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賦

［北周］庾 信

【題解】

春天是一個萬象更新的季節，不但自然界充滿了勃勃生機，而且人也會受其感染，引發對生命可貴的心理反應。庾信此賦，作于他在梁朝為東宮學士之時，即從自然景物的變化和人們情態的感應雙方，譜寫了一曲春的贊歌。一方面是“鳥聲”、“楊花”、“香草”、“游絲”、“苔始綠”、“麥才青”構成的自然之景，一方面則是“作春衣”、“擁河橋”、置酒聽樂、“連騎長楊”、曲水流觴的人文景觀。至于貴婦人的濃妝艷抹、富家子的盛裝華服，都彼此映襯，渲染出一種春意醉人的濃烈氣氛。而作者用典純熟、措詞華美，被譽為“天鹿錦”、“鳳凰綾”（許梿語），也顯示出與內容相得益彰的藝術技巧，體現了六朝駢賦已臻爛熟的典型特點。

今檢《梁簡文帝集》中有《晚春賦》，《元帝集》中有《春賦》，且句式多有類似七言詩者，知其當為一時之作。后唐代王勃、駱賓王也仿之，并云效庾體，則賦用七言詩句始于庾信，殆可無疑。

宜春苑中春已歸〔1〕，披香殿里作春衣〔2〕。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并是花〔3〕，金谷從來滿園樹〔4〕。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5〕。開上林而競入〔6〕，擁河橋而爭渡〔7〕。

【注釋】

〔1〕宜春苑：據《三輔黃圖》載，秦有宜春宮在長安城東南杜縣，“又有宜春下苑，在京城東南隅”。

〔2〕披香殿：漢宮闕名。《三輔黃圖》：“武帝時，后宮八區有披香殿。”

〔3〕河陽：漢置縣名，治所在今河南孟縣西。史載潘岳曾為河陽縣令，滿縣皆栽桃花。

〔4〕金谷：即金谷園，石崇在河陽的別業。石崇《思歸引序》：“河陽別業，百木幾于萬株。”

〔5〕游絲：蜘蛛等昆蟲所吐之絲，因其飄蕩在空中，故稱。

〔6〕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陜西西安西及周至、戶縣等地。

〔7〕河橋：晉杜預所建，故址在今河南孟縣西南、孟津東北黃河上。

【今譯】

明媚的春光已回到了宜春苑中，披香殿里正忙著縫制春衣。迎來新年的鳥兒千囀百啼，二月的楊花滿路紛飛。整個河陽縣內都是艷麗的桃花，金谷園中從來就種滿了樹木。一叢清香的芳草足以阻擋行人，數尺飄蕩的絲縷橫掛道路。開了上林苑人們競相而入，擁擠在河橋上紛紛爭著而過。

出麗華之金屋〔1〕，下飛燕之蘭宮〔2〕。釵朵多而訝重〔3〕，髻鬟高而畏風〔4〕。眉將柳而爭綠〔5〕，面共桃而競紅。影來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綠而藏魚，麥才青而覆雉〔6〕。吹簫弄玉之臺〔7〕，鳴佩凌波之水〔8〕。移戚里而家富〔9〕，入新豐而酒美〔10〕。石榴聊泛〔11〕，蒲桃酦醅〔12〕。芙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核楊梅。綠珠捧琴至〔13〕，文君送酒來〔14〕。

【注釋】

〔1〕麗華：漢光武帝劉秀之后陰麗華。據《后漢書·皇后紀》載，光武早年路經新野，悅后美，曾嘆“娶妻當得陰麗華”。金屋：漢武帝劉徹年幼時曾說若得長公主女阿嬌，“當作金屋貯之”。事見《漢武故事》。

〔2〕飛燕：趙飛燕，漢成帝之后，以身輕善舞而稱。蘭宮：趙飛燕所居。《三輔黃圖》：“趙皇后居昭陽殿……昭陽舍蘭房椒壁。”

〔3〕釵朵：頭飾。訝：驚奇。

〔4〕髻鬟：古代宮中婦女的一種纏發于頂的發型。

〔5〕將：與，共。

〔6〕雉（zhì至）：野雞。師曠《禽經》：“澤雉啼而麥齊。”

〔7〕弄玉：秦穆公女，善吹簫，后與蕭史在鳳凰臺作鳳鳴，隨鳳凰飛去。事見《列仙傳》。

〔8〕鳴佩、凌波：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鳴玉鸞以偕逝”。

〔9〕戚里：在長安城中，因為外戚集居而名。

〔10〕新豐：漢代縣名，治所在今陜西臨潼東北。漢高祖定都關中，太公思歸故里，即遷故舊居此，因仿豐地而建，故名。

〔11〕石榴：指以石榴制酒。《扶南傳》：“頓孫國有安石榴，取汁停杯中數日，成美酒。”泛：酒液泛浮。

〔12〕蒲桃：即葡萄。酦醅（pō pēi潑胚）：未經過濾的重釀酒。

〔13〕綠珠：晉人石崇寵妓，美艷善笛。

〔14〕文君：卓文君，因琴挑而與司馬相如私奔，曾當壚賣酒。

【今譯】

出了陰麗華居住的華麗內屋，走下趙飛燕寢息的蘭椒宮殿。飾戴多得令人擔心不勝其重，高聳的發髻就怕被風吹散。新畫的黛眉能與柳葉爭綠，姣好的面容可和桃花比紅。飄然的倩影來到清澈的池里，輕盈的花瓣落在薄羅衫中。水苔開始見綠已能遮藏游魚，小麥剛剛轉青卻可隱蔽野雞。在弄玉當年的鳳凰臺上吹奏紫簫，在洛神曾經凌波的水中鳴響玉佩。移居戚里的家家富足，來到新豐的酒也淳美。用石榴汁制成的佳釀姑且斟滿，葡萄美酒也已再度釀成。狀如芙蓉的玉質碗碟，蓮子般的金制壺杯。新出芽的鮮嫩竹筍，剛摘采的細核楊梅。美妓綠珠捧來了琴瑟，才女文君送上了酒肴美味。

玉管初調〔1〕，鳴弦暫撫〔2〕。《陽春》《淥水》之曲〔3〕，對鳳回鸞之舞〔4〕。更炙笙簧〔5〕，還移箏柱〔6〕。月入歌扇，花承節鼓。協律都尉〔7〕，射雉中郎〔8〕。停車小苑，連騎長楊〔9〕。金鞍始被，柘弓新張〔10〕。拂塵看馬埒〔11〕，分朋入射堂。馬是天池之龍種〔12〕，帶乃荊山之玉梁〔13〕。艷錦安天鹿，新綾織鳳凰〔14〕。

【注釋】

〔1〕玉管：即玉笛、玉簫，玉制管樂器。

〔2〕鳴弦：指弦樂器，琴、瑟之類。撫：撥弄。

〔3〕《陽春》、《淥水》：皆古曲名。

〔4〕對鳳回鸞：形容舞姿優美、翩如鳳鸞。一說為舞曲名。《西京雜記》：“慶安世年十五為成帝侍中，能為《雙鳳回鸞》曲。”

〔5〕炙：熏烤。笙簧：兩種吹奏樂器。吹奏前須以微火去潮。

〔6〕移：此指調節。箏柱：又稱雁柱，古箏上斜列的弦柱。

〔7〕協律都尉：掌管朝廷音樂的官員。漢代李延年武帝時曾為協律都尉。

〔8〕射雉中郎：指晉人潘岳，曾作《射雉賦》，并官虎賁中郎將。

〔9〕長楊：長楊宮，秦漢游獵之所，故址在今陜西周至縣東南。

〔10〕柘弓：柘木所制之弓，彈性強勁。

〔11〕馬埒：馬場圍墻。

〔12〕天池：泛指西北高山上的湖泊。龍種：指駿馬的優異品種。《開山圖》：“隴西神馬山有泉，乃龍馬所生。”

〔13〕荊山：在湖北，相傳春秋時楚人卞和得美玉于此。玉梁：玉制的帶子。古有玉梁帶，見《北史·周侯莫陳順傳》。

〔14〕“艷錦”二句：謂華麗的錦緞綾羅上織有天鹿和鳳凰的圖案。

【今譯】

玉制的管笛剛才調好，鳴奏的琴弦暫且輕撫。響起了《陽春》《淥水》的優美樂曲，跳起了雙鳳回鸞的輕盈舞姿。又烘干了笙中的簧片，調節了箏上的弦柱。月隨清歌化入圓扇，花按時節的鼓點爭艷。宮中掌管音樂的協律都尉，陪侍獵射的中郎將官，紛紛在小苑前停了車乘，在長楊宮前坐騎相連。縷金的鞍墊才披上，柘木的勁弓剛拉開。拂去塵埃環視馬場，分隊依次進入射箭堂。所馭之馬是產自天池的龍種，所佩之帶是源出荊山的玉梁帶。

鮮艷的錦衣上繡著天鹿，新制的綾羅間織著鳳凰。

三日曲水向河津〔1〕，日晚河邊多解神〔2〕。樹下流杯客〔3〕，沙頭渡水人。鏤薄窄衫袖〔4〕，穿珠帖領巾〔5〕。百丈山頭日欲斜，三晡未醉莫還家〔6〕。池中水影懸勝鏡，屋里衣香不如花〔7〕。

【注釋】

〔1〕三日：指三月三日上巳節，古有臨水洗滌以祓除不祥的風俗。事見《后漢書·禮儀志》。

〔2〕解神：祭謝神靈。王充《論衡》：“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解謝土神，名曰解神。”

〔3〕流杯：《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間，為流觴曲水之飲。”

〔4〕鏤薄：鏤金薄，鏤花的金屬薄片，用以貼飾屏風或作頭飾，見董勛《問禮俗》。薄，通“箔”。

〔5〕帖：伏帖。

〔6〕三晡：傍晚時分。晡，申時；三，指上中下三刻。

〔7〕“屋里”句：謂花比屋里熏衣的香更香。

【今譯】

三月三日的春水彎彎曲曲地流向黃河渡口，日暮時分岸旁祭謝神靈的人到處可見。大樹下流杯暢飲的游客，沙石頭渡河而去的行人。貼身的衫袖配著鏤金的薄片，伏帖的領巾穿有晶瑩的珠串。百丈高的山頭夕陽將要西沉，傍晚還未喝醉就不要回家。映出倒影的池水遠勝于明鏡，屋里的衣香比不上初開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