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遲自那日回去以后,心里一直有一個結。因知無園只一童子看門,并無其他人,便趁這日無痕與白家兄妹到廟里進香,偷偷來到無園外,翻墻溜了進去。拐進月洞門,只見桃花夾道,碧玉滿地,石頭小徑直通白玉門。不禁暗嘆:“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遂沿此徑至別院,院中一涸泉,不知從那兒來的一股細流正滴滴答答往那泉眼睛里滴水。未遲聽得怔住了,忽然一個少女嘻嘻笑著從石泉后面探出頭來,看見未遲忙一把握住嘴,竟從半人高的石臺上蹦下來,一溜煙跑沒影兒了。未遲追至又一片桃花林里,少女一眨眼不見了,未遲則迷了舊路,左轉一片桃花林,右轉一片桃花林,不知穿過幾道門,忽然前頭碰了壁,折返又不能,徹底迷在了里頭。因此有些惱火,一拳打在了身邊的桃花樹上,誰成想那桃花樹竟是成了精的,吃痛,不禁“哎呦呦”一聲叫喚。未遲唬了一跳,忙跳開半步,手不自覺握緊了長虹。
原來這是這一片桃花林里最大的一棵桃花樹,九尺往上才有枝,三人不能合抱,未遲繞樹一圈,并無異常。正納悶,忽然紅光一閃,桃花樹竟變成了先前所見之窈窕少女,嘻嘻笑著跑開了。未遲只疑心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睛,果然桃花樹還好好的站在面前,那里有什么窈窕少女?正想著,忽然頭頂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未遲抬頭一看,那少女可不就在最近的一根樹枝上坐著嗎?
因問道:“你是誰?”少女不答,一扭頭跳了下來,未遲見狀大驚,忙接住她。少女落在未遲的臂彎里,抬頭卻是林妹妹的模樣。未遲忙呆愣愣問道:“妹妹怎么在這里?”林妹妹不答,啐了他一口,跳下來自己跑掉了。未遲正追上去,卻是腳下一絆,往前蹌了蹌,恍恍惚惚看見一點晶瑩在林妹妹身后落下,落到了腳下的土地里,遂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來到近前,伸手一探只摸了滿手泥,便回過神來。
林妹妹早已不知所蹤。手上涼涼的,低頭,那淚水落下的地方竟凸出了一塊濕土。
“不要碰!”未遲一驚,忙問:“是誰?”沒人說話。太陽明晃晃亮如劍,懸在頭頂上。再看那塊濕土,方覺自己可笑。那里有什么不同?原來大夢一場。正要推掉,那個聲音又出現了:“不要碰!”未遲喝問道:“到底是誰?你出來!”那個聲音又不說話了。
未遲覺得蹊蹺,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長虹劍,緩緩拔出來用力插進了土里。就聽“鏗”的一聲,未遲被震得連連后退,抬手一看,兩只手心全都紅腫起來了。心一橫,拿手刨開了那塊地,只見地下藏著一個泛光的木頭匣子。匣子上落著一把鎖,未遲拔劍一斬,那鎖應聲裂成了兩半。隨后一陣奇香沖匣而出,未遲聞之五內沸然炙起,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因此孽火稍平,便伸手揭開了那匣子,只見匣壁上鐫著一首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看畢,不知其所指。于是放過,往匣內掏出了兩支木簪子:柳木的粗糙,桃木的帶血。未遲記得這是和親那年自己應長公主之命做的,后來默連恪拿來刺死了長公主的也是它。遂苦澀一笑,擱在一邊,見里頭還有一些泛黃的信箋,便拿出來點了數,一共是七封寄外信。
天德七年: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我就和你一塊兒玩,感情自非別個可比。父親終于肯上你家提親了,正是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你在院子里練飛鏢,卻差點傷了我,你母親罰你,你果真老老實實跪了一整天,還真是大傻瓜。可惜以后我們不能見面了。這天以后的每一個晚上,我總不敢讓明月照著我的心,因為我自知犯了大忌,這樁心事如果給人知道,我們兩家都要丟臉丟命的。不過很快你就會娶我過門,那樣就都沒事了。
天德八年: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逃出這個夢魘。因為你不見了。我感覺自己就快要瘋了。我恨自己是皇帝的女兒,恨自己是最年長的姐姐,恨自己逃不出這金翠輝煌的牢籠,更恨自己恨前面的那些。我希望父親打死我,可父親終究沒有打死我,我還活著。我想死,我怕死。
天德二十一年:哥哥,這些年發生了好多事情,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父親定是被魔法魘住了,不然怎么會做出這么荒唐的事情!他竟然為了保住你的妹妹,不顧我纏綿病榻的母親,私自強改了兩個女孩兒的命。三年后母親撒手人寰,我抱著小七,卻無顏給母親上香。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我還沒有見過紅色的雪呢。母親會原諒我嗎?我還是茍活下去罷。又過了六七年,你父親舊疾復發也去了。我好害怕,甚至晚上都不敢一個人睡覺。還好有阿景。阿景真的很好,比我的親姊妹還好,你一定會喜歡她的。后來,我知道惹塵和你妹妹一見鐘情相戀了。你妹妹的言談舉止真的很像你,可她并不是你的親妹妹,而是我的妹妹,也是惹塵的妹妹!我防了這么多年,一直留心不許他們見面,到底成徒勞了。親兄妹相愛,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這造的什么孽啊?小八的婚姻也不順利。她本就嫁得早,人又驕傲,回來就常和我說那王家老二窩囊。我原以為是他們小兩口不親熱的原故,想著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可誰知道才半年工夫,那王家老二竟馬革裹尸還了,小八也躲到軍中不肯回來了。另外還有不少事兒,全都攪在一起,連父親也氣病了。惹塵與我離心,大臣們趁機進言,我不知道我未來將怎樣收場。
天德二十二年:父親也拋下我走了。他是我的爹爹,更是岺朝的皇帝。我答應過他,無論以后多難,都一定會守在惹塵身邊,那怕惹塵要以帝王之尊賜死我。我預感岺朝將有大難,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挺過去。必要的時候,我將以我血染紅帝京城的桃花,到那個時候,該是新的紀元了。
不忍卒讀。
字字泣淚,句句帶血。簡直是刀,刀刀凌遲。如是觀之,林妹妹的一輩子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怪不得當初皇室死也不答應,什么暗結私情敗壞門風,都是假的!未遲箕坐狂笑,把信丟回了匣子里,又把匣子丟回了樹根底下,又把一切恢復如初,這才起身逃離了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