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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彩增加了,我們從主屋出來時,太陽已經隱藏了在云層之后。早春的天氣依然有些涼爽,不過也是一年中最適合穿高領的時節。
我們一邊踩著飄落在地上的花瓣,一邊抬頭看著石住家的櫻花樹,看品種像是染井吉野。雖然此時櫻樹已經開始抽芽,不過高高伸展的樹枝上點綴著粉色的花瓣,可是相當值得一看。
“說起來已經好幾年都沒賞過花了啊,”走在后面的冰雨說道,“案子結束之后我們就在這里賞花吧。”
“在殺人現場旁邊?”
“俗話說,櫻花樹下埋著尸體。哪怕多加一具也無所謂。”
“如果能在太陽下山前解決的話。”
“你怎么說出這么沒自信的話啊?你不是專門破解不可能犯罪的專家么?”
“在不可能犯罪專家出馬之前,你應該能更早解決吧。”
冰雨背對著櫻花樹,進入了思考模式。有必要如此煩惱嗎?我只好說道:“這個事件已經解決了。我知道誰是兇手了。”
沒錯。通過剛才在主屋的餐廳和被害者家屬的對話,讓我如此確信。
兇手就是——
***
“我是茂樹的弟弟,石住芳樹。”
坐在餐桌對面的男人如此說道。雖然看上去他和他的兄長年齡相近,不過這兩兄弟長得倒是完全不像。也可能是他嘴邊留著胡子的緣故吧。
“我是多香子。”
接下來說話的,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女性,她一邊咳嗽著一邊說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丈夫亡故的打擊,她看起來相當軟弱。
而后,我將目光投向了坐在多香子身邊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明顯在溫室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留著長發的可愛女生。另一個則是想通過發型和打扮讓自己看上去時尚一些,卻掩不住柔和五官的學生模樣的男生。兩個人分別自稱“奈保”和“健斗”。奈保是被害者的女兒,健斗則是芳樹的兒子——也就是被害人的侄子。
“原來世界上真有偵探這種職業啊,”健斗超沒禮貌地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
“是嗎?其實是有很多啦,”而且還會把宣傳視頻放到網上哦,“我們想確認一下昨天的事。”
“芳樹先生,昨天上午你在哪里做什么呢?”
“我出去散步了。這附近有個小瀑布,我去那里看風景。之后我沿著多摩川隨便轉了轉。到了傍晚回家的時候,我發現門口停著好幾輛警車,還嚇了一跳呢。沒想到我哥哥竟然……”
芳樹搖著頭悲嘆道。所謂散步這種說辭,既然已經被穿地劃進了“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分類中,看來暫時也沒有找到相應的目擊證人。剛才那番悲痛說是演技也不無可能。
“太太呢?”
“我啊……昨天白天一直在二樓睡覺,最近這幾天我有點感冒。”
“您一直一個人在房間里嗎?”
“是,是的。咳咳。”
多香子咳嗽了一聲。也許是覺得再追問下去有點過頭了,冰雨將目標轉向了年輕的二人組。
“那么奈保和健斗呢?”
“我們在廚房里一起看電視,”健斗回答道,“昨天正好電視臺在播《無線刑警》,我和奈保特別喜歡這部劇。是吧,奈保。”
“嗯……”
“啊,《無線刑警》啊。”
的確,這是根據一部人氣小說改編的劇集,講的是以前擔任飛行員的刑警,使用無線電技術,解決各種事件的故事。去年夏天,這部作品被改編成了電視劇。雖然我只看了一集,不過我還記得當時冰雨說了一句:“有沒有《烏龍派出所》里那樣的刑警出場啊?”
先不提這個。我扭過頭,觀察著餐廳旁邊的廚房。作為豪宅的一部分,這間廚房占據了一整個房間,里面還擺放著椅子和電視機。通過露臺上的玻璃窗,正好能夠看到庭院里的櫻花樹,感覺相當不錯。不過——
“不過,一般看電視不都是在客廳看嗎?那里也有電視機吧。”
“因為奈保要洗衣服,還要準備午飯啦,所以才一直待在廚房里……”
我想知道的不是奈保待在廚房的理由,而是你啊。不過算了,把正在做飯的表妹一個人丟在廚房里,自己跑去客廳看電視確實不太好。如果兩個人都是劇集的粉絲,一起看倒是更快樂一點。
“從廚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里的樣子吧。有沒有發現什么奇怪的地方?”冰雨問道。
兩個人對上視線互相確認著,說道:“沒注意到什么吧。”
“不過剛過十一點的時候,我聽到電鋸聲,”奈保說,“當時我以為是爸爸又在制作什么東西,所以并沒有特別留意……因為櫻花樹擋在小屋前,所以也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么。”
“沒有看到過有什么人走到別屋附近嗎?”
“沒有,因為我們一直在看電視劇啊。”
“我也是,睡覺的時候一直拉上窗簾的,所以什么都沒注意……”
健斗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多香子也有些抱歉地接著說道。我一邊喝著咖啡(可比我們事務所的高級多了),一邊觀察著四個嫌疑人。我發現,芳樹襯衫的胸部口袋里,似乎有個長方形的物品。我若無其事地指了指那里。
“這手機挺大的啊。”
“啊,是啊。最近剛買的。”
“看起來畫質應該也不錯吧,”冰雨立刻接著說道,“應該拍了瀑布的照片吧?”
“這……”
“現在這個年代,沒人去瀑布玩卻只把美景留在記憶里了吧。至少也應該拍一張照片。”
在兩個人的對話中,芳樹明顯有些狼狽。他的手下意識地摸著手機,眼神左右游移著。最后好不容易找了個聽起來很不可靠的借口。
“不好意思……昨天沒拍。因為當時手機沒電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謝謝你們的咖啡。”
“石住芳樹就是兇手。”
已經無須再考慮了。
“知道罐子里裝著油漆的人,只有死者的家屬和志田。而志田以及死者的女兒、侄子都有不在場證明。剩下只有死者的妻子多香子和弟弟芳樹,無論怎么想,以多香子的體格都不可能使用電鋸,使用排除法就只剩下芳樹。決定性的證據就是,他對于沒有拍瀑布照片的解釋過于牽強。”
“現在就下斷言還為時過早。如果石住芳樹是兇手,那么他在墻上開洞的理由又是什么?”
“逮捕他之后再問不就好了?”
對于專門破解不可解謎題的人來說,這個理由并不能說通,冰雨再一次陷入了思考。我放棄了勸說,開始觀賞起染野吉井櫻花。這時,穿地出現在了小屋的里側,她用審問犯人一樣的眼神盯著我們。
“你們在干嗎?”
“我們在賞花呢。”
“賞花?現在是這么悠閑的時候嗎?”
“我們以前就這樣啦。”
學生時代時,每當櫻花季來臨,我總會陪朋友一起去公園或者河邊賞櫻。我和冰雨、穿地,以及另外一個人。每次我們都隨性地聚在一起,隨性地喝著酒再隨性而歸,既不會刻意選擇地點,也不會策劃燒烤一類的活動,只是隨性地賞花。雖然并不會覺得特別高興,也總會想著,明年要不然就算了吧,可是真到了第二年,又會不由自主地開始這樣的賞花活動。
穿地站在我的身邊,抬頭看著櫻花樹。在幾枚花瓣飄散下來時,我聽到了她口中咀嚼著卷心菜太郎的聲音。
“可花期已經快過了啊。”
“還趕得上。”
女強人沒有回答,而是返回了小屋的里側。我們也跟在她的身后走了進去。冰雨拍了拍西裝上粘的幾片飄落的花瓣,總感覺氣氛有些憂郁。
“那么,片無,你找到墻上被開洞的理由了嗎?”
“這確實把我難住了,”冰雨少見地示弱般說道,“無論我怎么考慮,都想不到,在墻上打開一個洞,會對兇手有什么好處。我都想同意倒理那個兇手是蠢貨的理論了。”
“別見縫插針地說我壞話好嗎。”
我們再次回到這個開了洞的小屋中。真是的,要是沒有這個洞,就是個完美的密室殺人案了。我對這個不解風情的兇手生起氣來。
“會不會,這個洞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只是為了擾亂調查而打的?”
“這個推理才是真正的愚蠢至極呢,”穿地說道,“只是為了擾亂調查,就如此大費周章嗎?”
“你說沒有實際意義?”
冰雨突然接著我的話問道。
他那土里土氣的外表中,唯一能給人留下些印象的眼睛,此時突然發出捕捉到了什么一般的光輝。
“對啊,搞不好那個洞本身根本就沒什么意義嘛。”
“喂,”穿地搖著頭說道,“就連你也贊成這個愚蠢的推理?”
“我不覺得這只是在擾亂調查。可是,這會不會是,想要掩蓋什么痕跡呢?”
冰雨在洞前彎腰屈起身體,用手觸摸了一下地板。他的手指上粘上了細小的粉末。那應該是電鋸鉆墻時留下的木屑。
“兇手行兇前,曾經和受害者發生過爭執撕打。因為死者身上的鈕扣被扯掉了,嘴上也有淤青。當然,兇手也有可能受到了受害者的反擊,”冰雨站起身,轉過頭看向我們,“會不會是,那時兇手流了鼻血之類的呢,比如兇手的血濺到了墻上?”
“血?”
血濺到了墻上——兇手當然會去擦拭血跡吧。不過這還不足以讓兇手脫罪。因為哪怕將血跡擦掉,也無法躲過魯米諾測試,只要墻上稍微留下一點血跡,也能從中檢測提取出DNA。那么,如果只是撕掉壁紙呢?也不行,這個自建小屋中連壁紙都沒有貼。所以要消除血跡的方法只有——
我的視線,再一次落到了地板上的某樣物品上。那是手工制作與獵奇恐怖片里最經典的道具,如果想要切斷什么東西,用它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那把電鋸。
“兇手想用電鋸將墻上的血痕鋸掉嗎?”
冰雨點了點頭。的確,如果將沾了血的墻壁削得粉碎,確實能夠掩蓋證據。警察再怎么調查,也不可能有空把木屑一粒一粒拼起來。
“可是,如果只是削掉沾了血的那一小塊墻壁,就會在墻上留下非常明顯的痕跡。甚至無須名偵探出馬,普通人都能看出,這是兇手想要消除墻上的什么痕跡。所以,兇手使用了更加華麗的手法把墻給……”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墻上的大洞上。也正因如此,沒有人注意到兇手真正的隱蔽工作。
我抹了一把腦袋上的卷毛,馬上開始驗證起這個推理。這個推理還不錯。兇手想要通過這么做,不讓人發現他在隱藏證據,的確合乎邏輯。
“如果真是這樣,”穿地說,“那么墻上的大洞,就是對于那塊沾了血跡的痕跡的偽裝了吧。”
“沒錯。”
“可是兇手在門前灑了油漆,油漆又是對墻上大洞的偽裝,做兩道偽裝工序是不是太過小心了?”
“……也許是個很聰明的兇手呢。”
“你們對于兇手的智商判斷起伏可有點大啊。”
“而且,”我說,“如果兇手只是想要掩蓋墻上的血跡,打一個小一些的洞就好。理論上,對于兇手來說,早一點離開作案現場更加重要。雖然說洞是開得越大越好,但浪費時間開這么大一個洞,其實并沒有意義。”
“好好好,我收回剛才的話。”
冰雨像是嘆氣一樣,吹了一口手指上沾著的木屑。
這個謎題確實不好破解。我雙手叉腰,盯著這難得一見的殺人現場。密室的墻壁上被打開了一塊毫無情趣的空間,劃出了一個高一百七十公分,寬二百公分的斜橢圓形。看來是不是只能認為,兇手是個究極蠢貨了。
“不管怎么想,這個洞都太大了。”
“就是說啊。”
對于我的吐槽,冰雨難得地表示了贊同。
“不管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在殺人現場打出這么一個大洞,實在是超越了普通人的常識。這個洞的大小已經能過人了……等等。”
“這個洞太大了。沒錯,不管怎么說也是大過頭了。我們之前只是思考在墻上打洞的意義,搞不好這個洞的大小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地方……”
冰雨像是著了魔,向洞的方向靠近了一步。他像是想要用身體感受這個特大號的洞一般,將臉靠在墻壁上一動不動。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我感覺現在不便打擾他,因此我退后了一步,走到了那張死者生前沒有做完的桌子邊。
就在這時,桌子突然咔嗒一聲歪斜了。啊對了,這只桌子的四只腳是不同高度的。聽到聲響,冰雨回過頭來,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對啊,沒什么大不了的——
咦?
咔嗒聲再次響了起來。這次并不是在現實中響起,而是在我的腦海中。之前積累的前提,像是突然被踢翻一般,變成了全新的推理。這正是我解開謎題時的感覺。
“……冰雨。”
“倒理。”
這時我注意到,站在我面前的搭檔正微笑著。看來我們兩個人同時找到了事件的真相。今天又是平局了啊。不過因為這次的事件并不屬于我的專業領域,所以這么看來,應該還是我的戰斗力更強一些。
“賞花的時候需要什么呢,啤酒和下酒菜吧?”
“還有塑料坐墊。可是車站旁邊沒有便利店啊,只能去找找商店了。”
“喂,”穿地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等干完正事再去賞花……”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去賞花啊。”
“我們已經全部知道了,兇手的名字,和墻上被打出洞的原因。”我和冰雨說道。
這位冷酷無比的女強人,一瞬間瞪圓了眼睛。希望她平時也多做點兒這么可愛的樣子啊。
“你們知道兇手了?是誰,是弟弟石住芳樹嗎?”
“不是。”
“那,是死者的妻子多香子?”
“也不是。”
我們連續兩次搖頭,而后冰雨靜靜地公布了答案。
“是共犯健斗和奈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