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誨幼弟凌霄聞柳風 和庶妹長安有阮氣
- 桃都
- 沈寓顰
- 5266字
- 2021-10-20 00:00:00
這是一個雨天,未遲隱約聽見屋外有雨打芭蕉之聲。緩緩坐起身,頭還有些疼,便扶著額,猛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一刻身體被恐懼支配,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瘋也似的沖了出去。
金色面具安靜地躺在寂寞游廊上,未遲顫巍巍地伸手拾起,指尖輕輕撫過,那面具早已失卻了溫度。木然望著,淚水漸漸迷糊了視線,緊接著眼前一黑,從前的記憶便瘋狂涌入心間,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將面具緊緊護在懷里,未遲仰天發出了泣血的長嘯,久久回蕩風中,心尖兒上的人卻再不可能回來了。眼角的淚無聲滑落,隨之一起跌在地上砸得粉碎的,是他的心……
天崇八年春,林驚寒失蹤,久尋無果。
消息傳到帝京,惹塵只淡淡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邊。麗華從不多問,卻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的枕邊人一宿未眠。賭書也把這個消息帶給了景姐姐。景從告訴舞雩的時候,舞雩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只攀下了一朵芍藥給鳳哥兒。景從遂不多說。
世事輪回,不管歌舞場中誰悄然退場,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凌霄陪庭商回家看望虞母,順道去了宮里。惹塵準他與麗華見面,于是安排在了致遠齋。麗華瞧愛弟瘦了許多,很是心疼。二人說著話,忽聽里間“嘭”的一聲巨響,唬得麗華臉色一變,忙站起身。凌霄先她一步進屋,就見硯臺摔在地上,墨水也灑了一地,奶媽子見凌霄進來,忙低眉退到一邊。麗華趕進來,見兒子笑嘻嘻坐在炕上,滿手滿臉都是墨痕,炕桌上的紙上歪歪扭扭爬著許多字,便知是兒子淘氣打翻了硯臺,雖有奶媽疏忽之過,終也不忍苛責,略責備一語,命伺候小皇子洗澡。
凌霄本是坐在炕上逗外甥玩的,聞言便起身讓奶媽。奶媽告罪出去,麗華又命小丫頭進來擦地。凌霄站著沒意思,自走到外面找寧姐姐說話,不想寧儉正坐在那石磯上弄水玩。凌霄本想嚇她一嚇,麗華偏打氈出來,見狀笑道:“她最膽兒小,不許胡鬧。”凌霄道:“那里就唬倒她了?姐姐最掃興。”寧儉也聽到聲音,扭頭躲走了。麗華笑道:“你瞧她坐在那冷石上一門心思只玩水,不防有人唬她的,若失了腳掉到水里,縱一時無事,夜里要發高燒了可怎么好?”凌霄笑道:“姐姐只疼丫頭,眼里可沒有我這個親兄弟。”麗華微微笑道:“你們都是一樣的。”凌霄聽說,笑著趕上來挽住姐姐的手。
早有丫頭打起氈子讓主子們進屋。麗華遣出眾人,向凌霄說道:“你也成了家了,不能還和以前一樣只顧著自己的小性兒一味貪玩。七公主很懂得大體,燕楊是公主的丫頭,翠袖又是從小照顧你,我沒有不放心的。只是你還年輕,難免聽不進人勸,老祖宗祖父顧不得這許多,我又隔得遠,七公主不宜多說,既然今兒你在這里,我少不得要啰嗦一句:丫頭們都大了,該配人就配人,不可行混賬事霸占人家女兒。另外還有一樣,不單姊妹們的丫頭,就是你自己屋里的,好不好,也該放尊重些,不可胡來。”凌霄只管撥桌上的淺絳花鳥山水四方瓶,胡亂應下。麗華見狀便端坐不語。凌霄一怯,抽回了手。
因道:“姐姐,我錯了。”麗華嘆了口氣,往外喚“雁子”。汀雁答應著進來,凌霄起身讓坐,笑道:“雁兒姐姐。”汀雁向他施禮畢,麗華命道:“拿鑰匙開妝奩,單格擺著一個匣子,你去拿來。”汀雁應是,出去再進來,手里果然多了一個匣子。開匣一瞧,乃一織錦護臂。麗華為兄弟戴上,細細囑咐道:“平日里演習騎射切莫貪力,仔細弄傷手。”凌霄答應,又將那上頭繡著的海棠花觸動了心底陳傷,因道:“我想要一根簪子。”麗華點頭道:“要什么樣子?”凌霄撐著下巴想了一陣,道:“海棠。”麗華微笑不語,靜靜瞅著他。凌霄臉微紅,笑道:“姐姐別小氣。”麗華點頭道:“這是自然。”
凌霄趁了意,早把當才惹姐姐不悅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麗華瞧他沒心沒肺的樣兒,不禁無奈一笑,嘆一口氣。因問道:“我瞧你很喜歡孩子,怎么不聽說屋里人有動靜?”凌霄垂著眉眼咕噥道:“我才不喜歡小孩,不過因為那是姐姐的。”麗華聽了,嫣然一笑道:“傻話。”凌霄撒嬌道:“好姐姐,六妹妹既家去,也不來瞧你,姐姐不許偏心,今兒說什么也不能輕饒了她!”麗華道:“好,都依你。”凌霄得意一壞笑。麗華見了,故意問道:“該罰她什么好呢?”凌霄道:“罰她……”說了半句,生生頓住,轉而笑道:“姐姐說什么就是什么。”麗華笑道:“別蒙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凌霄忙擺手道:“并沒有。”麗華道:“你倆活寶貝,不見面還好,心里都彼此記掛,倒還安分些,一見了面,就攪得家里雞飛狗跳。以后她嫁了人,可怎么好?就是眼前,這個年紀,也不該沒個分寸的鬧。”
凌霄見姐姐又繞回了方才的話上,忙說笑打住,拿話岔開,一時汀雁等進來,幾人閑話一回,至晚方散。凌霄信步出來,看見院子里幾個丫頭正湊在一起斗草玩兒,他一說話,她們就一哄散了。最末的那個丫頭被石階一絆,摔在了石頭地上,扎掙起來正要躲,被凌霄喝住。因瞧著她兩眼噙淚似哭非哭,很是面生,便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丫頭回道:“倚風。”凌霄又問:“你在皇后屋里作什么的?”倚風道:“雁姐姐吩咐我單管院子里的花兒。”凌霄又問道:“你的腿怎么傷的?”倚風聽說,忙拉了拉衣角,一面回道:“從前在外面,叫人捆了幾天,就壞了。”凌霄道:“既這么著,如何打水澆花?”倚風道:“不必打水。”
正說著,汀雁走過來,手里挽著一件斗篷。因笑道:“爺披著這個,天黑了,恐怕冷。”又問倚風道:“放飯了,你吃了不曾?”倚風回“吃過了”。凌霄道:“姐姐回罷,我走了。”說著一徑去了。汀雁行禮起來,轉身交代倚風:“有人孝敬了幾大盆的朱槿,也叫你養著。”倚風忙答應下,汀雁抽身進屋。
再說這凌霄回家見過了謝老,又趕巧老祖宗剛歇下,他無處可去,便踱到了自己屋前。從窗子往里瞧,見馥仙正在案前作畫,杏眼微垂,丁香光彩,漆黑油光的云髻斜插一支半舊金鳳垂珠步搖,素色舊衫籠著一段玉臂,不覺想起了古畫里于深山中自開自落的月桂。凌霄的眼隨筆起落,漸漸忘了身后的花光柳影、鶯嗔燕呢,一時看呆在那里,鳳梧遠遠過來,喚道:“三爺。”凌霄唬了一大跳,好似登徒子被捉了現行,一下子連脖子帶耳朵全紅了,忙胡亂應了,又說一大片胡話搪塞,鳳梧只笑不語。凌霄才不管瞞不瞞得過,自己說畢,就去了。鳳梧聽著他凌亂的腳步聲走遠,在心內暗嘆道:“都說咱們爺是神仙人品,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暗地里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孩子。”又瞟了眼屋內的馥仙,心內嘆道:“奶奶認死理,兩個人都較著勁呢。夫妻那有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誰肯低個頭,誰還不讓這事過去?”
正胡亂想著,忽然聽見后頭有人叫“童大娘”。鳳梧回頭一看,是六姑娘屋里的丫頭紅纓,蹦蹦跳跳過來了。待到近前,問道:“姑娘發了桃花癬,問大娘有紅花油沒有?”鳳梧疑惑道:“怎的這么晚時候還會發?你跟我來罷。”于是二人往前面去。
至小書房外的花園子里,看見凌霄一個人對著清泉啼鳥傻樂,紅纓招手喊道:“三爺!”樹上的鳥兒“呀”的一聲都驚飛了。凌霄笑道:“混丫頭。”一面說著,一面走來。因問道:“你姑娘呢?”紅纓揚了揚手里的紅花油,道:“姑娘發癬了,使我來找童大娘要紅花油。”凌霄笑道:“鳳梧姐姐。”鳳梧道:“三爺看什么呢?”凌霄道:“樹上有兩個鳥兒打架。”一時有小丫頭子來找:“大娘在這里,姑太太傳管家娘子呢,有話說。”于是鳳梧告罪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紅纓看眾人去了,忙拉凌霄道:“我們姑娘在玻璃棧道,三爺走不走?”凌霄道:“走!”二人一拍即合,過了夾道,從里邊游廊穿過去,迎面撞上了揾兒。紅纓忙拉住她,問道:“不是叫你守著姑娘嗎,姑娘呢?”揾兒道:“你還問,我倒要問你,你去了好久不見回來?姑娘直嚷身上癢,我瞧那癬已經發到脖子后頭了,就陪姑娘在含翠堂坐了一會子。”紅纓撇嘴道:“那你怎么在這里?”凌霄攔住她,挑眉努嘴,道:“走,去含翠堂。”三人遂結伴而行,老遠就看見一個人影在花陰下跳來跳去,走近了一看,果然是長安。
列位看官,你當這長安何許人也?她原系姨娘蘇氏所出,天生的古靈精怪,周歲那年,一把抓了弓矢,合家皆嘆驚異,從此便充男兒教養。年歲漸成,與芳臣傲臣姐弟尤為親密,反將雙生姐姐薇臣生分了。加之她常年旅軍,薇臣只于閨閣內行織補之事,兩姊妹縱見了面,也是互相尊重,英臣更無半分芳臣姊弟面前的嬌嗔怒罵之態。幸而眾姐妹彼此都親熱,也無甚妨礙。彼時傲臣因前幾日耍滑頭勾著姐姐小懲英臣不成,反被姐姐笑了去,正起鬼主意要扳回一城,眼瞅著今兒可不就是時候?
遂問紅纓要來紅花油,藏在身后,一面走一面笑道:“姑娘好雅興。”長安扭過身見是三哥,便嘻嘻笑道:“哥哥從那里來?”凌霄道:“奴才來伺候姑娘擦藥。”長安聽了,果真擺下款兒來,一本正經說道:“伺候好了,有賞;伺候不好,也是要罰的。”紅纓揾兒一齊走來,紅纓笑道:“爺把這巧宗兒賞給我罷。”長安佯嗔道:“你這蹄子那里撒野回來?”紅纓一聽,忙大聲念佛道:“我這個心,就是掏出來揉碎了也沒人疼。”說著拉住揾兒擦眼淚。
長安正要取笑,忽然脖子上一涼,火辣辣的一股沖鼻的氣味嗆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面用手扇風一面念叨:“嗓子疼。”凌霄道:“你年年犯這個病,怎么還嫌嗆?”長安道:“耗子終日見貓還不忘躲命,我也不知道是誰從小有擇席之病,自己睡不著,也不許別人睡。”凌霄忙握她的嘴,笑道:“好妹妹,我替你揉開,化了毒,明兒自然就好了。”長安一把拍開他的手,鄙夷道:“什么臭手就捂上來?怕不是想殺人滅口。”凌霄向她耳邊說道:“妹妹何苦說這些話,辜負了我的心。我有好東西孝敬妹妹呢。”長安問道:“是什么?”凌霄掏出海棠玉簪,簪在了她頭上。
長安微微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說罷,打發我作什么?”凌霄笑道:“也沒別的,不過看你嫂子近日總沒精神,想你閑時過去坐坐,說說話。”長安道:“你又惹嫂嫂惱了?”凌霄道:“才聽翠袖說,她怕不是病了。”長安笑道:“既這么著,哥哥更該自己去。”凌霄一面給她捏肩膀,一面諂笑道:“好妹妹,替我走一趟罷。事辦成了,我拿我屋里的承影劍給你,何如?”長安聽了心內大動,兩眼一骨碌,笑推他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嫂嫂是出了名的好人賢人,哥哥認個錯兒,再沒有不成的。”凌霄咬牙道:“黑檀劍衣。”長安打了個響指,笑道:“成交。”又趁機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大笑道:“妹妹一定替哥哥說他個一籮筐好話。”說畢招呼紅纓揾兒要走。
凌霄忙問道:“那里去?”長安招手道:“成爺爺有話說,我先走了。答應你的事兒我不會忘的。”紅纓卻示意揾兒先走,自己跑到三爺身邊,笑道:“三爺放心,有我呢。”又故意眨眨眼睛。凌霄笑道:“要什么?”紅纓道:“我不過一心為三爺。”凌霄調侃道:“既這么著,明兒我問你姑娘討了你來,何如?”紅纓打開他的手,嗔道:“再胡說,仔細我告訴老太爺。”說著去了。凌霄立在樹陰之下發了一回呆,也走了。
過幾日家宴,老祖宗難得的好興致,有不會說笑話的,也有會說笑話的,人人變著法兒哄老人家開心。凌霄嫌自己那桌上沒趣兒,心里也打小算盤,便偷溜到這邊,與長安說一回悄悄話,逗得長安咯咯笑得捂臉捧腹。一時謝老也來承歡,凌霄要躲,被長安一把拉住,謝老于是問他作什么,凌霄恨長安恨得直跺腳,又不好多說。老祖宗笑道:“我叫他來的,在那里我看不見的地方,你又該拘著他了。”謝老忙賠笑應是。凌霄略松了口氣,狠狠瞪了長安一眼,長安也不甘示弱,狠狠瞪了回來。眾姊妹看他二人這樣,忍不住都笑了。
馥仙隔著薇臣坐在另一邊,只盈盈笑著。方筠吃了一點蝦肉,因是白灼的,鮮滑可口,遂招呼馥仙吃。馥仙笑說自己身子弱,吃不得這些,那邊長安耳尖聽見,便在地下悄悄拉了一把凌霄,努嘴示意。凌霄早瞥見馥仙今兒穿了這一件水紅色衫子,襯得整個人愈發晶瑩剔透,與往日大不相同,心內早存了一段心事,眼下既得了長安意,便也挑了挑眉。長安會意,卻搖了搖頭。凌霄于是捏了一把她的臉,長安躲開他,悄聲說道:“老祖宗興致正好,你可仔細碰一鼻子灰。”
薇臣坐在他們身邊,并沒有聽見長安的話,只看見他們玩鬧,因笑道:“瞧瞧,還有兩個爭吃食爭惱了的。”長安悻悻收了手,老祖宗聽說,便命把自己的菜揀幾個給他們。眾人取笑一回。
馥仙不勝酒力,兩頰已燒得緋紅,老祖宗拉著她的手心疼了幾句,笑道:“我乏了,這就要回去了。”眾人忙起身。老祖宗吩咐百合姨:“玲瓏留下,別為我掃了大家的興。”百合姨答應,眾人送出老祖宗,仍回來取樂。
長安貪杯,已有幾分醉意,正歪在玲瓏身上胡說。凌霄瞧見,恐怕她醉倒,一來明兒又嚷難過,二則自己那事也沒著落了,便來拉她,不許她再喝。長安半瞇著眼睛,只管拉住凌霄的手倒在他懷里,傻傻笑著。凌霄借口替她挽頭發,咬牙威脅道:“仔細醉了耽誤了我的事,瞧我怎么罰你。”長安呻吟著“嗯”了一聲,仍抬手去摸酒杯。凌霄急了,一把按住,卻瞥見馥仙那席空了,一時更急火上涌,沒輕沒重地推起了長安。
誰知長安瞧他這樣,心底早偷笑了好幾回,面上卻安慰他道:“我自有道理。”凌霄嘴上不信,還是坐了下來。長安吃盡酒,把酒杯塞給他,自己起身去了。薇臣不明所以,只問道:“作什么去?”凌霄拉住她,比了個“噓”。薇臣笑道:“我才不管你兩個搗什么鬼,只是她醉得那樣,你也忍心她自己跑開?一會兒掉溝里,老祖宗只問著你。”凌霄笑道:“只管問我便是。”薇臣聽了,便不說話,扭頭與采葵翠袖說笑。一時玲瓏盡興而去,眾人也漸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