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議后位同衾共憂懼 試才情二女各解愁
- 桃都
- 沈寓顰
- 2749字
- 2021-08-26 00:00:00
少英拜過王家祖母,纏著要和舞雩睡,舞雩疼她不過,就留她歇在了自己屋里。吹熄燭火,屋內(nèi)很靜,少英摟著長姐,于黑暗中靜靜感受她的鼻息,心才敢安定。她不敢回憶這些天噩夢一般的生活:整夜整夜藏身于尸山里,不敢睡沉,只一閉眼,耳邊的慘叫聲總難斷絕。若是未遲來得再晚一些,她恐怕已經(jīng)瘋了。
于黑暗中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長姐寧靜的側(cè)臉,少英露出了一抹淺笑,翻身睡著了。夢里,一輪圓月冉冉升起,她被蒙著眼睛推到了城墻上。耳邊是嘈雜的叫喊聲,她茫然地四下打量卻什么也看不見。身后送來一股力量,她被狠狠推了出去。墜落的窒息感鋪天卷地地襲來,她拼命掙扎奈何身處半空,注定什么也抓不到。就在死亡觸角卷上她腰身的時候,一團溫暖將她懷抱,黑暗退散,她瞧見那一晚的月亮白得耀眼。那個踏月華而來的男子注定會成為她這一輩子的劫,但她不后悔將他刻進心里。
宿命玩性一起,吹口氣就能要了人的命。但請相信,這世上總有那么些人的底線是你。
窗外梧桐樹頂?shù)脑聝汉芰粒湓谌藗冄鄣c亮了一道光。舞雩緩緩睜開眼睛,側(cè)頭瞧見枕邊少英已經(jīng)睡熟,于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只披一件衣服就出門了。在景從房前徘徊多時,瞧她屋內(nèi)燭火暗著,料想是已經(jīng)睡了的,正要打道回府,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輕響,扭頭就瞧見景從提著宮燈肩上披著衣服走了出來。舞雩不好意思地笑問道:“吵到你了?”景從搖了搖頭,笑道:“沒有。公主坐一會兒罷。”
舞雩本就有事與她相商,遂不推脫,進了門景從先推醒床上的王諒,讓她上外頭屋子里睡去,王諒眼也沒睜小聲嘟噥了幾句,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舞雩打量她模樣可愛,忍不住笑了一聲,與景從說明早起來定要好好補償這丫頭,景從微笑點頭。過后二人捂在一條被子里,舞雩向景從說了欽天監(jiān)的占卜結(jié)果。景從沉思了一陣,問她心里是否有中意的人了?舞雩提起了端嬪謝氏。景從介意從前蘭家的事情,唯恐悲劇再演,舞雩嘆氣道自己原意再不插手惹塵婚事的,只是如今時局不穩(wěn)國運堪憂,自己心內(nèi)又常感驚懼,后位空懸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這次定下端嬪,往后若證實自己看走了眼,最苦的還是惹塵。
“我寧可自己是那殺伐機器。”末了,舞雩低聲說道。景從無言安慰,默默陪在一邊。
風從窗子里漏進來弄得宮燈一閃一閃的,光影明滅間,連舞雩的影子也變得搖擺不定起來。終于,風吹熄了那點光。景從心下一驚,忙伸手去摸主子,卻聽見主子的聲音自黑暗里幽幽傳來:“我不能再讓他欠下風流孽債了。這一次,我只為帝國。”
岺朝的夏天常有陣雨,雨后碧空如洗,陽光在水面上照出七彩光暈。漣漪打攪沉靜挽來清寧,只是可憐了菡萏亭下的芙蓉,經(jīng)雨打風吹或都凋謝了。
舞雩著淡紅衫子斜倚在長廊上,半邊身子探在亭外,正伸手去夠池中芙蓉。芙蓉冰冷的眼淚經(jīng)她一撥弄飛濺到臉上,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就抽回了身子。忽聽得那邊環(huán)佩玎珰,抬眼就見一穿著蔥黃色長裙的妃子朝這邊走來,忙喚了景從將自己扶起來,稍稍整頓衣妝,轉(zhuǎn)眼那妃子已到了亭外。
兩彎柳葉眉,一雙桃花眼,膚滑肌美,合中身材,靈巧多媚又高傲自持,其貌不似林氏“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也不似蘭氏“煙姿玉骨,素面翻嫌粉涴”,而更近乎“太陽升朝霞,芙蕖出綠波”的美而不怯、柔而剛強。
就連舞雩見了也忍不住在心內(nèi)暗嘆道:“好一個艷冠群芳真牡丹。”遂邀端嬪謝氏與自己在亭上坐了,又命景從與端嬪的丫頭自己坐去。于是景從二人坐在了亭前的石階上。舞雩一面與謝驚春閑話,一面細打量她的體態(tài),不禁又一次在心內(nèi)暗嘆她實配得這個“端”字。
說話間,舞雩知驚春文墨很通,常讀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并女四書列女傳的,又極善書,于是向她討一幅字。一行人先到集雅閣,舞雩命丫頭沏了一壺熱茶,驚春在內(nèi)間書寫完畢,讓自己的大丫頭名喚汀雁者將字拿出來給了景從,景從再遞給舞雩。舞雩接來細細一瞧,竟是一手漂亮的顏體,忍不住點頭稱妙。
抬頭,見汀雁站著,便問道:“這‘燕子’可是你本名?”汀雁笑著搖了搖頭,回道:“我的名字本來單叫一個燕字,不過不是如今這個大雁的雁,卻是春燕那個燕。因娘娘喜歡宋人放翁的詩,記得有一句叫什么‘江湖泊船處’又是什么‘雁落沙汀’的,我本家正好姓江,就改了這個字。娘娘原說是叫汀雁的,后來叫熟了就撇開了汀字單叫雁兒。”
景從聽了,笑道:“公主瞧瞧,這丫頭好伶俐一張嘴。模樣兒也生得俊,與你主子一處倒還般配。”舞雩覷了她一眼,笑道:“我不過問一問人家的名兒,你倒評上了。”景從笑道:“公主不也推崇陸放翁么?這雁兒是合在公主心上了。”正說著,驚春凈了手從里面出來,聞言便笑著接過了她的話,問道:“長公主也推重陸先生嗎?”舞雩笑著點了點頭,于是小談一陣,還往菡萏亭上去。
誰知竟這樣湊巧,幾人在亭外回廊上說話的時候起了一陣風,風穿過葉兒又帶動芙蓉輕舞,一時間抖了數(shù)不盡的芳華在水里,舞雩于是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這幾年的起起落落,側(cè)身偶然瞧見驚春美好的側(cè)臉,便決意借此試探一番她的性情,因嘆道:“方才那遍過來的時候這花還開得好好的,怎知這一會子工夫就做了水鬼了,真真世事無常。想前人有詩云‘花開有落時,人生容易老’,果然不錯的,再過幾個年頭,我也要做水鬼了。”
驚春原是賞著芙蓉綠葉上的幾只蜻蜓玩的,聞舞雩如此說,便笑道:“唐人說過: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道理用在芙蓉身上也是極妥當?shù)模恍杼娴魞蓚€字,雖折了詩味,好歹能使人明白我的意思。放在此刻,這詩應作:花開堪賞直須賞,莫待無花空寄恨。長公主莫笑我是個大俗人,非得依我這樣才不算辱沒這芙蓉花期。此外我還有個道理。要問少年有何愁?為賦新詞強說愁。春來傷春,秋至悲秋,四時行焉,春秋還是照來的,平常挨日子已經(jīng)夠苦了,再這樣悲傷下去,老來的‘天涼好個秋’又怎么擔待得起?人世間不如意之事是愁不盡的,既然如此,就是拋開了那八九又有何妨?橫豎天定的命沒有一個人能逃脫,結(jié)果已經(jīng)定了,只管欣賞沿途的風景就好了。”
舞雩聽了這番話,恍恍惚惚只覺耳熟,后面一想,竟是明煖說過一樣的話。自己倒常嘆惹塵最是個實心的,原來自己也同他一樣,居富貴鄉(xiāng)不肯一意行富貴事,偏生戀著風月不能罷手。可憐惹塵還有個多愁多病的身子,又碰著兩個癡情的種子,敷演出了兩段一敗涂地的故事,如今的這第三段,自己定要為他覓個貼心寬宏的人兒做妻子,也好調(diào)一調(diào)他的癡性兒,他日若生不測,這也算個膀臂。于是愈發(fā)堅定了扶驚春為后的念頭,因問道:“端娘娘幾時進的宮?”
驚春嫣然一笑,回說是天崇元年。舞雩又問她幾歲,驚春笑答“十八”。舞雩聞言略愣了愣,想到令跕今年也是十八,再轉(zhuǎn)眼看驚春時,竟在她身上瞧見了令跕的影子。
“但愿她們不同。”舞雩在心內(nèi)嘆道。驚春則瞧長公主眼底忽喜忽悲面上時嘆時笑,又常盯著自己出神,便不說話。舞雩作為看風景的人,留意到佳人澄澈眸子底下隱隱透著一點精靈,正好合在了自己心上,不由得抿嘴一笑。且不提中宮之事,只讓景從送她主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