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兩癡人定情崇華寺 雙生子論政志閑堂
- 桃都
- 沈寓顰
- 4706字
- 2021-08-24 00:00:00
且說佛下,七公主馥仙正虔心禮佛。寺外,無痕占了一卦,正拈著簽子出神,忽聞人喚道:“燕妹妹。”
無痕怯怯地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了未遲受傷的左手上。那傷口如今雖已結(jié)痂,其面目可憎卻仍使她見了驚心,不由得雙手捧上去輕輕吹了吹,心疼地責備道:“怎么還弄傷手了?痛不痛?”未遲莞爾一笑,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無痕于是驚醒過來,頓時羞紅了臉。未遲瞧她眼角還含著半顆眼淚,本想遞上自己的帕子,但恐傷了她的臉面,且按下不表。無痕見未遲不說話,只當他是拘于佛家規(guī)矩,就笑著邀他同自己往外面走走。未遲答應(yīng)了。
曲徑通幽,萬籟俱寂。無痕稍落后未遲一些款步走著,從后面看見男子如松的身姿,不禁紅了臉。忽然身旁矮樹后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待扭頭去看時,卻有一個黑影一閃而沒。無痕驚得連走幾步攥住了未遲的手,心內(nèi)怦怦直跳。未遲虛攬她在懷里,也緊張起來。過了一陣,一只黑貓撲了出來,舔了幾下爪子就跑開了。無痕見狀松了口氣,猛然想到身邊的未遲,便下意識撤開一步紅了耳朵。
未遲見狀調(diào)侃道:“躲得這樣遠,只怕我才是那個鬼。”無痕抿嘴一笑,往他身邊略靠了些,二人邊走邊說閑話。未遲因問道:“伯母身體可好?”無痕道:“前陣子多些應(yīng)酬,略疲累些,如今沒事了。”未遲道:“府里管事的可是二奶奶?”無痕笑著點了點頭,卻不多說。未遲見狀,笑道:“今兒我出門前才見過伯母身邊叫介福的。”無痕道:“他找你做什么?”未遲神秘一笑。無痕恍然意識到一定是母親派去要庚帖的,忙得住了口。未遲見狀不便再說。
枝上的雀兒啾的叫了一聲,未遲對無痕道:“回去罷,一會兒七公主該找你了。”說著就往前走。無痕卻不動。未遲回頭,見她愣愣的站在原地,一雙眼睛好似有許多話要講,便問道:“怎么了?”無痕垂眸輕聲說道:“不能給。”頓了頓,更低了幾分聲音,道:“我會害死你的。”未遲大驚:“好端端,說什么死了活了的。”無痕垂淚道:“飛霜沒了。”未遲道:“我知道。”無痕道:“我要替她討一個公道。從前他們怎樣冤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飛霜是替我死的,你不知道,多少人戳著她的脊梁骨罵她哩!那件事本就不是我做的,如今又害了飛霜,我……”愈說愈急,眼淚更止不住。
未遲在一旁看著心疼,卻沒有什么話可以安慰,只因他也欠著飛霜一條命,只好陪著心上人難過一陣。因說道:“我陪你。”無痕抽泣不止,磕磕巴巴問道:“你知道我要殺的是誰嗎?”未遲道:“只要你想,是誰都沒有分別。”無痕又問:“如果他是你的君、你的神、你的天下呢?”未遲眼光一冷,沉聲說道:“弒君,殺神,滅天下。”
無痕忙握他的嘴,但見他目光溫暖而誠摯,心頭更愧,便低頭輕嘆道:“休要胡說,真當自己三頭六臂呢。”未遲聽了,要拉她的手,她忙躲開,嘀咕了一句:“我不值得你這樣。”未遲道:“我不為你。為你,就值得。”無痕頭腦一熱,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輕輕搖了搖頭。未遲笑道:“我升定北將軍得了一座宅子,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罷。”無痕兩頰一紅,嗔道:“這像什么樣子?”未遲道:“沒什么的,那宅子離林府也近,臨街可以看見后園的桃花。”
正說著,忽見無痕不住的拿帕拭淚,方悔自己說造次了,忙賠罪。無痕搖頭道:“你說的不錯,原是我自己不好。”未遲聽說心疼,忍不住去她手下抽帕子,不想他二人的手竟碰在了一起,無痕眼神一怯,急急的把手丟開了。未遲握著那手帕正無措,忽然聽見林子外頭有人說話,無痕心下一急,忙推未遲快走。未遲不愿她為難,遂走了,無痕卻又在后頭喚道:“未遲哥哥。”未遲應(yīng)聲頓住腳,轉(zhuǎn)過身來等她說話。無痕笑道:“沒什么,哥哥快走吧。”未遲道:“妹妹放心。我的君、神、天下都是妹妹,離了妹妹我活不成的。”
無痕聽了這話怔了怔,垂下頭輕輕說道:“快走罷。”又說:“那事還得你祖父與我母親做主。”因此又勾起了傷心事,抽身慢慢往回走,迎面碰上了飄萍。飄萍急瘋了,問姑娘那里去了?無痕不肯說,問七公主,飄萍道七公主在寺外等著呢,無痕聽說,忙與她走去,同乘馥仙的車回長公主府。
至晚飯時節(jié),王諒過來說長公主進宮去了,請姑娘們自己吃飯,于是馥仙命丫頭把飯送到慎獨堂來,與無痕吃畢,說了一回話,不覺已有掌燈時分。卸妝盥漱,上床安歇。誰知這夜二人竟雙雙失寐,無痕因記掛著母親,想屋外月色正好,索性掀被而起,走至廊上對月思人。馥仙心里也亂糟糟的,見她開門出去,便也跟著起來了。
月色明朗,萬籟俱寂。無痕倚欄坐著,不經(jīng)意輕輕一嘆息。忽聽竹簾響處,卻是馥仙披一件氅衣走了出來。因淺淺笑道:“你也睡不著么?”馥仙微笑點頭,道:“原有一些心事,盤算一回,便走了困。”無痕道:“你為人濡忍,不免克己太甚。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一句不肯對人言,才弄了這一身的悒郁之病。我勸你放開些,面前路徑寬了,自然諸事順遂。”馥仙笑道:“我并沒有悒郁不忿,這一身的病亦非情思纏綿所致,你錯怪了我。”無痕聽說一笑,問道:“那你想什么?”馥仙笑道:“沒什么。”無痕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一時風起,月色慘淡。無痕遠遠的望見墻外花影搖處有人影幢幢,隱隱有嬉笑之聲傳出,因悚然疑懼,忙拉馥仙,指與她看道:“那是什么?”馥仙笑道:“墻外花樹罷了。”無痕顫聲道:“有鬼!”馥仙笑道:“我不信這個。”無痕笑道:“既不信,今兒上廟里去拜什么?”馥仙道:“我拜我的心。”無痕笑道:“誰知你竟是心學(xué)后人。”馥仙笑道:“你又錯怪了我。心包萬理,不能存得心,不能窮得理,不能窮得理,不能盡得心。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吾求吾心,非以心范圍天地,是聽天命也。”無痕問道:“天之所與汝者,何也?”馥仙道:“盡人事。”無痕道:“盡人事而不得,何也?”馥仙道:“命。”無痕道:“君子不謂命。”馥仙道:“仁義禮智圣,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若行不義,雖有所得,必墮于空。”
一番話觸動了無痕的心病,便不肯再說。馥仙站了這一會子,只覺得膝下生疼,兼閃了風,不由得咳嗽了兩聲。無痕笑道:“瞧瞧,我說什么?”說著來拉馥仙的手,冰塊似的凍得她一哆嗦,忙攏氅衣,道:“好冷!”馥仙笑道:“不相干,一年到頭我都是手腳冰涼的。”無痕道:“這是你病的緣故,我那兒有川芎蜜丸,能除體內(nèi)寒氣,也可治風邪痰證。只是你常年服他藥,也不知沖不沖,等明兒太醫(yī)來診脈,叫給瞧一瞧。否則吃壞了,也太不值。”
二人說著,慢慢睡下。次日無痕起來遲了,正梳洗,只見景從捧著錢匣走來。流霞忙接下,沉甸甸的。無痕問道:“這是什么?”景從笑道:“這是姑娘的月例。我們公主恐怕姑娘短了什么不好意思張口,平日里又有許多花錢的事,所以囑咐我給七公主送月例時,也給姑娘每個月三十兩的銀子,和七公主一樣。”無痕聽了,心內(nèi)一震,忙起身道:“多謝公主。”又命青云封了幾兩銀子,笑道:“姐姐辛苦,這些錢拿去買頭油脂粉罷。”景從沒要,笑道:“姑娘自個兒留著罷,我去了。”無痕命青云送出,景從微笑推辭,方才出去。
見姑娘對著月銀發(fā)呆,青云忍不住笑道:“長公主果然財大氣粗,這里姑娘一個月的月錢,遠抵過在家時一年。”流霞亦道:“最難得的,是長公主拿咱們姑娘和自己妹妹一樣對待,也不說咱們是客居在此而苛待了咱們的。”青云道:“天老爺,今兒是鬧笑話了!先時因姑娘那事,咱們不知背道里說了多少不中聽的話,今兒又整這一出,可知氣量狹小竟是咱們。”流霞正要笑她一點小恩小惠就轉(zhuǎn)舵,無痕卻只聽得青云提起舊事,前后竟不知,便急得喝道:“休要胡說!”青云流霞唬了一跳,一時不知說錯了什么話。無痕也慢慢醒過來,自覺失態(tài),忙指錢匣笑道:“收起來。”流霞聽說,便抱著匣子走到別屋去了。
無痕叫住青云,問道:“一早起來就沒見七公主,可是出去了?”青云笑道:“還早呢,都日上三竿了!松枝姐姐吩咐廚房留著楊桃飯,姑娘吃過沒?聽說是南方的吃食,好新鮮!”無痕嗔道:“你還頂嘴,為何不早叫我?”青云撅嘴道:“七公主出門,我難不成巴巴的問?要是進宮,姑娘還跟去么?”無痕被戳了傷疤,一時語塞,轉(zhuǎn)過臉去獨自生起了悶氣,連午飯也沒怎么吃。
午后馥仙就回來了。無痕見她眉間鎖著清愁,不好直接問,便使流霞去問松枝,松枝只推不知道。用過晚飯,馥仙早早睡了。無痕想自己坐著也沒甚趣兒,便一同回房。更衣時,從馥仙身上滑出來一張當票,無痕眼尖,忙拾起來一看,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
就見那票子上列著:樓閣人物金簪、鶴鹿同春香囊、鏤空紋包蜜蠟金梳、青玉浮雕五蝠鐲、鑲寶石蝶戀花金簪、金嵌珠石蘭花蟈蟈簪、玉藕、竹節(jié)式刻松樹人物筆筒、青白玉三陽開泰筆架、竹雕寒蟬葡萄葉形筆洗、象牙雕葫蘆形筆掭、剔紅五屜花卉紫毫筆匣、仿斑竹五彩花鳥紋墨床、掐絲琺瑯異獸形鎮(zhèn)紙、瑪瑙桃形小水丞、瑪瑙花鳥紋小插屏、竹雕葫蘆式盒、仿鈞窯變釉葵花式三足花盆托等二十樣奇物,皆是無痕見所未見的,其典當銀兩更是驚人。
因握嘴問道:“天啊,你要這么多錢作什么?”馥仙這才想起來她家也有當鋪,只悔自己沒有藏好,又知瞞不過,只好交代了前因后果。原是為冀州災(zāi)情,長公主不得已當?shù)袅俗约菏詹氐膶氊悾帜贸鋈矿w己,千湊萬挪,才夠五千兩。還缺五千銀兩,不知著落何方。縱是這五千兩,也是賭書問遍了滿帝京城的當鋪,只有辛家敢收。辛家二小姐素來與馥仙交好,前兒看見了這張票子,也著實一驚,這才偷偷說給馥仙,此外,再無一人知曉。
馥仙因嘆道:“我原不愛這些奇珍異寶,也沒個收藏,放的月錢多花在故紙堆里頭了,只攢得幾百碎銀,可不是杯水車薪?”無痕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朝廷的事原不與你相干。”馥仙道:“祖宗規(guī)矩,不許女子干政,若今兒這事只是朝廷內(nèi)的事,縱逼著我,我也不管。但今京畿之外尸橫遍野,我身為公主,怎能視而不見安富尊榮?若果真這樣起來,我先要羞死了。”無痕道:“我有一句話,按理,不該說,少不得你多擔待。你的心很好,可我瞧著,像咱們這樣人家的小姐,月錢用度尚由不得自己,要什么東西,都得拿錢給嬤嬤媳婦打酒吃才好。一日不給,一日就支使不動他們,還要編出許多歪話來污穢。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縱傾家蕩產(chǎn),還有人不滿意,非要你為這事死了才算真心實意呢!這筆賑災(zāi)款,莫非官吏中飽私囊,難道災(zāi)民就不互相爭搶以致殺人害命么?世態(tài)炎涼,你也該為自己想一想,何苦白操一世心,到頭來功名還記在別人頭上。”
馥仙嘆道:“在其位,謀其職,人皆獨善其身,孰將兼濟天下?我本就不圖功名利祿,不過求仰無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罷了。今冀州亂,至如禽獸然,人喪其固有之不忍人之心,且不善反,聽之任之,則大道滅。若潔其身,則亂大倫。必以義覺民,而可沂水春風。”無痕聽了,笑道:“真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你但凡是個男人,早該飛黃騰達了。”馥仙笑道:“這是什么話?男人自有男人的事業(yè),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業(yè),男女交相勝,不過各盡其道。”無痕道:“這話很是。”一時有舞雩屋里的丫頭來送東西,幾人說笑一回。
后面的日子里,夏國求和,岺朝指公主和親。朝廷授意謝老將軍簽定和書,歷史便將這次求和稱為“秦淮和議”,而稱這紙和約為“秦淮和約”。
從皇宮出來,舞雩盤膝坐在菩提樹下,閉目想了很久。夏國不要宗室女,皇帝的女兒還太小,宮里面適齡待嫁的就只有六公主憫璨和七公主飲蘭。飲蘭是她的命根子不假,可憫璨也是她一手帶大的,怎舍得她和親?可不和親,兩國就還要打仗,她怎忍心看著兩國生靈涂炭?另外還有一件緊要大事:中宮空懸。如此一想,唯余嘆息。
不遠處,明煖負手而立。他的眉心紅光涌動,落在眼底的是一朵荼蘼花。苦澀一笑,抬手拂過眉心,抽身離去。忽然眼前一黑,腳底一個踉蹌,摔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明煖忽然有點舍不得了。正此時,天空中劃過一點紅光,他抬頭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爬將起來,快步走開了。正是:
本非紅塵客,原是天外人。某有何德能,堪配此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