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遲護(hù)著少英回到帝京已經(jīng)是天崇三年的事情了。
一陣風(fēng)過吹開滿樹繁花,又到了一年中桃花盛放的季節(jié)。舞雩站在樹下看漫空中花謝花飛在身旁形成傷情的漩渦,嘴角的笑容里難免摻雜進(jìn)了幾分苦澀。這是她夢起的地方,在這里,她碰到了這一輩子都渡不過的劫;這里亦是她夢醒的地方,那一夜的大火燒掉了她的溫柔鄉(xiāng)。如今又是一年春天,她的秉寒哥哥還是沒有回來。茫然舉起手想要接住殘花,花瓣卻擦著手從指縫間溜走了。
景從從月洞門進(jìn)來,將一件斗篷披在主子肩上,勸道:“寒氣上來了,公主當(dāng)心身子。”舞雩笑拉她的手答應(yīng)是,忽聽院外一陣腳步響,少女跑進(jìn)門來。卻說這女兒生得神儀明秀,朗目疏眉,唇紅齒白,煞是光輝。一看到舞雩,就撲進(jìn)了她懷里。舞雩抱著妹妹,溫柔安慰:“回來就好。”少女哽咽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松開懷抱抬眼一看,果然長姐氣色不好,忙責(zé)怪自己疏忽,又問弄疼了沒有。
舞雩看著好笑,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說自己又不是受了重傷,那就一個擁抱都受不起了?少女聞言不好意思地撒起嬌來,舞雩于是瞪了一旁捂嘴偷笑的殷雪一眼,向八妹妹問道:“見過陛下沒有?”少英笑說見過了。舞雩點頭笑道:“那就先住我府上吧,小七一直念叨你呢。正好林姑娘也在,你三人一處做個伴兒。”少英道:“那晚上我要和長姐睡。”舞雩笑道:“都依你。還叫煉石照顧你好不好?”少英道:“都依長姐。”舞雩憐幼妹受驚,于是又向殷雪道:“煉石年輕,你也一塊兒過去吧。”少英道:“才剛過來的時候皇帝哥哥就把萬姐姐借給我使喚,這下又添了殷雪姐姐和煉石姐姐,我那里使得這些人?你自己身上也不好,府里又人多難纏的,還叫殷雪姐姐伺候你罷。”舞雩聽說,遂留下了殷雪,吩咐煉石撥給少英,每個月的月錢仍從自己賬上出。后面煉石就改叫四季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舞雩等碰見了未遲。他愈發(fā)冷厲了,一只手背在身后側(cè)身看著路旁的柳枝,舞雩甚至想,如若這時候飄起柳絮,自己一定會認(rèn)定他是謫仙人。
未遲不知在等誰,聽到聲響后看過來,臉上的神情冷冷的,向舞雩施了一禮。舞雩點頭回應(yīng),他又向少英行禮,少英也應(yīng)了。克制住內(nèi)心洶涌的情感,舞雩拉過少英繼續(xù)走路,未遲卻在后面叫住了她們,從容問道:“長公主何時得空?臣想向公主求個賞賜。”
舞雩問道:“你想要什么?”未遲道:“臣想求長公主赦免林氏的罪,召他們回京來。”舞雩冷冷問道:“林氏犯下的是弒君之罪,赦免他們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未遲道:“那就請長公主賜林驚寒為臣妻。”
聽到這話,舞雩的手不自覺攥緊,卻忘了少英的手還拉在自己手里,那邊少英吃痛發(fā)出了一聲驚呼,這才驚醒了她,于是松開少英冷冷轉(zhuǎn)過身去,眼色陰沉地盯了未遲好長時間,見未遲臉上顏色不改,心內(nèi)暗想他的性子還和幼時一樣硬得如同他自己的腰桿子,也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傷的,終是先移開了目光,淡淡說道:“林驚寒已經(jīng)斬了,況也不合規(guī)矩,本宮沒法兒允你。立功不易,本宮好心勸你思量仔細(xì),莫要浪費了這個機(jī)會。等你考慮清楚了,本宮會滿足你的。”
未遲淺笑著問道:“只是不能是這個,對么?”舞雩不理他,轉(zhuǎn)身要走。見狀未遲低下頭發(fā)出了一聲嗤笑,說道:“那就請長公主賜蘭家后人一條活路罷。”舞雩聞言頓住了腳步,沒有回身,眼底的冷淡也收斂了幾分,嘆道:“你盡揀這些我不能應(yīng)的難為我。他既敢?guī)П旆矗钤摫城Ч帕R名。”未遲道:“蘭老起兵固然是他的不對,但蘭家男子是無辜的,他們迫不得已牽扯其中成了叛賊,大多都已殉節(jié),可憐他們的妻兒正在家中苦苦等待著這些回不去的人。”
“回不去了。”舞雩念著這幾個字,眼底涌起悲傷。未遲無心的說辭像鋒利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她的心窩,痛得她無法呼吸。他可憐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之妻兒苦等不歸人,卻不明白他自己就是個未亡的負(fù)心人。
負(fù)了她的深情,等著一個相見不相識的未亡人。
幽幽嘆了口氣,舞雩說道:“本宮答應(yīng)你,不會斷了蘭家的香火,也許他們承祧供祖宗。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帝京蘭氏,滅門。”說完這些,撇下少英快步走開了。沒有人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經(jīng)因為用力太過而暴起了青筋。少英瞧了眼未遲,二人互相點過頭,少英便邁步追長姐去了。
目送她二人遠(yuǎn)去,未遲的腦海里久久回蕩著的是舞雩的那句“滅門”。帝京蘭家終究沒能留下香火,不過保住了蘭氏的旁支血脈也是值得的。正想著,身后忽然冒出了一個清冷的聲音:“你不該怪她。早在你出征以前她就向百官立下了軍令狀:若你戰(zhàn)敗,她一并受罰。”
明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站在未遲身側(cè)平靜地說道。未遲也不看他,冷冷接話道:“那是她自愿立的,與我何干?退一萬步講,她明知我不會敗才敢這樣說,換做旁的任何一個人,沒有十足的把握,她還敢這樣嗎?說到底我不過是她的棋子,勝了她分享我的榮耀,真真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是我。”
“你!”明煖氣不過未遲用這樣惡毒的話揣測舞雩,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按在墻上又舉起了緊攥成拳的右手,未遲卻不懼,依舊放出了一聲冷哼。明煖的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如若他此刻腰間佩了劍,必定拔出來親手捅在未遲身上,再挖出未遲的心肝好好看看那究竟是什么顏色的。
回敬了未遲一聲冷哼后,明煖松開手啐了聲“混蛋”,轉(zhuǎn)身走出不遠(yuǎn)的路又忽然收住腳,微微偏過頭瞥了眼身后的未遲,什么也沒有說就走了。理了理略凌亂的衣襟,未遲邪魅一笑,鼻間縈繞著一股不甘而無奈的氣息。掃了眼紅墻阻隔下幽深而狹長的宮路,待眼神換回一貫的冷峻風(fēng)格后也走了。
蘭家的事情在街頭巷尾鬧了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一時間引出了不少流言。但那些都是市俗的聲音,冰冷皇宮里的人有的是辦法不教流言傳進(jìn)自己耳朵里。
這些天賭書在舞雩的授意下四處奔走,終于厘清了一些頭緒。這天,他對舞雩匯報說:“公主估計的果然不錯,夏國的手已經(jīng)伸到宮里來了。前些年陛下遇刺就有他們的人參與其中,還有那一年公主自己身上出的事情,他們也脫不了干系。”說著,與景從交換了一個眼色。景從輕輕搖了搖頭,賭書會意,便想將后面的話瞞過主子去,不料他們的這些小把戲早被舞雩看在了眼里,她卻不拆穿,只是平靜地問道:“還查到了什么?”賭書瞥了眼景從,舞雩勸道:“你不必看她,只把消息告訴我就是了。”賭書聞言羞紅了臉,忙將那件事回了主子:“天德年間靖王府的那場意外,夏國恐怕也做了手腳的。”
舞雩聞言沉默了一會子,眼底漸漸射出駭人的光。攥緊手里的茶杯,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他們百倍千倍的還回來。”見狀景從看了賭書一眼,默默嘆了口氣。舞雩問道:“我們還能調(diào)動多少兵力?”
賭書回道:“最后那支軍備已經(jīng)交給太平公主帶去岺夏邊境了,定遠(yuǎn)將軍手里的本就是從諸王那里湊出來的,還打了兩場大仗損失了不少,回來的這些又趕了許多路,人困馬乏的,算不得戰(zhàn)力。眼下我們無兵可用。”說著話,就瞥見主子將手里的茶盅打翻了。舞雩定定地盯著一個地方許久沒有說話。景從從未在主子眼底瞧見過的絕望,那一刻算是見到了。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戰(zhàn)事愈來愈緊。一個月后,前線傳回了謝老將軍兵敗的消息。軍中出了內(nèi)鬼,謝老將軍在秦淮嶺上遭到了伏擊,先鋒部隊全軍覆沒,剩余人馬退守秦淮嶺關(guān)內(nèi),彈盡糧絕。定遠(yuǎn)將軍營救太平公主時向北推到了汴陽城一帶的戰(zhàn)線也被敵軍推了回來。
惹塵病倒了。
舞雩決定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