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二年,平瀾將軍謝尋受命鎮(zhèn)壓金氏一脈叛亂。雙方共戰(zhàn)五場,謝尋三敗二勝。隨后又是四戰(zhàn),謝尋皆敗。金家軍的士氣因此大受鼓舞,眾將領也情緒高漲,高呼著繼續(xù)進攻生擒謝尋。但喧囂中總歸還有一個人是清醒的——金直并沒有得意于眼前的戰(zhàn)況,依舊緊鎖著眉頭一言不發(fā)。
部下對此很不理解,金直卻說:“這勝局來得蹊蹺,我心下總覺得不安。謝尋是謝老的義孫,原不該這般無能,我們雖小勝幾場,就怕他留有后手。”說著用手點了點地圖上的某一處,嘆道:“你仔細看,他們雖吃了敗仗,重城卻一座未丟,我們是一點子便宜沒占著啊!”部下聞言安慰道:“國公多慮了,常言道‘皇帝家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我瞧他謝家不可能個個英雄,況且這謝尋也不是謝家嫡孫,國公大可放寬心思,等明兒恭王的援兵一到,也就不怕他們使詐了。”
“哼。”金直從鼻子里放出一聲冷哼,沉聲說道,“如今這情形,怕是沒有用了。我已然坐實了反賊的名頭,‘退’注定是死路一條。再說,不管這次成或不成,我都不能活下去了。”部下一聽大吃一驚,金直對此卻輕巧地擺了擺手,說道:“與旁人無關,是我自己的事情。”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丟出了四個擲地有聲的字眼:“明日,決戰(zhàn)!”
部下勸道:“可恭王的援兵還沒到,我擔心……”金直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不必說了。恭王不會來的。”部下驚慌,忙問原因。金直悠長地嘆了口氣,將兵變伊始至今的情形分條縷析了一番,料定恭王或已被勸降或在那處絆住了腳,更糟可能協(xié)助朝廷鎮(zhèn)壓他們,總之原先的計劃是不能夠再沿用的了。部下聽了便在心底積起擔憂,金直勸了幾句,各自散了。
是夜。金家軍中點起了篝火,將士們對坐飲酒,縱情歡歌,金直看著他們紅了眼眶。他知道,這也許是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是他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次日,決戰(zhàn)的號角吹響,鎧甲閃爍銀光,雙方戰(zhàn)士都賭上了性命。他們中有的是為了軍人的榮耀,有的只是為了活下去。向死而生,這是戰(zhàn)場的唯一仁慈。
不知為何忽刮起了大風,瞬間飛沙走石,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終于,勝負判定。金直看著腳下的尸山血海,仰天長嘆了一聲,發(fā)出“天不佑我”的感慨后率殘部退到了淮城。
最終,淮城失守。
金直站在高高的城墻上俯瞰著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忽然笑了。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狂歡,原以為那只是一些人的終點,卻不想賠上了所有人的性命。他突然開始后悔,思及當初打起的“清君側”口號,究竟是為自己的私心還是天下公道?這天下,果真如恭王所說的那般不堪嗎?還是因為兒女之事皇室給自己沒臉,才叫人鉆了空子的?
金直分不清,耳邊隱隱傳來千軍萬馬鐵騎踏地的隆隆響聲,他決定,率兵突圍!
臨行前,他對部下說:“那邊來了信,不會為難投降之人和城中百姓,我知你們家中還有妻小,也不會強你們之意陪我去送死,如若你們不愿隨我沖出去,那就留下來,我離開后你們自可開了城門迎朝廷的軍隊進來。愿意的人,隨我拼出一條血路去。”頓了頓,平靜地掃了眼地下的眾人,示意親信們讓開一條道兒。
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隊伍退回城里,金直看著笑著,最后掃了眼留下來的幾十號人,對他們說了最后一句話:“是我金直對不住你們,如若戰(zhàn)局不利,還望各位能投降朝廷,留下命來。”
可怕的沉默。
沒有一個人說話,金直拔出了腰間的劍,指天放出了最后的沖鋒號。城門打開,金直率先沖了出去,幾支隊伍緊隨其后。未遲下令截殺,最終在離淮城不遠的一處小丘上困住了金直。
金直身上的戎裝還在,胯下的戰(zhàn)馬卻早已倒在了血泊里。看著丘下成堆的白骨,他不禁潸然淚下。未遲跨在黑鬃馬上身著黃金戰(zhàn)甲緩緩從軍中走出來,站在不遠處靜靜瞧著他。
整個戰(zhàn)場都安靜了,只有風兒呼呼吹過的聲音。
金直望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心底感慨萬千。江山代有才人出,是他短見了。抬頭望了望天,金直舉起了手中的劍直指耀陽。未遲看著他,這時候方才冷冷說道:“投降罷。”
金直聞言卻放出了一陣狂笑,連眼角都滲出了眼淚:“投降?投降了我還有命嗎?我不是皇帝,失敗的結果只能是死。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活著離開。”笑夠了,才將目光望向未遲,平靜地說道:“我死在這里是咎由自取,但我手底下的人是無辜的,我求你,放過他們。”
未遲沒有答應,只是靜靜看著他。金直見狀凄婉一笑,將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手腕送力,就這樣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未遲想要阻止,但那句話最終也沒能說出口。默默收回手,他明白此刻于金直而言自刎是最大的慈悲,亦是最好的結局。
鮮血從嘴角滲出滴落在腳下的土地里,金直緊盯著蒼穹的眸子里的光漸趨黯淡,偉岸身軀也如山崩般忽喇喇倒下。回首一輩子,最對不住的,該是親手將女兒送進皇宮嫁給了世間最無情之人,白白送了她的性命。另一條該殺的,是自己存了不能存的想頭又聽信恭王挑唆起兵造反,害自己的愛妻孤獨而痛苦地死去。
最后一點光芒消散,金直緩緩合上了眼睛。向蒼天伸出自己枯槁的手,用盡最后一縷游絲般的聲音說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話:“阿妍,對不起,這次我怕是要失約了。抱歉,我太累了。我……不敢求你原諒……”
就在昨天,金直接到了府里人帶來的信:金程氏去了。其實金直早就猜到的,只是傲慢地以為自己能在阿妍跨出那一步以前做完該做的事情回到她身邊,終究是高看了自己。他該聽阿妍勸的。
一個叛國的人,也不配擁有家。這大概就是天神降給叛徒的懲罰罷?
淮城境內(nèi)飄起了雪,前些天還是時斷時續(xù)的,而今終于爽爽快快地下下來了。一個個新翻的墳頭白雪蓋黃土,墳前卻無碑,只有一行行紛亂的馬蹄印。
未遲并不知道這些人姓甚名誰。
那天金直自盡后他帶出城的部下無一人投降,全都拔劍自刎了。未遲沒有為難城里活著的人,下令將那些或戰(zhàn)死或殉節(jié)的將士好生落了葬。站在漫天風雪里,未遲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雪愈下愈大,未遲的盔甲上已滿落了一層白,云飛走上前來勸道:“阿郎,雪下大了,我們回去罷。”未遲卻好像聽不見他的話,仰起頭來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瓊芳,眼底泛著迷茫,喃喃自問道:“我到底是誰?為何活成了今天的模樣?”
云飛立在后面沒有接話,或許是沒有聽見罷,默默挺直了腰桿將目光投向蒼茫山間,輕輕嘆了口氣——原是聽見了的:這世間或許根本沒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