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賦

［梁］江 淹

【題解】

死亡對于寶貴的人生來說，確實是一道誰也無法逾越的鐵門檻。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為之抱憾飲恨。江淹的這篇《恨賦》，即集中抒寫了這種人類的普遍情感，而且突出了人在有生之年“不稱其情”、世事循環榮枯同歸的幽憤。從賦中所舉帝王、列侯、名將、美人、才士、高人、貧困和富貴之恨來看，大致包舉了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各類人物，極有代表意義。利用賦傳統的鋪陳手法，將多種類型的人所共有的情感集合在一起，以濃筆重彩加以渲染，這是江淹對六朝抒情小賦所作的杰出貢獻。更重要的是他的這一創舉，同時又把創作的取材從大、小謝的投注自然景物，轉向以古例今地反映現實的社會現象，從而堅持和拓展了文學用世的積極作用。因此盡管賦中所及均是古人往事，但不難由此折射出齊梁以來社會動亂促使人們對死亡所作出的比平時更嚴肅、更深層的思考。至于其主題鮮明、舉例典型、文詞凄絕、音韻華美，都使鮑照以后的南朝作家無人可與并肩。許梿總評云：“通篇奇峭有韻，語法俱自千錘百煉中來，然卻無痕跡。至分段敘事，慷慨激昂，讀之英雄雪涕?！?/p>

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他的一生，歷仕宋、齊、梁三個朝代，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他少有文名，晚年才思減退，世有“江郎才盡”之說。他的詩長于擬古，風格幽深奇麗，賦多創新，尤以《恨》《別》二賦著稱。

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1〕。人生到此，天道寧論〔2〕！于是仆本恨人〔3〕，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注釋】

〔1〕拱木：兩手合圍之樹?！蹲髠鳌べ夜辍罚骸爸袎郏瑺柲怪竟耙樱　焙笠蛞灾改箻?。

〔2〕寧：豈，難道。

〔3〕恨人：心懷怨恨的人。

【今譯】

試望那廣闊的平原，蔓生的野草纏繞著堆堆白骨，合圍粗的樹木聚斂了多少亡魂。人的一生到了這個地步，所謂天道公理還有什么可說！我對此本是深懷怨恨的人，內心的驚懼無法自已，一直在追念那些古代的名人，竟都銜冤含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劍〔1〕，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2〕。華山為城〔3〕，紫淵為池〔4〕。雄圖既溢〔5〕，武力未畢。方架黿鼉以為梁〔6〕，巡海右以送日〔7〕。一旦魂斷，宮車晚出〔8〕。

若乃趙王既虜〔9〕，遷于房陵〔10〕。薄暮心動，昧旦神興〔11〕。別艷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12〕。置酒欲飲，悲來填膺〔13〕。千秋萬歲〔14〕，為怨難勝。

【注釋】

〔1〕秦帝：指秦始皇嬴政。

〔2〕同文：統一文字。規：法度?！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始皇得天下后“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

〔3〕華山：在陜西東部。賈誼《過秦論》：“踐華為城，因河為池?！?/p>

〔4〕紫淵：北方河流，見司馬相如《上林賦》。

〔5〕雄圖：指統一六國的大業。溢：擴張。

〔6〕方：將。架：一作“”駕。黿（yuán元）、鼉（tuó陀）：兩種水生動物。梁：橋。李善注引《“紀年》：周穆王三十七年，征伐紂，大起九師，東至于九江，叱黿鼉以為梁。”

〔7〕海右：古人以為有西海，中國在海右。送日：《列子·周穆王篇》記穆王駕八駿，“西觀日所入”。

〔8〕宮車晚出：古代諱言帝王死亡之詞?！妒酚洝し额〔虧闪袀鳌贰皩m車一日晏駕”，《集解》引韋昭曰：“凡初崩為晏駕者，臣子之心猶謂宮車當駕而晚出?！比淮颂幩朴趾蓟蜀{崩巡幸途中，宦官趙高、丞相李斯秘不發喪一事，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9〕趙王：指戰國時趙國國君，名遷。趙國被秦攻滅時降秦，事見《史記·趙世家》。

〔10〕房陵：古代縣名，即今湖北房縣。《史記集解》引《淮南子》：“趙王遷流于房陵，思故鄉，作山水之謳，聞之者莫不流涕?！?/p>

〔11〕昧旦：黎明。神興：指魂驚。

〔12〕金輿、玉乘：帝王后妃的車駕。

〔13〕膺：胸。

〔14〕千秋萬歲舊指君主之死的諱辭：?！妒酚浟盒⑼跏兰摇ぁ罚骸吧希ň暗郏┡c梁王燕飲，嘗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后傳位于王?！?/p>

【今譯】

比如秦始皇手按利劍，諸侯們紛紛向西奔走；削平六國擁有了天下，統一了文字和國家法規。巍峨的華山作了城壁，浩瀚的紫淵成了護城河。雄心勃勃的謀劃既已膨脹，神武的威力尚未消歇。將要駕馭巨黿大鼉作為橋梁，巡遍海內伴送落日。誰料一朝氣絕魂斷，宮中的車駕延遲晚出。

又如那趙王遷成了囚虜，被流放到遠離故鄉的房陵。每至黃昏就怦然心動，一到黎明便神魂驚悸。不但辭別了艷麗的姬妾和美貌的女子，而且喪失了雕飾豪華的車駕騎乘。擺下酒肴想要飲食，悲哀涌來填塞了心胸。即使千秋萬歲作了古，那怨恨也是無法承受的。

至于李君降北〔1〕，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2〕；裂帛系書〔3〕，誓還漢恩〔4〕。朝露溘至〔5〕，握手何言〔6〕！

若夫明妃去時〔7〕，仰天太息〔8〕。紫臺稍遠〔9〕，關山無極。搖風忽起〔10〕，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云寡色〔11〕。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12〕。

【注釋】

〔1〕李君：指漢將李陵，名將李廣之孫。降北：指天漢二年（前99）李陵率步卒五千出擊匈奴，兵敗而降。事見《史記·李將軍列傳》。北，敗。

〔2〕上郡、雁門：都是漢代北方郡名，李廣曾在兩地任太守。

〔3〕裂帛系書：用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終因使者稱天子射獵上林苑，“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而得歸國事，見《漢書·李廣蘇建傳》。

〔4〕還：酬報。

〔5〕朝露：比喻人生短暫。義本漢樂府《薤露》。溘（kè刻）：忽然。

〔6〕握手：指臨終告別。潘岳《邢夫人誄》：“臨命相決，交腕握手。”

〔7〕明妃：即王嬙，字昭君，南郡秭歸（今屬湖北興山縣）人。去時：指漢元帝在竟寧元年（前33）將王昭君遠嫁匈奴，昭君辭漢出塞。事見《漢書·元帝紀》。

〔8〕太息：嘆息。

〔9〕紫臺：猶紫宮，帝王所居。稍：漸。

〔10〕搖風：飄風。

〔11〕隴：甘肅地區。代：今河北蔚縣一帶。此均泛指西北邊地。

〔12〕蕪絕：埋沒。

【今譯】

至于漢將李陵戰敗投降，聲名受辱身蒙奇冤。拔出利劍猛擊屋柱，形影相吊羞愧傷神。深情向往著故地上郡，心思還留在舊土雁門；撕下衣帛系好書信，立誓要報答漢朝的大恩。清晨的露珠忽然墜落，握手訣別又有什么可說！

或像王昭君辭別漢宮時，悲哀地抬頭仰天長嘆。身后的皇家紫宮越離越遠，眼前的關隘山川茫茫無邊。飄搖的疾風忽然刮起，太陽已在西面隱去。隴上很少有雁飛過，代地的云也慘淡無色。盼望君王呵哪還有什么期待，終不免埋沒荒地呵在那異國他鄉。

至乃敬通見抵〔1〕，罷歸田里。閉關卻掃〔2〕，塞門不仕。左對孺人〔3〕，右顧稚子。脫略公卿〔4〕，跌宕文史〔5〕。赍志沒地〔6〕，長懷無已。

及夫中散下獄〔7〕，神氣激揚。濁醪夕引〔8〕，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云無光。郁青霞之奇意〔9〕，入修夜之不旸〔10〕。

【注釋】

〔1〕敬通：東漢人馮衍，字敬通。見抵：被詆毀?！逗鬂h書》本傳謂其有謀略，從光武帝，常遭權臣讒毀。免官后“西歸故里，閉門自保”。

〔2〕卻：放棄。

〔3〕孺人：妻子。

〔4〕脫略：輕慢。

〔5〕跌宕：肆意放縱。

〔6〕赍（jī機）志：胸懷大志。沒地：被埋于地，指死亡。

〔7〕中散：魏晉人嵇康，字叔夜，拜中散大夫。因呂安事被誣下獄，后被司馬昭殺害。事見《晉書》本傳。

〔8〕濁醪：濁酒。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p>

〔9〕郁：郁積。青霞之奇意：喻指心志高潔。

〔10〕“入修夜”句：猶言長眠不醒。修，長。旸，明亮。

【今譯】

再如馮敬通（衍）受到詆毀，罷官回到了故鄉田間。上了鎖后不再打掃，關起門來不再求官。向左面對結發的妻子，向右照看年幼的孩子。根本不把公卿放在眼里，一意專注于文史翰墨。懷著遠大的志向長埋地下，深怨長恨沒有窮盡。

等到嵇中散（康）被捕下獄，神情意氣激昂飛揚。傍晚斟上濁酒一杯，清晨設下素琴一張。秋天的氣象凄清蕭條，連浮云也暗淡無光。郁結著青霞般高潔的心志，卻步入漫漫長夜不再見亮。

或有孤臣危涕〔1〕，孽子墜心〔2〕。遷客海上〔3〕，流戍隴陰〔4〕。此人但聞悲風汩起〔5〕，血下沾衿〔6〕。亦復含酸茹嘆〔7〕，銷落湮沉〔8〕。

若乃騎疊跡，車屯軌〔9〕；黃塵匝地〔10〕，歌吹四起，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里〔11〕。

【注釋】

〔1〕孤臣：被疏斥放逐之臣。

〔2〕孽子：非正妻所生之庶子?！睹献印けM心上》：“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二句李善注：“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

〔3〕遷客：貶謫遷徙的人。海上：與下句“隴陰”皆指極遠之地。

〔4〕流戍：流放戍邊的人。

〔5〕汩（yù遇）：迅疾的樣子。

〔6〕血：一作“泣”。衿：同“襟”，古指上衣交領。

〔7〕茹：吃，吞咽。

〔8〕銷落湮（yān煙）沉：消散湮滅。

〔9〕屯：聚集。

〔10〕匝：周遍。

〔11〕閉骨：埋骨。泉里：指地下。

【今譯】

或者有被放逐的臣子感極掉淚，旁出的庶子哀來驚心。貶謫遷徙至塞外的湖上，流放戍邊在遙遠的隴西。這些人只要聽到凄厲的風聲急速響起，就會淚盡繼血地沾濕衣襟。他們也同樣飽嘗辛酸飲恨吞聲，最終不免消散湮沒。

再像那些車馬重疊聚集的富貴人家，盡管一時黃塵遍地，歌樂之聲四下響起，又無不炊煙冷落灶火熄滅，把尸骨埋在冰冷的地里。

已矣哉！春草莫兮秋風驚〔1〕，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隴平〔2〕。自古皆有死〔3〕，莫不飲恨而吞聲。

【注釋】

〔1〕莫：同“暮”，指即將凋零。

〔2〕“綺羅”二句：感嘆生命人事最終都歸泯滅。李善注引《琴道》：“雍門周曰：‘高堂既已傾，曲池又已平。墳墓生荊棘，狐兔穴其中?！鼻痣]，指墳墓。隴，通“壟”。

〔3〕“自古”句：用《論語·顏淵》成語。

【今譯】

算了吧！春草衰老呵秋風強勁，秋風停息呵春草萌生。穿著綺羅者完了呵池沼館舍也都不見，琴瑟毀了呵連墳墓也被夷平。人生自古以來都有一死，沒有不含怨恨而忍氣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