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雪殘終無跡,花謝花飛又一年。
馥仙聽說老祖宗派人接了芙臣家來,便約著薇臣方筠同往。眾人在老祖宗屋里說笑一回,用過晚飯,因老祖宗乏了,眾人遂至薇臣屋里。松枝拿掉馥仙的斗篷,采葵忙接過來掛好。昔日服侍過四小姐的丫頭們聽說舊主回來,都喜得忙來相見。眾人閑談一回,丫頭們自至外間散果子吃。幸君解開包裹拿出五個天藍釉筆洗,芙臣吩咐“筠姑娘一個,三嫂嫂一個,六姑娘一個,誠嫂一個,謙嫂一個”。又有青玉絞活環手鐲,也是一人一個。芙臣又指那邊的翡翠簪道:“松枝姐姐一根,翠袖姐姐一根,采葵姐姐一根,玲瓏姐姐一根”。松枝采葵聽說,忙道謝收下。
芙臣與薇臣并排坐在炕上,笑問那邊看書的方筠道:“筠妹妹多早晚來的?”方筠放下書道:“來了有一個月了。”薇臣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誠嫂的哥兒掉了。”芙臣會意,遂岔開話頭,笑道:“難得咱們姊妹聚在一起,天兒也好,不如放風箏去。”薇臣道:“坐了一天車,你也不嫌累。”說著使了一個眼色與她,芙臣乍想起馥仙方才披來的斗篷還是毛的,便一笑不說話。馥仙沒有留心她倆眉來眼去,只聽薇臣這樣說,便起身笑道:“這么遠路來,的是辛苦。天也晚了,你們早點睡罷。”說著喚方筠一起出來。
玲瓏奉老祖宗之命,來問芙臣歇處。芙臣道:“我和薇妹妹睡。”玲瓏笑道:“我就說我不來,四姑娘一定要和五姑娘黏在一起的,老祖宗還不依。可不給我說中了?”芙臣笑道:“如此才不負往日情分。”薇臣道:“正是。你不說這話,我才要問著你呢。”說話間只見幸君捧著一個包裹進來,拉玲瓏道:“你來。”玲瓏遂告罪與她走了。
芙臣坐在床沿上,笑推薇臣:“你睡里面。”薇臣往里挪了挪,拉過被子躺下。芙臣一面褪去腕上的金累絲花卉鐲,一面道:“我那里知道筠兒也在,帶的那個手串本來給你的。”薇臣道:“她是客人,不可怠慢了。”芙臣笑道:“我把我這個賠給你。”說著遞上了自己的金手鐲。薇臣推開她,笑罵道:“你再鬧,我就不客氣了。”芙臣道:“怎樣?”薇臣道:“一腳給你踹床底下去。”芙臣道:“長本事了!”說著往她腋下亂抓。薇臣忙迭聲求饒,外頭幸君采葵進來,紛紛勸道:“夜里冷,姑娘們別鬧,小心凍著。”又服侍主子睡下。
芙臣待她二人出去,悄悄問薇臣:“怎么我前兒聽說二嫂子守不住了?”薇臣道:“她還年輕,又沒孩子,生出這不安分的心也是常情。”芙臣道:“正是還年輕呢,總不能叫一個大活人為了那塊牌坊把一輩子白搭進去。”薇臣冷笑道:“你也糊涂了?好在今兒是我,要是老祖宗跟前,看她老人家不捶你。”芙臣笑道:“老祖宗跟前我那敢說這個?我不過和你說幾句體己話。”薇臣道:“庶人家倒還罷,也沒誰為這個說嘴。咱們家雖算不得上等人家,也是詩書門第,她從小兒和咱們一處長大,也算咱們家人,做出這等斯文掃地的丑事,別人面上雖不會說什么,私底下不知怎么議論咱們呢!”芙臣嘆道:“壞就壞在這里了。”薇臣冷笑道:“既要富貴,還要自由,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天下好處都叫她一個人占盡了。讀了這些書,竟不知‘有成必有毀,有得必有失’,不如不讀。”芙臣道:“不過她真守不住,老祖宗也不會說什么。”薇臣冷笑道:“也就是老祖宗菩薩心腸,又賞銀子又賞衣服的。換作我,叫她凈身滾出去。”芙臣笑道:“等你嫁人當家,你就知道了。”薇臣聞言紅了臉,方不說話。
次日清晨,松枝服侍馥仙洗臉,鸞竹進來,悄悄說沈氏沒了。馥仙唬了一跳,忙至薇臣房中。芙臣才起,薇臣還睡著未醒。馥仙悄悄把這事說給她,芙臣也唬了一跳。眾人皆不知為何。稍晚時候長輩們起來,馥仙把這事回過去,老祖宗只命大姑媽辦禮,馥仙于是出來。
回到自己屋里,正算三爺行至何處,忽然松枝進來,要支置辦節禮的銀子,又說府里戲子小子擠眉弄眼的事情,一時又有方筠的丫頭銀瓶來要桂花油,馥仙一一做了交代,眾人散去。馥仙叫住翠袖,問她這幾日家里有沒有攆人出去,翠袖略想了想,回說有兩個丫頭原是二奶奶屋里的,后來二奶奶改嫁,這兩個丫頭就給了老祖宗使喚,前兒她們偷了老祖宗的一對金器,老祖宗就命人攆出去了,其他并沒有什么。馥仙聞言點了點頭,讓她去找鸞竹:“把我京上帶來的石榴紅綾找出來,剛好夠做兩條裙子。一條給四姑娘,一條拿回來給我。”翠袖領命去了。
閑言少敘。且說凌霄升了佐戎,滿面春風走馬上任,再不惦記家里。馥仙去過幾次信,皆無回音。凌霄偶爾也寫信回來,只將她與薇臣、修臣并舉,并無私下親熱話語。松枝心內自忿忿不平,馥仙反常勸她不要多事,依舊遣人往軍中送四時衣物。
“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凌霄微微一笑,起身,只見一個俏女子腋下夾著頭盔鉆了進來。果然是六妹妹英臣長安。凌霄佯嗔道:“和你說了多少回了,在這里你是將軍。”長安不等他說完,便搶著說道:“知道,知道,我的好哥哥,我的少將軍。”凌霄無奈搖頭,一面坐下,一面問道:“你風風火火的作什么來?”長安道:“問你討酒吃。”說著貼著凌霄坐下。凌霄覺得好笑,便說:“我又不是管酒的,問我討什么?”長安道:“你別想蒙我,嫂子可是打發人來了?”凌霄聞言輕輕彈了她一腦瓜崩,笑道:“鬼丫頭。”
長安噘嘴哼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揚眉說道:“這是什么?”凌霄只猜是家書,長安把信擲在他懷里,笑道:“這可是我的把柄,你再賴不掉的。”凌霄拿起來一看,竟是馥仙寫的一首七律《寄外》。便掩起來,笑道:“我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長安道:“好哥哥,你要大事,我還真就知道一件大——事——”凌霄道:“說來聽聽。”長安道:“信哥哥家里那位改嫁傅家了,趁夜一乘小轎從角門送進去的。”凌霄道:“這個我早知道了。”長安笑道:“你要說,我就不說了。”凌霄忙作揖求她說下去。長安道:“人沒了。”
凌霄聞言一震,下意識問道:“怎么會?”長安搖頭道:“誰知道呢?有說是遭了毒死的,有說是自己吊死了,也有說是跌到水里淹死的,反正一人一套說辭,誰也不服誰,誰也壓不倒誰。”凌霄又問:“祖父怎么說?”長安聳了聳肩。凌霄心緒難平,便請她先回去,長安答應了一聲,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回身說道:“哥,你也給嫂子去個信罷。”
凌霄道:“知道了。”長安看他淡淡的,有些不滿,剛要埋怨,凌霄說道:“既是你嫂嫂,也就是我的發妻。夫妻心意若以外物為憑,豈不生分?”說著抬起頭來灼灼看向長安。長安微微一笑,扭頭出去了。
南楚的桃花開了,無痕執團扇倚在秋千上,靜靜瞧著未遲單手耍長槍。歲月如流水般緩緩走過,無痕甚至可以聽見水流的聲音。這樣的日子要是再長些該有多好,可惜她命不由己。想到這里,不禁垂了頭,心底猛一痛。
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這一次,退無可退。
終劫已至,是該走得體面一些。
徐徐睜開眼睛,無痕看見了漫天飛花,眼底卻盛滿悲傷。
悲花,傷春,嘆宿命無情。
于是掩嘴嗽了一陣,正掏手帕子拭淚,未遲走過來,關切問她怎么了?無痕微笑搖頭,抬手輕輕替未遲擦掉了額頭上的汗珠。因勸道:“風還冷呢,你又帶著傷,不能再病了。我們進去罷。”說著就去拿他手里的長槍。未遲笑道:“這個很重,小心傷著。”無痕笑道:“那里就這么弱不禁風了?”未遲聽說,遂由她去拿,果然他一放手,無痕就驚呼一聲,長槍落在了地上,砸了一個坑,揚了一陣土。早有未遲護著無痕退開一步,故無人傷著。
無痕驚魂未定,按著胸口發了一回怔,忽然回身打掉了未遲護著自己的手,嗔道:“該死,你的手要也不要了?前兒縫傷口那時我就瞧你疼得都沒人形兒了,如今還想再吃一遍苦頭不是?”未遲不知她會生氣,忙摟在懷里迭聲賠罪:“下次不敢了。”無痕哭道:“你還說!你只圖自己一時的快活,也不管人家死活,也不管人家為了你,白白流掉多少淚珠兒。如此不知保養,怎么叫人放心?”一面說,一面捶他,卻不慎砸到了他的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登時白了臉。無痕一驚,忙湊上來看,口內自責不止。未遲忍痛握住她的手,軟語安慰了一番,無痕亦不忍心上人懸心自責,遂點頭不再言語,轉身去拿秋千上的扇子。誰知竟不慎跌了扇子,將扇骨打成了兩截。見狀,不由得陡然色變,忙拾起來,攥在手里發呆。
未遲因安慰道:“跌了就跌了,匣子里還多呢。撕著玩尚稱‘愛物’,咱們也算附庸風雅一回。”說著來拉她的手。無痕忙躲開,嗔道:“胡說什么!”未遲道:“你若真心疼得緊,明兒我還照原樣買一把,好不好?”無痕卻嘆:“不能一樣了。”未遲先已隱隱察覺到她的心意,今又聽她說這話,更覺不安,忙問道:“你?”無痕忙握他的嘴,安慰道:“沒有什么,原是我胡說。”一面又拉他走到桃花樹下,對著漫天飛花笑道:“夫君,我想為你跳一支舞。只為你。”未遲輕輕答應道:“好。”無痕遂松開了他的手,緩緩走向盛放的桃花樹,于香風花雨中翩然起舞。
這一輩子,風風雨雨。每一次或苦或甜的眼淚,如今都匯成潺潺溪水奔向遠方,這一路的分分合合終將變為入骨相思存在心上,這一路的劍影刀光終將化作一瞬燦爛跌破凡塵,這一路的白骨森森終將凝成太平歌舞粉飾殘忍,即使拼盡全力,也刺不穿這夢魘般的靜空。
此刻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