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園年久失修,只剩的這三間屋子勉強(qiáng)可以住人,景從便趕著收拾出來,一住竟是兩年。
今日天氣晴明,馥仙來瞧長姐。一踏進(jìn)長廊就看見盡頭坐著的那抹恬淡身影,不免心生落寞之情。兩年了,長姐離開紛擾塵世已兩年之久。兩年里,長姐消瘦了許多,不再穿華貴宮裝,常挽簡單發(fā)髻,食人間煙火,更有一番風(fēng)情。她未改骨子里的端莊和傲氣。她很少懷念從前,一顆心全撲在孩子身上。
那是她的兒子——她和默連恪的兒子——翥鳳。
當(dāng)初一念之差留下的小生命,如今也已經(jīng)三歲了。景從還回來照顧長公主。舞雩心里過意不去,奈何王諒身子垮了,自己獨(dú)身一人養(yǎng)育翥鳳的確吃力,就逼著景從認(rèn)了干兒子才罷。說起來這翥鳳的名兒還是景從給起的呢。
陽光下,一切構(gòu)成最美的畫卷。
松枝告訴了長公主自家主子的婚事。馥仙嗔她多嘴,舞雩溫婉一笑,道:“她該說的。”又拉馥仙坐下,給她講了一個(gè)故事:“從前的世家大族不愿與皇室聯(lián)姻,皇帝卻偏偏選中了一個(gè)世家子弟,將自己的愛女配給了他。有一次這家的弟弟生了很嚴(yán)重的病,皇帝遣使視之。還,皇帝問‘公主何在?’使者說:‘在寺廟里觀戲。’皇帝怒。小七知道為什么‘上怒’嗎?”馥仙道:“小郎病,公主理應(yīng)服侍。這還罷了,竟還跑去看戲,實(shí)在太沒禮了。”舞雩道:“正是了。你哥哥前兒和我說的時(shí)候,我還懸著一顆心,現(xiàn)在看來,到底我想淺了。俗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該是你的緣分到了,長姐只希望他是個(gè)乖人,能守住自己的本分,不要拿住一點(diǎn)兒權(quán)勢(shì)就作威作福,不然我這個(gè)省事的妹妹恐怕要吃虧。”
馥仙笑道:“長姐說笑。自古道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和叔妹第七,吾雖不才,一定以歷代賢媛為楷模,克盡職任,安頓好一家子人。”舞雩道:“我就怕你說這話,雖然你是他們八抬大轎從正門抬進(jìn)去的大奶奶,又出身皇室,身份自然與別個(gè)不同,可謝家也是幾代功勛的大家族,子弟不免紈绔,就怕你那個(gè)不是佳子弟,他們?nèi)羰鞘压犞颇悖阌质莻€(gè)不會(huì)撒潑拌嘴的,可怎么好?”馥仙笑道:“那我要了景姐姐陪我嫁過去,長姐可放心否?”
舞雩笑道:“你這是拐著彎兒罵我的阿景沒禮難纏呢。”馥仙道:“可不是長姐自己說的?”舞雩道:“別胡鬧,長姐真的擔(dān)心你。”馥仙于是安慰道:“長姐也太瞧不起人了。我雖不愛掐尖要強(qiáng),好歹是個(gè)公主,還能叫他們騎到我頭上來不成?”舞雩笑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又吩咐松枝道:“你和你主子最好,你又是我屋里出去的人,不用我說,你自然知道怎么做。”松枝答“是”。馥仙笑道:“長姐作什么?別唬著她。”舞雩聽說微微一笑,問道:“都有誰陪過去?”馥仙道:“松枝,鸞竹,燕楊,鴛桃。這四個(gè)是我屋里頭的,皇兄還賞了畫橋姐姐給我,我回明皇兄,改叫鳳梧了。”舞雩點(diǎn)頭道:“好,既是月下老人栓的紅線,那就好好過吧。”
一時(shí)鳳哥兒跑過來,鬧著要出去玩。舞雩哄了幾句,讓景從領(lǐng)著他出去了。馥仙看著滿園的桃花樹,嘆道:“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王諒聽說,忙笑道:“七公主快別提那個(gè)了,我們公主已經(jīng)叫人罵死了。”馥仙不解,問道:“罵什么?”王諒正要說,舞雩嗔她道:“你不去倒茶,在這里嚼什么舌根子?”馥仙道:“長姐別攔著,我總要知道的。”舞雩笑道:“這不干你的事,你別問。”王諒道:“還不是那一句‘桃紅又見一年春’鬧的?”舞雩喝道:“多嘴!回頭我讓阿景捶你。”
馥仙問道:“‘桃紅又是一年春’怎么了?”王諒笑道:“公主別惱,你一味省事,倒叫那起小人愈發(fā)得了意了,若早說明白,何至于今日!”又向馥仙道:“這里本有一個(gè)原故。早年我們公主原是和林家大公子定了親的,誰知那林家后來遭了難,大公子竟死了,這親自然沒法兒做了。”馥仙道:“這是自然。”王諒道:“我們公主自己尊重,以為定了親就有了夫妻之義,故不肯再許別家。”馥仙道:“這也沒的說的。”王諒冷笑道:“公主別忙,后面才好玩呢。一時(shí)我們公主和親去了,他們就在背后戳我們的脊梁骨,說我們前兒的守貞都是裝給人瞧的,還說我們公主是禍國妖女,裝出那樣兒是為了騙史官一個(gè)好名聲,以抵干政之罪,是又當(dāng)又立的狐……”舞雩聽說,忙喝止道:“諒兒!退下。”王諒聞言只好不說,垂手站在一邊。
馥仙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捂著胸口咳得滿面通紅,握著長姐的手大罵道:“那起小人是什么東西,竟敢辱上!真是一顆心掏出來給了人,人還嫌臟,非要踩進(jìn)泥里才痛快呢。要沒有長姐,四方蠻夷之族早打進(jìn)來了,易服改制,當(dāng)牛做馬,那時(shí)候再說這話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來的話竟比刀子還尖,殺人不見血,可比蛇蝎更毒!他們難道爛了心了?還是瞎了眼了?什么東西,憑什么來指點(diǎn)我們!別說我們的路他們不配走,就是叫他們走,他們只哭著喊著一頭扎到爹娘懷里求奶吃呢。自己做不到,卻來逼我們,逼死了我們,還罵我們愚蠢!這是那朝的理?”舞雩見她一時(shí)氣過了頭,擔(dān)心她的身子扛不住,忙命王諒去請(qǐng)?zhí)t(yī),哄著她安靜下來。馥仙一面哭一面喘,抱著舞雩不肯撒手。
舞雩少不得忍痛勸道:“何苦來呢,本來身子就不好,又添新病,叫我怎么放心?自古道,‘澹泊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檢飾之人,必為放肆者所忌。君子處此,固不可少變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鋒芒’,何況我們?小人無錯(cuò),你又理他們作什么?百年后自有公論。”馥仙哭道:“天下智者少而愚者多,愚者憑己之意見,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又軟弱又自命不凡,實(shí)在讓人恨到絕望。”舞雩道:“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夫子四十而不惑,往古來今又有幾個(gè)夫子?夫子能移下愚否?夫子能堵住悠悠眾口否?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zé)o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
馥仙不語,伏在長姐懷里啜泣了一回。待景從王諒匆匆領(lǐng)著太醫(yī)進(jìn)來,診過脈,眾人才長舒一口氣。太醫(yī)給開了一個(gè)平肝的方子,景從自去取銀子取藥,不在話下。
轉(zhuǎn)眼到了馥仙出嫁的日子。
舞雩親手替妹妹挽起長發(fā),又送她上花轎,沒有流一滴眼淚。儀仗足夠豪奢,惹塵給了馥仙建朝以來公主出嫁的最高規(guī)格的婚禮。少英為了給七姐姐送親還特地延緩了回晉的行程。
鮮艷的紅嫁衣與天邊的紅晚霞相接,城墻上,舞雩一語未發(fā)。鳳哥兒已漸漸顯露出了遠(yuǎn)超同齡人的心智,此刻被景從抱上城樓,不哭也不鬧,倒像極了他母親小時(shí)候。舞雩心疼兒子,便牽起他的手準(zhǔn)備與景從一同回去,才走了三步,就在漫天紅霞里看見了一點(diǎn)奪目的金光。
舞雩抬頭半瞇著眼睛久久凝望,卻恍然瞧見了明煖的臉孔。依舊是那一襲熟悉的青衣,啟唇向自己微微一笑,眼底不掩溫柔。唇上忽而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破了皮流了血,抬手去擦卻什么也沒有。舞雩收回目光,再展眼去看時(shí)明煖的臉竟模糊了。又伸手去觸,指尖并不能碰著什么。明煖纖長的手指輕按在唇上,沖長公主做了個(gè)噓聲的動(dòng)作,漸漸飄散了。舞雩看著他,也將自己的手指抵到了唇上。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舞雩的心痛得利害。明煖對(duì)她說了什么她并沒有聽清,眼睜睜瞧著他的輪廓消逝在天際。
舞雩知道,明煖沒了。
從此再不能見他了。
衣袖被輕輕扯動(dòng),舞雩扭頭瞧見了鳳哥兒的小臉,忙拭去眼角的淚,又怕景從問,故勉強(qiáng)擠出了一點(diǎn)微笑。其實(shí)景從都明白的,如今也只好還一個(gè)微笑。重新牽起兒子小小的手,舞雩緩步走下了城墻,再?zèng)]有回頭。
天邊紅霞散盡吞沒微光,夜幕降臨,漫天星子落進(jìn)了誰的眼眸,又照亮了誰的漫漫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