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畢，無痕如雛鳥一般飛入了未遲的懷抱。把臉埋在他的胸膛，無痕扎掙的心正撕裂成水火不容的兩半，互相傾軋，不死不休，水的心說：“求你忘了我。”火的心說：“求你至死記得我。”終于，因為唇上的火熱，眼角的一滴熱淚滴進了水里，把水也變成了滾燙的火海。未遲的聲音低低的，在她耳邊顫抖著問道：“林妹妹，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為什么你如此不安？我不喜歡這樣，好像……我就要失去你了……”

只一句話，無痕的眼淚奪眶而出，抬手輕輕捧住愛人的臉，又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額頭，柔聲說道：“傻瓜，我說過會陪你一輩子的。我那兒也不去，我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們還要一起看遍萬里河山呢。”未遲閉著眼睛，輕卻堅定地答應道：“好。”

不知為何，這句話似曾相似。

這些年，他一直在找尋那個真相卻始終不得結果。他是誰，不知道，兒時的記憶依舊是一片空白，不過眼下的他，知足了。

桃花開，桃花飛，桃花樹下二人唇齒相偎，做著生命最后的告別。世上的有情人吶，總不明白，比絕境更絕望的，是不信任身邊人，一意要孤身去闖，直到粉身碎骨。誰知伊人走后，留下的卻是永世折磨，而苦難若與君同度，那么苦，亦是甜了。

多年以后，未遲站在皇城高高的城墻上，偶爾瞥見城下孩童的舞影，忽憶起今日之情狀，不自覺流下了眼淚。早知這是她同自己無聲的訣別，那一夜的合巹酒未遲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喝的。只是可憐世間絕無回頭的道理，如今伊人已逝，茫茫天地間，再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

那一夜，他們很晚才睡。未遲鮮有如此困意，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半夜里覺得心口涼，清醒一點又聽到了枕邊低低的嗚咽聲，頓時排開睡意來拉無痕的手，不想無痕一個翻身將臉埋在了自己胸前。未遲好不心痛，只有拿話安慰。但不知她病癥幾何，無從下藥。

無痕哭了很久，操著有些嘶啞的嗓音緩緩說著一段陳年舊事。未遲愈聽愈不對勁，忍不住打斷了她詢問原因，無痕卻推開他的手自下床去點起燈來倒了兩杯酒，一面交在他手里一面笑道：“陪我喝一杯罷。”

未遲壓下她的手，問道妹妹怎么了，無痕固執地不肯開口，逼到最后沒有辦法，就叫未遲先喝了手里的酒才告訴他，未遲自然喝了。無痕又讓躺好，自己也不上床去，就坐在未遲身邊拉著他的手說起了后半段的故事。

她的話似曾相識。

靜靜伏在未遲胸口，無痕眼底落滿悲戚，淚無聲滾落，打濕了未遲的衣裳。未遲覺察到異樣，欲起身卻被無痕按住。十指相扣，無痕的語氣里竟多了一絲決絕：“哥哥，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里是在乎長姐的。她受了傷你會心痛，吃了苦你會惱怒，就像待我一樣。我沒有資格怪你，因為她于你就如三郎于我，他們都曾在我們的生命里留下太過濃墨重彩的一筆，想要忘記談何容易。那可是我們生生世世的痛啊，每每觸及，總是痛徹心扉。”未遲聞言愈加不安，趕忙抬起身子卻瞥見了無痕眼角的點點淚光，更坐實心里的感覺，便握住無痕的手連連發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為什么說這話？我不要聽！”

“聽我說完，好嘛？”無痕懇求道。望著她的眸子，未遲縱使心底千般狐疑，終久還是順從了，將她捂在自己嘴上的手輕輕拿下握在了掌間。無痕接著說道：“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飯好好過日子，不要叫我擔心。如果長姐還在等你，記得好好待她，她……可是等了你一輩子。答應我，不要恨，因為恨會把你變成魔鬼，你會變得面目全非，假若我回來了，我就找不著你了。”

眼底盛著的晶瑩迷糊了視線，看著眼前愛人的臉，明明觸手可及，卻也遙不可得。死亡步步緊逼，無痕卸下了所有負擔，微笑說道：“哥哥，不要找我，但也請不要忘記我，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等你也老了，記不住我了，我就回到忘川河上去，回到一切故事開始的地方。下一輩子，我等你。”

未遲的心徹底亂了，他想問她，想問問她要去那里，他瘋狂地想留住她，可意識已不受控制，她的聲音也聽不真切了，最后，只能帶著滿滿的不甘合上眼睛。

手上的溫熱剝離，無痕輕輕擦掉了眼淚，一面替未遲蓋被子一面低聲說道：“對不起，大哥哥，原諒我以這種方式向你道別。你若醒著，我那有勇氣離開？只是我不離開，總也不能看著你受焚心之苦。死了就解脫了，活下去才是折磨，我自私了一輩子，索性再自私這一回罷。往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你一個人也要好好的。”

此刻已是黎明，很快天就亮了。無痕最后一次親吻過愛人的額頭，將這一世所有的不甘和眷戀通通融化在了里面。又在屋子里緩緩走了一圈，指尖細細撫過每一個物件，眼淚打濕了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在床前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膝上哭了很久。最后瞧一眼床上的人兒，起身拉開了門。屋外正下著雨，無痕仰頭望著，忍不住想是天神在為自己落淚呢！可惜天神不會，因為天神從不憐憫任何人。

拿過門邊的油紙傘，無痕回身掩上了門。隨著屋門緩緩合上，她和他的緣分也被徹底斬斷。拿下臉上的金色面具，俯身把它放在游廊上，撐開油紙傘，離開了這個承載著她太多回憶的地方。美好的，不堪的，只此以后，都不再屬于她了。千般不舍，萬般留戀，此刻都化作了漫天淫雨，最后連她的離開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