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賢妃來時已是黃昏。惹塵素知她不愛爭寵,并沒有因此減淡對她的感情,反而更敬重她幾分。見她給自己行禮,便命吟煙扶起來,又吩咐萬姑拿來引枕放在西邊下首的炕上,讓董賢妃坐了,自己則往東坐下,將前線傳回的信給了她。董賢妃原不肯接,惹塵笑說是隨戰報附來的家書,她這才接下。
惹塵笑道:“如此你也可放心些。”董賢妃點頭道:“沒了夏國攪和,父親的仗好打許多。”惹塵聞言卻不說話。董賢妃自然知道這話戳了皇帝痛處,依自己的性子再不該提這事,只是來前才答應了六妹妹的,放過這次,后面恐怕更難開口,遂還按原意問道:“不知夏國求的是那一位公主?”惹塵冷冷說道:“你向來知禮,怎么也問這些?”董賢妃理屈,默默低下了眉眼。惹塵瞥了她一眼,問道:“誰托你問的?清約?”只見董賢妃輕輕點了點頭。惹塵冷笑道:“我就猜是她,旁人也求不上你。”董賢妃只好苦笑。
惹塵道:“我已許了長姐和親。”董氏聽了,詫異道:“這事要算起來怎么也輪不到長公主頭上,這里面是有什么難處嗎?”惹塵嘆道:“只因為是你,我才肯說這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打一開始我就想好了要犧牲六妹妹的,畢竟她與我非一母所出,又不與我一處長大,感情自然淡些。可誰知長姐不舍,竟要自己和親!我沒少勸她,一旦和親就不可能葉落歸根,路遠山高的,只怕做夢也難了。長姐的前半輩子已經夠苦的了,我怎忍心讓她的下世也在凄楚和恥辱中度過?可長姐鐵了心的,非逼我下旨。她就顧她的心,那里管我的心……”又嘆了口氣半耷拉下眉眼,輕聲說道:“……難熬呢?”
董賢妃聽著動了情,柔聲安慰道:“陛下要相信長公主,因為長公主的心與陛下的心是一樣的,都是為了這片江山。妾身相信如果執意要打這場仗,我朝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可陛下該考慮那以后的事情。覬覦中原沃土的可不只有夏國,且不說仗永遠打不完,就是帝國民力也是萬萬耗不起的。古人常說‘外患之下必有內憂’,陛下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見惹塵眼光活泛起來,董氏接著說道:“陛下也不必難為自己,強盛如漢唐還有公主和親,與其枉自悲傷,不如趁此機會立一番事業,才不算辜負長公主的苦心呢。”
惹塵聞言偏過頭來瞧她,迎上她持重而溫柔的目光,不禁笑道:“難為你了。方才是我不好,你與清約是姑舅姊妹,幫她不算沒道理的,何況你也沒說什么,只是問一問我,我竟那樣起來,實在不該。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朝野上下不乏詆毀長姐的聲音,若想讓青史對長姐手下留情,和親是唯一的辦法。等到那一天,我會親自送她的。”董賢妃點頭微笑。惹塵憐她腰不好,又說了幾句話就讓她回去了,轉身瞧見糊窗的紗不知何時破了一個洞,心內忽然涌起一陣心酸。
這天夜里,惹塵叩開了長姐的房門。開門的是景從,見著年輕的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好笑,但那笑容就像卡住了似的怎么也到不了嘴角上,強做出來反而難看,就抬手比了個噓聲的手勢,以目示意舞雩在里間買醉。惹塵點了點頭,景從便往旁邊站著將他讓進去,順手掩上了門。背靠在冰冷的墻上,景從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酒香撲鼻。
惹塵打起簾子,第一眼就瞧見了地上橫斜亂躺著的書。聯想到長姐向來規矩利害,桌上的一應東西從來是擺得嚴嚴整整的,此刻卻這樣狼狽,愈發加重了心頭的擔憂,一面蹲身下去拾起書本,一面將目光往內瞧,就見長姐穿著一件單衣斜倚在雕花窗邊。
這些年長姐瘦了不少,原本做下的合身的衣裳現在竟也空蕩蕩掛在身上了,惹塵見狀神經一痛,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舞雩并不理會他,只顧自己呆望著窗外,腳下零星散落著幾只酒杯和幾把空了的酒壺。
惹塵走去坐在長姐身邊,拿過她手里的酒正要喝,被她推開了。舞雩的目光還落在窗外,輕聲責備道:“身子才好些,又要作。”惹塵苦笑著嘟噥了一句“不妨事的”,舞雩沒有理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再不許他碰酒了。惹塵無法,只好倒了茶來,二人就著月色對酌起來。
半晌后,舞雩忽然感慨道:“你一向多病,偏又多愁,常言道‘柔腸多磨’,你還是個帝王,宿命這東西,當真會開玩笑。”惹塵聞言微微一笑,沒有接話。舞雩灌了口酒,接著方才的話又說道:“以后我幫不到你了。端嬪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我相信你們能做得很好。”嘮叨了很長時間。
惹塵一一記下,眼眶不自覺濕了。緊緊攥住手里的茶杯,他苦澀地咧了咧嘴,忽然覺得涼茶最是沒滋味的東西,清香不足而苦澀太過。于是輕輕應道:“我明白。長姐也要小心。”
舞雩微微一笑,點頭,忽然說道:“惹塵,你知道嗎?如果當初坐上那個位置的人是我,我一定做得比你好,甚至岺朝會在我的手里出現一個盛世。可惜了,一切都是假設,歷史最經不起假設。天神待你更寬厚些。是你占了我的,你要補償我。”惹塵問道:“長姐要什么?”舞雩道:“做好你的皇帝,莫負了我的韶華。”
惹塵聞言頗受震撼,心底響起了一片冰層破裂之聲,終于卸掉了負擔。舞雩對月凄苦一笑,喝掉手里的酒后將酒杯遠遠甩開,敏捷地起身走到案前翻出了一本折子遞給惹塵,沉聲說道:“這是定遠將軍的折子。”惹塵的心上忽然涌起一陣不安,猶豫著接過,盯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目光掃過,眼底泄出復雜神色。舞雩瞧見幼弟的指關節上微微泛起了青白色。
深吸了口氣,她努力不讓內心的情緒翻涌成浪,昂起頭閉著眼睛停留了好一會子才緩緩開口道:“我開始信命了。”雖然已經很努力地擠出了一抹微笑,但這句話本身并不可能因此而減輕一絲一毫的重量,還是狠狠砸在了心上。惹塵道:“人力固不可敵宿命,但也不會輕易臣服。吾雖敗,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匯集這點點滴滴的努力,終有一日可以創造奇跡。”
舞雩聞言有些許詫異,卻見惹塵十分平靜。擺弄著手里的折子,惹塵說道:“我知道,命這玩意兒帝王是沒得選擇也沒資格選擇的,有些事情只能是夢了。”眼底閃過一點痛,只一瞬就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望著長姐,惹塵笑道:“我聽長姐的。”舞雩亦笑道:“往后我不在你身邊了,這一類的事情還需要你自己拿主意。”惹塵固執地說道:“我聽你的。”
舞雩聞言無奈一笑,苦澀里夾著一點溫暖緩緩流過了心間。沉默了一會子,輕聲問道:“還是會心痛罷?”惹塵點頭道:“會。我忘不了她,也不能忘記,因為那是我的少年,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選擇遺忘就等于背叛自己。長姐,請你原諒。”頓了頓,眼底忽然迸射出更加強烈的光,那是燃盡了青春生命的烈焰在噴薄:“我會放手的。我知道她已經等到那個人了,我會成全她的。這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舞雩垂下眉眼,說道,“那些事情之所以讓人念念不忘是因為它們已經變成了回憶刻到了骨子里,能忍受剜肉之痛刮骨療毒的畢竟也只那一人,真實見過的更沒有。”再多的安慰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強擠出一抹微笑,說道:“長姐聽你的。”
抬頭,二人對視一眼,彼此眼底的光合在一起足叫天地為之失色。
看到幼弟眼底似有晶瑩,舞雩輕輕送上了擁抱。趴在惹塵的肩頭,她柔聲說道:“惹塵,不要恨我,更不要恨你自己。往后這片江山就交給你和端嬪了。我希望看見你親手締造的太平盛世。”惹塵回抱住長姐,輕卻堅定地回應道:“我決計不讓你失望。”
哽咽著說完這句話,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是惹塵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點點靜默。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勸慰,又或者是很明白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他只敢偷偷擠掉眼角的淚,幸而那時候他們是抱在一起的。正是: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