波：泛起波紋。

〔5〕黯黯：光線昏暗的樣子。

〔6〕騷騷：刮風的聲響。

〔7〕回文之錦：晉苻堅時竇滔被遠徙流沙，其妻蘇惠織錦為《回文璇圖詩》寄滔。詩宛轉循環皆成誦，情詞哀愴。事見《晉書·列女傳》。

〔8〕出塞之歌：據《西京雜記》載，漢高祖曾令戚夫人歌《出塞》《歸來》之曲。

〔9〕蓬：即蓬蒿，此形容鬢發散亂如隨風飄飛的草。

〔10〕漫：散亂，零落。

【今譯】

這時寒露已使庭前的蕙草枯萎，嚴霜布滿了臺階石欄。坐著見身上的衣帶越來越長，轉身又看腰肢越變越細。再加上秋水泛起層層波紋，秋云慘淡輕薄得像絲羅。日光慢慢地暗下去天就要黑了，風卻呼呼作響刮過河面。妾身正為回文之錦而哀怨欲絕，夫君也在想著《出塞》《歸來》之歌。兩地苦苦相思久久相望，眼前山高路遠又能怎樣！鬢發像蓬蒿漸漸散亂，心中懷著憂愁長吁短嘆。愁苦縈繞在皺起的眉間，哭多了臉上的紅粉淚痕斑斑。

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1〕。春日遲遲猶可至〔2〕，客子行行終不歸〔3〕。

【注釋】

〔1〕暉：馀暉，落日時的殘照。

〔2〕春日遲遲：語出《詩經·豳風·七月》。遲遲，形容日長。

〔3〕客子行行：語出《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今譯】

算了吧！秋風吹起呵秋葉紛飛，春花飄落呵春日馀暉。漫長的春日雖然還可以到來，作客他鄉的人越走越遠終不見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